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53區·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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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知律拿著終端,一個一個地走過隊伍。
無人言語,他的腳步聲是唯一的聲響。
安隅給通過篩查的人發餅幹,心跳得很快。
昨天,那把槍頂著的還是他的腦門。
隊伍過半,沒出現異常。
一個通過的女人嘀咕道:“剛接觸這麽一小會兒,應該沒事。我聽說人畸變後要等好一陣子才具備感染性。”
這話讓場上氣氛稍緩和了些,她接過安隅手中的兩包餅幹,“謝……”
砰!
走廊重回死寂。
一個中年男人被子彈打進牆裏,許久,屍體才緩緩跌落。
驚恐的神情永遠地凝固在那張黃膩的臉上。
沒人看清秦知律是怎麽開槍的,槍響後,那把槍已經回到了槍套。
排在下一個的狹眼男人一屁股跌倒在地,拚命向後蹭。
“你公報私仇!他剛才帶頭罵你,你就測了他三次!”
黃濁的液流從他屁股下麵淌出來,臊味和血腥混雜在一起,安隅認出就是他用餅幹砸了秦知律。
秦知律毫無波瀾,“感覺不對勁,所以多次測量確認。”
“我都看到屏幕了,他隻有36!”
“那隻能說明他暫時屬於人類,但仍有可能正在緩慢畸變中。剛才通過篩查的人,也不一定安全。”秦知律彎腰從屍體手中扯出id,“確實隻有36,但已經熵增了,就在幾次測量的間歇。”
id上的登記基因熵是35,前兩次測都是35,第三次才測出36,極早期的畸變。
“下一個。”秦知律走到狹眼男麵前,向下一瞥,“到你。”
他明明沒帶任何情緒,但那種壓迫感讓安隅都跟著如墜冰窟。
狹眼男仰頭絕望地看著他,許久,才哆哆嗦嗦地舉起id。
秦知律盯著終端上的讀數跳動。
那幾秒鍾的等待,所有人都聽著狹眼男牙齒打顫的聲音。
幾秒後,秦知律抬了下眼。
“下一個。”
狹眼男猛地向後一撲,手按在尿上,渾然不覺。
這一層測完,樓道裏多了兩具屍體。除了中年男,還有等孫子回家的老太。
安隅回憶起門裏的摩擦聲,原來那時秦知律就聽出不對了。
秦知律走到男人的屍體前蹲下,掀起袖子。
正常人類手臂。
安隅心想,熵增才剛開始,肯定不會出現體征。
然而他很快就被打臉了,秦知律又抽掉那人的鞋——鞋子裏,屬於人類的腳已經結出半截硬殼。
安隅愣了半天,“長官,這種畸變現象常見嗎”
秦知律給屍體拍照,“他搶物資時還很正常,但排隊時突然步態僵硬,三次測量都在僵化之後。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所有畸變都應該先出現基因熵增,當基因熵超過0,甚至上百,外觀才會有顯化。”
走過無燈的樓梯拐角,秦知律忽然轉身看著安隅。
“我想了一路,還是有必要糾正你——注定犧牲和享有活著的尊嚴並不衝突。人類確實被災難扼住了喉嚨,但如果因此就放棄苦心經營千百年的秩序,抵抗就毫無意義。”
安隅站在昏暗處發怔,從來沒人和他說過這種話。
貧民窟裏的聲音充滿吃喝拉撒,隻有淩秋會講道理,但淩秋的道理隻是在教他怎樣捱過沒有尊嚴的日子。
秦知律不同,他高高在上,他的注視強勢卻平等。
“人類基因分級確實是當今世界運行的規則,資源長或許是53區運行的規則,但規則隻是工具,任何人都有權利對工具不滿。你受鄰居想法的影響太深了,你自己呢,真的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嗎”
“我……”
秦知律已經收回了視線,轉身淡道:“被所謂規則踏在腳下無法站起的人已經夠多了。”
後麵幾棟樓的人不敢露麵,隻在屋裏應一兩聲。
物資發到最後一戶,門縫下黑暗無光,安隅喊道:“您好,低保物資,有人的話請出聲示……”
門開了。
門後有一道可怕的鐵欄,像從外麵生硬地焊上去的。
安隅驚訝地看著被關在鐵欄後的人,“房管長”
低保區房管長是另一個掌握貧民窟關鍵資源的人,就是他抽風才把安隅逼去了主城。但他從前很少出現,這次大調查之前,安隅從沒見過他。
他見到安隅也愣了,“你不是那個逃了整十年勞動,一直騙住的……叫……叫……安什麽來著……”
“安隅。”秦知律罕見地開了尊口。
安隅埋怨地看了長官一眼,雖然他沒資格質疑別人的聊天方式,但他實在想不到替房管長回憶有什麽必要性。
“對!”房管長一拍腦門,又困惑地看向秦知律,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秦知律言簡意賅,“軍部。”
沒想到房管長突然跪下了。
要不是秦知律及時避開半步,甚至要被扯住衣角。
“主城長官!等畸災結束我就辭職,接受主城一切處置,但是求您救救我女兒!行嗎”
秦知律皺眉,“你在說什麽”
安隅恍然大悟,“清查低保區勞動記錄,是主城的命令”
“不,是我無能。”房管長以手掩麵,“53區低保戶比例太高了,資源長告到主城,說我包庇了大量本該勞動的人,搞得我很被動。我們的女兒是好朋友,怪我,自己在同僚麵前受氣,就逼小孩子斷交,結果我女兒跑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晚。”
他紅著眼從鐵欄後遞出一張照片,“短頭發的是我女兒小又,她一定在資源長手裏!救救她好嗎即便她感染了也勸她回來,就說爸爸在家裏等她……”
照片上是兩個歲的小女孩,小又五官英氣,不太情願似地拽著一隻氣球。一旁穿連衣裙的姍姍笑得很甜,像是怕她放走氣球,把她的手合攏在掌心。
秦知律沒接,房管長又把照片塞給安隅,“隻要幫我把她帶回來,我就再也不管你這一戶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隅視線一下子從照片上收回來,“真的”
身旁秦知律瞟來一眼。
房管長緊緊攥住安隅的手,“我發誓!”
安隅猶豫,“可以後您還說了算嗎……”
房管長立即道:“那我把我的房子給你,好不好”
安隅眸光一聚,深吸氣——“好。一言為定。”
秦知律又瞟他一眼,欲言又止。
安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
這是意外收獲,雖然任務又多了一條,但能換來永久庇所,屬於奮鬥一時,躺平一世,這份預期收益讓他產生了極強的安全感。
離開這層樓,安隅觀察著秦知律的臉色,“您剛才好像有話要說。”
“沒有。”秦知律沒什麽表情,“隻是被你對宿舍的執念感動了。”
安隅品了品,覺得長官應該是在誇他。
“謝謝您。”他照淩秋提示過的保持謙遜,“這是我身為低保戶的基本素質。”
“……”
路過一樓和二樓之間的雜物室,秦知律忽然在那扇狹小的門前停住了腳步。
“這裏有人。”
門裏隨即響起一個女孩低低的聲音,“是軍部長官嗎我們這裏有六個同學,都沒感染,可以給一點食物嗎”
秦知律問,“怎麽不開燈,沒有收到生存指引嗎”
“收到了,但我們不是很相信。”一個男孩說,“供電是從第二天開始晝夜交替的,可第一場雨後的一天一夜都沒電,我們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呆著,沒有任何人出事。”
另一個男孩小聲補充道:“而且資源長隻教大家怎麽躲開水母,但我們在門縫裏看到過其他東西,所以不太相信他。”
“其他東西是什麽”
“像螳螂。”
安隅和秦知律對視一眼,秦知律問道:“還有其他軍人來過嗎”
女孩說,“有的。有個很溫柔的哥哥也問了這些問題,他讓我們千萬不要開燈。他還是53區出去的呢。”
安隅呼吸一滯,“叫什麽”
“沒說,隻說從前住在低保t區5棟…………”
“45。”安隅放空了一瞬。
“好像是!你們認識”女孩一下子驚喜,又猛地頓住,“但他可能已經……”
她說不下去了,男生沉重道:“他說要去資源站拿食物,但再也沒有回來。”
安隅把剩下的物資都留在了雜物間門口。
直到離開那棟樓,他才悶聲道:“長官,45是……”
“噓。”秦知律猛地攬住他的肩。
皮手套捂上安隅的嘴,皮革氣息充斥了感官。
秦知律指向對麵的樓梯口。
路燈昏黃,一道猝然的反光讓安隅看清了對麵一樓平台上扭打在一起的兩個家夥——其中一個四肢高度畸化,鐮刀足毫無懸念地壓製著另一個普通人,一刀便將脖子斬斷,而後迅速切碎屍體,大快朵頤地往嘴裏撈那些淌著鮮血的骨肉。
吃飽後,那東西饜足地趴下,衣服隆起斷裂,堅硬的背甲攀附上裸露的軀幹。
隻片刻,人類特征就隻剩一顆腦袋。
等到那東西離開,秦知律鬆開手思忖著說:“開始吃人了。”
安隅忽然問,“您就那麽確定他吃的是人嗎”
“嗯”
安隅嗅著風裏留下的血腥氣,垂眸道:“長官,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覺得被吃掉的也是感染者,隻是還沒顯化。”
熟悉的進食畫麵讓他回憶起擺渡車上的巨螳螂。那東西殺死一整車的人,卻隻吃掉了一部分屍體,每一口咀嚼都伴隨著哢嚓脆響,嚼的不是人類骨骼,而是螳螂節肢。
螳螂在緊張和饑餓時吃同類,這是天性。
秦知律聽他解釋完,掏出了終端。
安隅看著他打字,“長官您聽見了嗎”
秦知律“嗯”了一聲,“我在增加戰報節點。”
“什麽節……”
安隅猛然一僵。
比利說過,正確與錯誤都要記錄。如果秦知律認為他推論錯誤,一條節點匯報上去,他豈不又危了。
見秦知律嚴肅不語,安隅逐漸絕望,“我很抱歉,如果說錯……”
“我增加的節點是,螳螂感染關鍵邏輯第一環,推論者,安隅。”
那雙黑眸中忽然蔓開一絲笑意,雖然隻有一瞬,但卻衝淡了壓迫感。
“忘了尖塔論壇上還掛著一個有史以來最懸殊的賭盤。”
安隅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麽”
“你不是問我怎麽收服尖塔嗎”秦知律淡道:“教你第一條——翻盤時,得讓他們知道輸在哪。”
安隅呆了一下。
秦知律的口吻很像篤定他一定會翻盤。
而且他從來沒想過要收服尖塔,他隻想好好苟著,長官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不等他分辯,秦知律便正色道:“螳螂應該分三階段畸變,第一階段是四肢,隻要接觸感染源就會自發完成。第二階段是軀幹,第三階段大概是頭,從第二階段起需要吃同類來獲取進化。”
安隅點頭,他凝視著剛才螳螂打架的地方想了一會兒,“長官,我有點害怕。可以給我一把武器嗎”
秦知律掀開風衣。
“不要槍!”安隅立刻說。
他努力不顯露恐懼,視線看向秦知律的大腿。
那裏綁著一把通體漆黑光亮的短刀。
“想要這個”秦知律挑眉,“這比槍難控製,非常鋒利,容易反傷到自己。”
安隅伸手從他腿上抽出那把刀,反手別進腰側,遮在風衣下。
“謝謝長官。”他輕聲說。
晚上,全城再次斷電,隻有極稀薄的月光穿透瘴霧,天上又下起淅淅瀝瀝的水母雨。
資源長一見他們回來,就喊他們去倉庫幫忙分裝物資。
安隅站在客廳不動,“你們先去,我想找點吃的。”
資源長一下子看起來,“很餓”
安隅沒什麽語氣,“你跑一天也會餓的。”
“是嗎我倒覺得還好。”資源長意味深長地打量著他,“櫥櫃裏有很多麵包,去吃吧。”
“嗯。”
安隅目送他們離開,從櫥櫃裏掏出一整條粗麵包,轉身往走廊另一個方向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喃喃道:“你當然覺得還好。”
房子籠罩在幽黑和寂靜中,隻有腳步和吞咽麵包聲,他路過小倉儲間,推開最裏麵的門。
資源長的房間很寬敞,窗縫並沒有膠封,但卻也無水母和水蟲的叨擾。
安隅打開唯一的衣櫃。
櫃子裏塞著亂七八糟的衣物,昏暗中依稀能辨認出資源站的製服,以及……
“在找什麽”聲音突然出現在背後。
安隅翻衣服的手停頓。
他沒有回頭,把剩下的一截麵包塞進了嘴裏。
“這麽餓嗎”資源長的聲音喑啞帶笑,“你不會真的出問題了吧”
安隅慢慢吞咽著麵包,讓那些美味的麥仁安撫他心中緩緩升起的、難以平息的煩躁。
資源長好像在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完,也好像隻是從背後觀察他到底有沒有畸變。
安隅的視線終於鎖定了櫃子一角。
角落裏的衣服領口有一個軍標,那是軍部專用的防感染服,上麵幹涸著大片血跡。
有畸變者血液的衣服,哪個正常人敢往房間放啊。
安隅咽下最後一口麵包,“大人,您好像有點期待我出問題。”
他倏然回頭,往日裏空茫的那對金眸凝神地盯向資源長。
“您和擺渡車上那位一樣,也錯把我當成同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