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53區·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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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月照下,資源長難耐地動了動腿。
    他的膝蓋似乎正在向上移位,小腿比例拉長,把褲管從中間頂了起來。
    安隅凝神聽著纖維拉扯聲,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又照了一整天,終於要完成一階段畸變了嗎。”
    話音剛落,資源長的衣袖和褲腿同時撕裂,巨大的螳螂足舒展而出,朝他平削而來!
    安隅霎時彈起後翻,輕盈著地。
    透過空中被卷起的塵土,他俯身手撐地麵凝視著對方。
    資源長驚訝,“沒見識的低保蛆,竟然能躲開。”
    “多謝誇獎。”
    他的見識確實很少,所以隻要見過的,都能記住。
    資源長的攻擊模式和白天那隻螳螂人如出一轍。
    稀薄的光線將搖搖晃晃的鐮刀影打在地上,安隅緩道:“生存指南是您偽造的吧,螳螂應該恰好要靠燈光開啟畸化,燈照是一級畸變的原料,一級完成後就要改成吃同類。你們不僅要和水母競食,還要同類殘殺,這種機製讓53區麵臨重新洗牌,您的地位不保。”
    “該怎麽辦呢。”他抬眸注視著資源長,“隻能先用生存指南騙大家開燈開啟畸變,再趁他們還沒摸清規則,用餅幹換走他們的光源,確保他們比你慢,成為你為下一階段儲備的食物。”
    資源長亢奮地晃動著鐮刀狀的前肢,“看來你遇到一級進化完的家夥了,但是怎麽懷疑上我的”
    “反了。”
    “什麽反了”
    “邏輯反了。”安隅越過那具醜陋的軀體,看向他身後的走廊,“人人都知道,您是最卑鄙的人。”
    屋裏彌漫的腥酸讓他產生了一瞬回到低保宿舍的錯覺,眼前甚至浮現出淩秋說話的樣子,淩秋真的教給過他很多東西,那些經年累月的碎碎念,已經長進潛意識。
    他凝視著走廊漆黑之處,“我鄰居說,高尚是卑鄙者最拙劣的謊言。大難臨頭,您主動收留我們,一出手就給麵包,還不夠荒唐”
    “原來從一開始就在懷疑我……我在貧民窟竟然從來沒注意過你。”資源長聲音裏逐漸摻上嘶吟,“說對了,你們是我儲備的食物,做人和做螳螂不都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大人——”安隅的視線倏然回到他臉上,金色的眼眸中,瞳孔迅速凝縮。
    漸成一線。
    他歎息似地,“我們這些食物,也有權利對規則不滿吧。”
    歎息還未落地,鐮刀足突然劈來!
    安隅閃身的刹那,那道利刃忽然從重砸變成平掃,他再次閃身側滾開,卻隨即被另一邊挑起,掄在牆上!
    一聲巨響!身體重重從牆上彈起,又被鐮刀足叉了回去!
    安隅的心跳迅速失控,脖子動脈狂亂鼓動,隔著皮膚親吻著足刃。
    “人類之軀不可能撼動畸變生物。”資源長陰暗地看著他,“鄰居難道沒教你這個”
    安隅抬起頭,“確實沒有。”
    牆上的灰土撲簌簌地落入頭發,他屏緊一口氣,兩臂抵著鐮刀足用力向外掙,一毫米,一厘米,青筋在額角暴起,兩柄鐮刀間的縫隙越開越大——
    資源長忽然卸力!在他掙脫躍起的一瞬,再度劈向他的肩膀!
    ——安隅被從空中直接扣落,膝蓋重砸直下!
    沉重的鐮刀把他按進地裏,龐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他跪在他腳下瀕死般喘息著。
    “熟悉的畫麵。”資源長冷笑,鐮刀足高懸在他頭頂,“看來53區人永遠是我的食物。”
    安隅一次又一次深吸氣,直到肺底快要炸裂,心跳才稍平複。
    他輕道:“十年前跪在這裏的,確實是食物。”
    一瞬的靜謐後,他倏然仰頭,直麵那鋒利刀刃。
    “但今天,世道變了。”
    弓緊的腰身猛地揚起,資源長隻來得及看到他身子一閃,手摸向身後,一道雪亮的光從自己身下筆直上挑,在幽暗的房間裏甩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視野喪失的刹那,耳邊響起一句低語。
    “今天,我隻想再次跪在這裏,了結你。”
    擺渡車上,安隅就沒想通軍官為什麽朝螳螂後腦開槍,弱點明明該是眼睛。
    資源長左眼鮮血濺射!安隅雙手握住刀把,在空中高舉過頭,以自己為武器,借下落的勢能將他反壓在地!
    鋥!刀刃在螳螂的關節上擦出火花!
    巨大的鐮刀足在地上狂亂掙紮,灰土飛揚,安隅幾乎要被拱翻,但他咬緊牙關,一次又一次把那龐然大物壓製回去!
    人類之軀,隻要有必勝的決心,也足以和畸種一試。
    十年前,淩秋帶他離開資源站,一邊呸呸呸地吐著煙灰一邊說:“跪下並不可恥,隻要你達到了目的,跪下隻是一種勝利的姿勢。”
    在刺耳的嘶鳴中,安隅猛吸一口氣,再次高揚起刀,用盡全力插進那關節!
    他從未如此使過力,渾身都在爆血管,直到一聲硬脆的碎裂聲響,宣告了這場區區人類和畸種相搏的終局。
    安隅一把扼住資源長的脖子,“說!小又在哪,淩秋在哪!”
    在那金眸的厲視下,揮舞在空中的兩柄鐮刀足逐漸無力。
    “不認識……”
    掙紮的鐮刀劃破安隅耳後,鮮血滴落,他渾然不知,隻錯覺般地感到周圍的空間都在波動。
    “他來找你拿過物資!前兩天,從前那麽多年,他都來找你拿物資!”
    “好多人路過,我不記得了……淩秋……這些名字有點耳熟……最近我好像忘了很多東西……”
    資源長僅剩的右眼球轉向牆上——家裏到處都貼著這個小姑娘的照片,但他想不起來她是誰。前兩天的雨夜,她突然出現在資源站門外,一隻水母人在後麵追,她拚命拍門喊爸爸,但他卻隻感到奇怪。
    他與她隔著一道門縫注視彼此,那雙清澈的眼眸驚慌而悲傷,那堆觸須在她腰上收緊,另一個女孩突然衝出來,斬斷觸須,抓著她跑走了。
    那一刻他奇怪地感到一絲釋然。
    資源長視線落回安隅耳後滴血處,“我好像很難抑製對你的渴望,你真的不是一個同類嗎”
    果然和擺渡車上那玩意腦回路一樣。
    “很抱歉,讓您失望了。”
    安隅猛地把刀拔出,橫刃一抹割喉!
    鮮血噴射到天花板,又淋淋漓漓地澆在他的頭上臉上。
    許久,短刀當啷一聲落地,他從資源長身上下來,脫力地滑坐下。
    一道高挺的身影自漆黑處現身。
    秦知律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要武器是因為——害怕”
    安隅手腕搭在膝上,埋著頭。
    安靜的房間裏隻有他劇烈的喘息聲。
    許久,他才顫聲道:“原來您真的站在那裏。”
    “雖然不可思議,但感覺你能單殺,而且難得聽你說這麽多話。”秦知律踏進來,“看來不擅長聊天並不意味著不會表達,你發起瘋來挺能說的。”
    大腦的人說,鼓勵安隅多表達,可以提升他的社會性。
    秦知律遞來一條手帕,“為什麽要殺資源長”
    安隅手抖得厲害,隻屈了屈手指。
    “被所謂規則踏在腳下無法站起的人已經夠多了。”他輕輕複述秦知律白天的話,“這難道不是您隱晦的指令嗎”
    秦知律意外了半刻,輕笑一聲。
    “表麵馴順,倒打一耙。”
    他用手帕墊著抬起安隅的下巴,站在他麵前一下一下地替他擦拭著臉上的血。
    冷沉的皮革氣息覆蓋下來,壓住了周遭的腥味。
    安隅在昏暗中仰視著秦知律,那雙黑眸有時壓得人窒息,有時又好像會讓人感到安全。
    比如此刻。
    “你有一種特質。”秦知律忽然道。
    “什麽”
    “一點點人性,和很多血性。”是天生的殺器。
    “但你還需要成長。”秦知律客觀道:“膽子太小,我從沒見誰殺一隻還沒畸變完的東西,能應激成你這樣。”
    安隅覺得自己應該是被嫌棄了,低聲道:“等我搞清楚異能就不會這樣了。”
    他忽然有些低落,“可惜小又不在這,沒法找房管長兌現他的承諾了。”
    給他擦臉的手頓了一下,又繼續擦拭起來。
    秦知律說,“一套永居公寓。”
    “什麽”
    “單殺資源長的戰績獎勵。地點你選,什麽樣式,也是你選。”
    安隅一下子呆住,眸光顫抖,下意識要起身。
    “別動。”秦知律蹙眉,“還髒著。”
    他擦幹淨安隅臉上的血,撥過他的頭,動作停頓了下,“你耳後有一道疤。”
    那是一道大約四厘米長的疤,已經平整,但顏色卻還鮮紅。
    安隅想了想才說,“哦,從小就有。”
    皮手套蹭過外耳廓,秦知律幫他把在打鬥中鬆動的耳機重新貼順。
    房間裏太安靜,安隅平複下來,才終於想起自己該有的表現。
    於是在手帕再次觸碰到耳後時,他嘶了一聲,輕道:“疼,長官。”
    秦知律動作一僵,過了好一會兒才似是又笑了一聲,繼續給他擦了兩下傷口,“我在倉庫裏找到了方艙筆記。”
    “方艙筆記”
    “常識。軍部駐紮在主城方艙,所以他們在通訊癱瘓時的留言叫方艙筆記。”秦知律遞來一疊紙箋,“資源長拿到了軍部的筆,但他沒見過真正的方艙筆記,所以錯誤地沿用了主城與餌城在對接物資時的文件形式。”
    安隅心想,原來長官從一開始就看破了謊言。
    紙上的墨跡被鮮血暈開,但由於筆力深刻,那些字仍清晰可讀。
    【軍42059,張勳少尉,於53區。】
    瘴霧衝散了小隊,信號丟失。我將在此留下方艙筆記。
    水母融合在雨裏,進入上下水,這座城市高度暴露。
    但水母似乎也受到限製——小時無法融合人類,就會消亡。
    電力突然恢複,我感到手腳僵硬,我明明一直穿著防護服,也沒見到任何節肢類。
    情況不妙,我得趁清醒去找發電站。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留言了。祝後麵的同伴防禦成功。
    秩序至上。
    【軍5033,陳盧風中尉,於53區。】
    我在發電站找到方艙筆記,但沒有找到張勳少尉。
    能源核失蹤了,一定有超畸體在暗中搞鬼。
    我的肢體也開始僵硬,我看到了螳螂化的人類,但沒見過螳螂本體。
    我的意識即將丟失,晚上的饑餓感難以忍受,吃正常食物似乎會延緩畸變,但我內心更渴望吃同類。
    很抱歉,張勳少尉,我也將喪生於這場基因掠奪。但我會把自己對人類的威脅降到最低。
    祝後麵的同伴防禦成功。
    秩序至上。
    【軍29674,克裏斯少校,於53區。】
    我是本次行動指揮官,我在陳盧風少尉的屍體上找到方艙筆記。
    陳盧風少尉死於幹脆的自我決斷,死時尚未出現明顯畸變。
    拿到這頁筆記後,我也開始四肢僵硬。
    我懷疑畸變基因被編碼在電能裏,輻射到人身上(被描粗)。
    我的肩膀已經結殼,但卻還沒熵增,這是前所未有的畸變現象。
    我決定放棄人類身份,快速畸變。人類需要親眼目睹,才能學習與戰勝。
    我將把方艙筆記留給淩秋軍士,他會跟蹤我的變化,搞明白這詭異的畸變。
    這對我們都很殘忍,但這是我們該做的。
    祝後麵的同伴防禦成功。
    秩序至上。
    還有最後一頁。
    昏暗之中,安隅垂下眸。他不想翻到下一頁。
    如果淩秋在這,大概會對他突然流露出的難過情緒表示驚訝。
    秦知律手腕停頓,“我先看”
    安隅搖頭,“一起吧,長官。”
    這篇筆記寫滿了一整頁。
    【軍2500,淩秋預備軍士,於53區。】
    我從克裏斯少校手中接過方艙筆記,少校已經開始螳螂化。
    獵殺6個螳螂人後,他完成了軀幹和頭部畸變。
    完成軀幹畸變,少校基本失去人類意誌。
    完成頭部畸變,他僵在地上停止活動。謹慎起見,我沒有上前查看。
    我在白天躲進居民樓,遇到一群聰明的孩子,得給他們找到食物。
    天黑後我從樓裏出來,克裏斯少校卻失蹤了。
    資源長很排斥我對燈光的提示,他不對勁,我必須離開。
    我將把方艙筆記留在倉庫,相信後麵會有同伴路過。
    淩秋沒有死。
    安隅鬆了一口氣,看向最下方力透紙背的小字。
    城市存在多重畸變源,危險程度水蟲<水母<螳螂。
    2水蟲不具備感染性,水母能融合人類基因,螳螂更複雜,但最終走向未能觀測。
    3基因熵增存在延遲,不要盲目相信終端的檢測功能。
    4超畸體習慣部署多重防禦來隱藏自己,內城極有可能存在更強大的畸形生物,請務必小心。
    “你的鄰居很優秀。”秦知律點開終端,輸入淩秋的軍號。
    資料頁上的照片是淩秋收到軍服那天坐在低保宿舍門口拍的,躊躇滿誌,頭像旁掛著一枚火焰勳章——250屆新兵榜一。
    安隅對著那久違的笑容有些出神。
    筆記的最後,淩秋寫道——“我將竭盡全力深入內城尋找能源核。如有可能,請替我帶離t區5棟44戶的安隅,他幾乎不開燈、不出門,畸變可能性很小。
    53區已經無可救藥,但這裏是我的家,安隅是我唯一的親人。
    人類秩序高貴,53區即便淪喪,也同樣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