序章·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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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過很多個漫長的冬天,但隻對兩場風雪印象深刻。
    第一場在24年冬至,後來被奉為人類抵抗災厄的轉折前夜。
    而249年冬至那場雪,卻寂靜地消匿於時間的長河。
    對了,冬至是他的生日。
    ——《廢書》
    24年冬至。
    列車穿越白茫的雪原,從餌城53區駛向繁華的人類主城。
    車廂裏稀稀落落地坐著十來個乘客,神情木訥,衣服蒙著一層陳黃,隻有角落裏三個穿軍裝的看起來精神些。
    車窗旁,小女孩捧著詩集,稚嫩地朗讀:
    “不要自以為是地剖開一隻弱小的兔子。
    透過它微如露水的眼,
    祂們窺視蒼穹。”
    書脊上印著詩人的名字:眼。
    “連詩裏都在說兔子。”女孩嘀咕,“最近新出的兔類超畸體好恐怖哇,明明看起來很弱小,卻跑得那麽快!還能砰地一聲把人炸碎!人類到現在都沒抓住!”
    列車廣播響起:“前方進入易暴露區,本車已靜默,請放心乘坐。”
    小女孩扭頭看向身旁的中年女人,“媽媽,什麽是靜默”
    女人道:“不讓野外的怪物發現我們。”
    “那如果被發現,我們會和爸爸一樣死掉嗎”
    坐在對麵的安隅睜開了眼。
    並不是死這個字刺激到了他,而是車廂裏一直彌漫著淡淡的麵粉香,勾得他無法安睡。
    在一車個頂個的窮鬼中,安隅窮得格外高調——白發遮掩著長期營養不良的蒼白膚色,布袋子似的衣服掛滿線頭和破洞,在窗外呼嘯的風雪襯托下顯得有些好笑。
    那雙金眸澄澈如鏡,卻刻著貧民窟特有的漠然,他看向那本詩集——書縫裏好像有一抹刺眼的綠色閃過。
    又餓出幻覺了。
    他低頭揉了揉眼睛。
    女人細聲叮囑道:“別和哥哥提爸爸的事。”
    “我記得的。”小女孩繼續翻詩,“哥一個人在主城不容易,他問就答家裏一切都好。”
    “是啊。”女人望著空氣出神,“家裏能出個主城人是天大的福氣。小希才二十歲就進大腦做研究員了,要是沒有他,咱們在53區的日子可要難過了。”
    “哥最近都沒空視頻,他知道我們要去給他過生日嗎”
    “知道就不是驚喜了,難得通一趟車嘛。”女人摩挲著身側的飯盒,“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這個味道……”
    麵粉香就是來自那個飯盒。
    “哥小時候也吃豆餅嗎”
    “吃的。媽這回特意用蜜醃了紅豆,好甜喲,不過,和主城的吃喝肯定不能比。”女人忽然有些猶豫,“他小時候就嫌餅不夠甜,現在恐怕更瞧不上了……”
    安隅聽到這,從飯盒上拽回了視線。
    今年的風雪頻繁得要命,下雪是出事的前兆,主城撥給餌城的物資一再降級,現今想混一口粗麵包吃都是做夢,這個節骨眼上,居然有人會嫌棄豆餅。
    同為53區賤民,但顯然,賤也要分三六九等。
    今年是詭異的畸變降臨的第二十六年,人類昔日的偉岸早已縮成泡沫。為了留存實力,決策者把基因優質的人凝聚在主城,以主城為中心,一百座破敗的餌城像洋蔥圈一樣向外發散,收容著注定被舍棄的大多數。
    安隅的基因是劣等中的劣等,又有昏睡病,一個月也醒不了幾天。多年難治的昏睡讓他和社會完全脫節,要不是有好心的鄰居淩秋一直代他做工,他連低保糧都沒的領。
    “你餓了嗎”女人打斷了他的出神。
    安隅抬眸看過去,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竟然是在和自己講話。
    “小夥子,你眼睛和我兒子有點像,多大了”
    他很少和淩秋之外的人交談,不太熟練地答道:“十八。”
    “真年輕。”女人慨歎一聲,“就快到主城了,很期待吧”
    “嗯……”
    期待才有鬼,他是被逼無奈才出這趟遠門的。
    兩個月前,淩秋被軍部錄取了——那是劣等基因進入主城的唯一通道。安隅本以為自己在主城有了靠山,能苟得更穩當些,但幾天前53區的房管長突然抽風要查勞動記錄,有丁點虧欠就得滾出低保宿舍自生自滅。
    安隅這個隱匿多年的貧民窟米蟲終於被揪了出來。想保住宿舍,隻能找淩秋補個認養手續,把自己搞成“主城軍人的弟弟”。可新兵集訓禁止通訊,眼看著距離強製回收隻剩4小時了,他隻好硬著頭皮上了這趟車。
    淩秋走之前叮囑,獨自生活免不了和人打交道,賤民想活得安穩,就得賤出高度賤出水平——比如,要保持溫和有禮,學會觀察並取悅強者,爭取利用他們。
    但安隅的社會性太差了,淩秋是他和外界唯一的橋梁,他對即將失去橋梁的生活充滿茫然。
    於是淩秋教給他五句賤民萬能話術——謝謝。我很抱歉。求求您了。您說的對。祝您成功。
    “最後兩句要配合微笑,真誠是建立友好關係的基石。”——淩秋如是道。
    安隅回過神,緩緩揚起嘴角,“您說的對,我很期待。”
    他說完就完成任務似地低下了頭,眼神又不受控地溜去了飯盒那邊。
    女人笑著揭開蓋子,“要嚐嚐嗎”
    “嚐”安隅愣住,“要……送給我吃”
    “是呀,我做了不少呢。”
    飯盒裏整整齊齊地碼著兩摞粗麥麵餅,上麵烙著的小紅豆可比他的賤命要金貴多了。
    安隅眸裏終於有了絲生氣,車窗映著他發直的眼神,盯著那塊逐漸靠近的餅——
    引擎突然製動!
    一陣尖銳的刮擦聲後,列車停在死寂的雪原上。
    全車的人都被驚動了。
    “怎麽回事!”
    那塊餅順著地板的坡度向後排滾去,安隅也被慣性帶到地上,他不假思索地起身追了過去。
    四周響起爆裂聲,有人驚呼:“車壞了!”
    軍人喝道:“大家留在原地!配合我們排查異常!”
    堅固的鐵皮從車頂向下崩裂,小女孩的詩集砸到地上,一隻螢綠色的螳螂幼蟲迅速溜走了。
    安隅追著餅越走越快,追到車尾,蹲下掏滾進死角的餅。
    雪原上兜轉的風忽然送來一股腥酸,裹著霍亂人心智的嗡鳴,一道陰影籠罩了列車。
    “畸種!有畸種!!軍官大人!!”
    畸種
    安隅攥著終於到手的餅,後知後覺地回過頭。
    嗡鳴音來自一隻巨型螳螂,吻部兩側足有人頭大的眼囊緊閉著,在安隅回頭時,它高舉鐮刀般的前肢,朝列車一側猛地削下!
    那對母女還沒來得及尖叫就被攔腰斬斷,血霧裹散入風中。
    螳螂這時睜開了眼。
    眼囊裏沒有眼球,隻有灰白的肉膜突突突地搏動著,很快就又閉上了。
    “救…救命!!”
    “軍官大……”
    “不!不……”
    破碎的慘叫響徹雪原。
    螳螂三角形的頭轉動不停,鐮刀足大肆收割著狼狽四竄的人類。
    安隅趕緊咬了一小口餅,趁亂縮進角落。
    他用舌尖抿化一粒綿密香甜的小紅豆,透過座椅縫隙觀察局勢。
    失明並不阻礙螳螂獵殺,很快,最後一個可憐人被砍碎,在慘叫消失的瞬間,它的頭突兀地朝車尾扭了過來。
    安隅剛好把餅咽下,身體同時靜止。
    全車死寂。
    螳螂停滯了幾秒,似乎有些遲疑,但還是拖著前足往這邊尋了過來。
    尖銳的刮擦聲逐漸靠近,那股腥酸已經壓到安隅的頭頂——
    砰然槍響!
    藏在車頭的軍人瞄準時機朝它後腦開了槍!
    然而攜火星的子彈嵌入甲殼,卻沒有發生想象中的爆炸。
    螳螂猛地掉頭,一擊削斷兩人的脊柱,鮮血噴灑得到處都是,第三個可憐人被掄到車尾,砸進安隅斜對麵的死角。
    那是個短發茬的年輕少尉,左肩膀隻剩一個洞,支出來的動脈一簇一簇地射著血。
    車另一端,螳螂翻撿著地上的食物——全車都被感染了,有幾具屍體的四肢已經結出殼,它興奮地切開那些半畸變的屍體,車廂裏充斥著黏糊糊又嘎嘣脆的咀嚼聲。
    少尉的生命正迅速流逝,他緩緩抬起僅存的一隻手,對安隅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安隅注意到那隻手有些僵硬,就像節肢動物的足。左肩開始向外射透明液體,不再像個人類。
    他別過頭,沒有再與少尉對視。
    漫長的幾分鍾後,螳螂終於吃飽,拖曳著龐大的身軀緩緩離開。
    對麵正持續畸化的少尉也漸漸闔上了眼皮,車廂裏隻剩下安隅,他把頭埋進膝間,汗透的身體在寒風中直打哆嗦。
    外麵的世界果然危險,得趕緊辦完事,回到他的狗窩……
    一陣通訊鈴突兀地響起。
    鈴聲劃破雪原,快要休克的少尉眼皮一顫,還沒來得及摸出終端,麵前就多了一道龐大的陰影。
    螳螂掉頭回來隻花了幾秒鍾。
    這一次,它睜開了眼——眼囊裏竟已結出了十幾顆血紅色亂撞的眼珠子,讓人瞬間想到剛被吃掉的可憐人。
    安隅屏息縮在它背後的死角裏,被迫現場觀摩這場畸種吃播。
    然而才剛撕開少尉的胸膛,它就靜止住了。
    它似乎在深深地嗅著什麽,頭頂觸須四處旋轉,螢綠的頭緩緩向後扭轉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朝向安隅躲身的地方!
    亂撞的眼珠子在那一瞬齊刷刷地攏向中心,溢滿驚歎。
    那是一種在垃圾桶裏找到佳肴的狂喜。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安隅不禁想起前兩天自己意外從淩秋床底下刨出一塊粗麵包的場景——太荒唐了,他對人類情感向來遲鈍,此刻卻好像能和這畸種玩意深深共情。
    喘鳴變得急促,螳螂徹底轉過身,鐮刀顫栗,朝他發出一聲難耐的嘶吟。
    “……”
    饞瘋了。
    安隅全身細胞都在大喊快跑,他在它狂熱的注視下把餅揣進兜裏,緩緩向過道外蹭,就在蓄力躍起的瞬間,冷硬的鐮刀從身後將他鉤住,烙餅般輕巧地拍在地上!
    劇痛猝然刺入骨髓。
    刹那間,詭秘的絮語沿著全身神經遊走,在意識深處翻攪起他從未感受過的震蕩。
    風聲突然喧囂,嚎叫著踏遍雪原。
    那塊豆餅滾進角落,小小的月牙缺口上沾了黑泥。
    ——那是安隅失去意識前最後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