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53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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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隅睜眼時身處一輛貨車車廂,歪斜的視野隨著行駛顛簸著。
一雙猩紅的眸刻毒地盯著他。
安隅一下子坐直了。
從身上滑落的衣服提醒了他為什麽一別兩日,蔣梟還是那麽恨他。
——他披著秦知律的風衣,昏睡時一直靠在秦知律肩上。
“……”
在隊友炙熱的注視下,他艱難地回憶起淩秋講過的一個八卦,住在樓上那個胸大腰細的女人搞上了資源長,不僅因此拿到大量高級貨,還裹著資源長的製服在其他賤民前走來走去。
淩秋給她的評價是:妖豔賤貨。
“醒了”秦知律隨手拾起風衣。
那隻手套已經被收回去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還從沒見過秦知律的手。
“比利已經重建了53區的波頻,葡萄和萊恩在前麵開車。”秦知律朝車尾看了一眼,“他們在內城遇見了瑞金中尉。”
角落裏的軍人滿臉胡渣,沒什麽精神地衝安隅點了下頭。
蔣梟突然咳嗽起來,安隅這才發現他虛弱地靠著牆,渾身都是暗色血跡。
“蔣梟傷慘了。”比利一臉惆悵,“你也不讓人省心,律帶你來時嚇死我了,一身的傷。”
安隅的外傷已經得到照料,生存值回升到75。
他突然想起昏倒前的事,“資源站的麵包呢”
比利直翻白眼,“能拿上的我都拿上了。除了你,沒人稀罕那玩意。”
安隅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角落裏堆著的麵包袋,渾身的緊繃感終於卸掉一些。
蔣梟譏諷道:“賤種就是賤種,除了吃,你還會琢磨點別的”
除了吃,還會琢磨取悅長官,每天都在琢磨。
安隅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憑借他有限的聊天經驗,這句話可不興說。
但蔣梟似乎讀懂了他的心聲,殺意快要從那雙紅眸中爆出來了。
安隅隻能裝作無事發生地挪開視線。
秦知律忽然看向蔣梟,“匯報精神力。”
車廂陡然靜謐,蔣梟的手不自在地遮在終端上。
過了許久,他才道:“已經不再下降了。”
“我問的是目前數值。”
蔣梟胸口起伏,別過頭道:“4。”
比利在一旁賠笑,“那個,雖然跌破了50警戒線,但離30還遠著呢,別這麽……”
“你應該清楚30是底線。”秦知律平靜得令人發冷,“控製好自己,不然一旦跌破30——”
蔣梟猛地扭回頭來,“我就得死嗎”
冰冷的機械咬合聲。
秦知律把專殺畸種的熱能子彈彈匣扣進手槍,“你隻能死。”
安隅噤若寒蟬,靜止般地盯著地麵。
蔣梟散發的難過的情緒幾乎要擠爆車廂,他忽地朝安隅看來,“那麽我想問,一個基因熵02的人類,一身外傷暴露,他接觸了多少畸種他的精神力又下降到多少”
“他”秦知律朝安隅瞟一眼,把槍收回槍套,“接觸了三次。單殺一級畸變螳螂人,被巨水母纏繞,單殺水母人。”
“單殺兩個畸變者你啊”比利瞪圓了眼,“怎麽做到的!那玩意我宰都費勁——等等,這不重要,你現在精神力多少有沒有畸變”
秦知律看著安隅的側臉,淡然開口,“沒有畸變,精神力也沒有下降。”
進入53區以來,這個弱小的人類一直不聲不響地觀察著,每一次看似被迫應對危機的行動,實際上都在靠近他自己的目的。
口口聲聲說怕死,卻膽敢拿畸種來試異能。被鐮刀架在頸上,被水母反複刺入,抽翻在地粗暴拖行,直至感官盡失摔倒在雨裏,終端上的精神力從未變過。就仿佛在這具脆弱的身體裏,藏著一顆高高淩駕的大腦,旁人隻能被俯瞰,休想染指。
車廂裏死寂了片刻。
比利喃喃道:“你知道你有多……詭異嗎”
安隅逃開蔣梟目眥欲裂的瞪視,皺眉轉向秦知律,“您怎麽知道我被巨水母纏繞”
“這不重要。”秦知律自然地收回視線,“先看這個,記錄儀拍下了蔣梟他們的戰鬥過程。”
“哦。”安隅隻能略不甘心地點開終端。
戰場在一處髒亂的汽車站。
超畸體是個二十來歲的男生,髒綠的頭發,皮膚泛著死氣沉沉的青白,站在死角裏對著鏡頭陰惻惻地笑。
安隅一下子按了暫停。
“怎麽了”秦知律觀察他的反應,“認識”
“嗯……”安隅拿起終端確認,“033。”
竟然是他。
那個男生住在和安隅同一棟樓裏的最逼仄的角落,033是低保編碼,沒人知道他的真名,也無人在意。
他獨來獨往,唯一的朋友遷去了54區——就是那個試圖把兔類基因帶入53區的感染者。他混進53區後直奔033,盡管還沒敲門就被擊斃,033卻還是因此被認為不幹淨。
安隅在目睹槍擊之後嚇得睡了好幾天,醒來才聽說033失蹤了,有人目睹他深夜走入了運河。這沒什麽好意外,每年都有賤民莫名其妙地自殺。但那條運河原本是連接兩條海洋的活水,前陣子卻突然停止流淌,溢滿惡臭。
秦知律問道:“是孤兒”
安隅點頭又搖頭。
淩秋提起過,033有父母,很多年前搬去資源更充沛的9區了,他們有三個孩子,兩個都進了主城,隻有033被遺棄。
比利嘀咕道:“生三個孩子,竟然有兩個是高基因熵”
“這種事很難說。”蔣梟啞聲開口,“大腦一直在研究什麽基因組合能提升下一代高基因熵的概率,似乎已經有點眉目了。”
比利歎了一聲,“死在運河,難怪有那麽多水生畸種孩子。”
安隅不明所以,“孩子”
秦知律讓視頻繼續播放。
超畸體周圍爬滿千奇百怪的昆蟲和軟體動物,黑壓壓地朝蔣梟爬來。
蔣梟下半身蛇化,金紅的蟒蛇尾橫掃過畸潮,蛇鱗展開刃浪,無數畸種屍體被揚撒向空中,超畸體身上隨之大片爆血。
安隅盯著屏幕,“殺死孩子,超畸體會受到反噬”
“他受到反噬,就是城裏電能錯亂的時間點。”秦知律解釋。
“那為什麽很快就又……”
安隅還沒問完,超畸體就陰笑著吐出了舌頭。
像蛙舌一樣細而韌的長舌,令人眼花繚亂地吞吐著,被抽舔到的傷口迅速愈合,新一批畸種從他身下湧了出來。
蔣梟從牆上撐起身,“我們暫時將它命名為蛙舌,它的能力是意識投射、基因輻射和自我修複。53區所有畸種都隻是它複製出的一小段基因,它的意識編碼在孩子身上,讓它們保持一致行動,先獲取人類基因,再弱肉強食,不斷自我篩選,直到孵育出新的超畸體。”
“這位偉大的媽媽自己沒有戰鬥力,但能源源不斷地生孩子,讓孩子占領這座城市。孩子受傷會反噬媽媽,但媽媽可以通過自我修複來產生新的孩子,這個過程需要的時間是——瞬間。”蔣梟笑得諷刺而絕望,“這裏沒救了,除了像當年95區那樣熱武器清城,我想不到其他出路。”
安隅想了想,“有比水母和螳螂更厲害的孩子嗎”
“看完。我沒義務向你匯報。”蔣梟又靠回牆上,疲憊地閉上眼。
視頻中,不計其數的畸種被那道倉紅的蛇尾裹挾而起,血液和粘液如雨般紛落。
超畸體爆血不斷,它立即故技重施,吐出舌頭——就在這時,鏡頭後突然飛射出數根深紫色藤蔓,利落地勾住了那根舌頭!
祝萄站在高處,纖細的身影穩立於氣浪之中,神情專注,幾根藤蔓柔柔地覆著蔣梟的傷口,其餘則盡數扯住超畸體的舌頭,四兩撥千斤地控製了整個局勢。
蔣梟蛇尾高揚,果決地向超畸體的腦袋抽去——
一聲重響!突然出現的一根水母觸須把蔣梟擊飛,狠狠刺入蛇尾!
等等!不是水母!
鏡頭摔在地上翻滾幾周,終於仰起視角看到上方巨大的怪物。
——那是一條將近三米的人型章魚,腰部以下盤旋著幾十根觸手,它們粗大得恐怖,每一根的尖端上都扭曲著不同的人臉。
蔣梟閉眼咳了兩聲,“當時我的終端報警報瘋了,它的基因熵至少有十萬,那些臉都是它吃掉的同類。水母和螳螂還在外城鬥,但內城的章魚早就完成多輪篩選,登上53區食物鏈頂端。它是媽媽的好大兒,聰明強大,並且依舊對媽媽非常忠誠。”
一直沉默的瑞金中尉起身,“你們的人受了傷,不能一直開車,我去換他。”
蔣梟也緩慢起身,“我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看垃圾睡覺上。”
“對了。”他又頓住腳,“根據萊恩探查,內城一共有隻一模一樣的媽媽,推測隻是超畸體複製的分身,真正的超畸體還躲在暗處。”
壓抑的氛圍籠罩了車廂。
秦知律神情凝重,像在做某種重大的考量。
“不管怎麽樣,還是先向全城發送警示。”比利歎了一聲,“遠離雨水,不要開燈,螳螂隻吃同類,對吧”
一直沉默的安隅忽然輕聲說:“還有,水母隻能感受動態。”
比利驚訝,“什麽”
安隅看著車廂地麵,“被水母纏繞時,不掙紮就沒事。”
到53區的第一晚,他趴在窗前看水母落在水蟲身上,那些水蟲一動不動,過一會兒水母就蠕動走了。當時他以為畸種都是一夥的,直到後來發現水母和螳螂之間的競爭關係,才意識到保持靜態或許隻是水蟲的求生本能。
“老天爺!”比利痛心疾首,“出發前我賭你活著回去怎麽才賭了積分啊!”
蔣梟冷道:“沒憑沒據的推測。”
安隅輕輕搖頭,“驗證過的。”
被車庫裏那隻大水母纏繞時,盡管緊張得要死,他還是努力保持了靜止。
雖然他現在有點懷疑那隻水母不是因為這個才沒傷害他。
他忍不住又瞟向秦知律,秦知律平靜回視。
安隅從和長官的微妙對峙中挪回視線,悶道:“反正,看過的東西我都能記住,不會出錯的。”
淩秋說,這是賤民天賦演繹到極致的表現——內化一切所見所得,不僅僅是食物。
等大家都走了,秦知律拎了一袋麵包過來,“吃點東西。”
安隅立即把紙袋圈在懷裏,剛咬一大口麵包,就忽然聽他問道:“暈倒前,你說你的異能怎麽了”
一口麵包差點噎死。
安隅低頭掐著手裏的紙袋,含著麵包囫圇道:“就是……畸種的感染似乎會讓我發生一些變化。”
秦知律也跟著低了低頭,“什麽變化”
“能跑得比較快。”安隅把麵包噎下去,聲音逐漸變小,“就像少尉錄音裏說的瞬移。隻是水母人可能基因熵還不夠高,這項能力隻有一點覺醒的跡象。”
“嗯。看來隻有真實的畸種基因才對你奏效,誘導試驗的模擬頻率不行。”
安隅懸著一口氣,“感染隻是開始,一旦它嚐試獲取我的基因——就會被……爆體。”
這項能力聽起來非常像一個超畸體。
安隅吞了吞口水,不知道這會讓秦知律怎麽看他。他很清楚,這些異能隻能被動地對試圖感染或攝取他的東西使出來,如果秦知律突然拔槍給他來一下——這種樸素的殺人方法一定會讓他死得很難看。
他焦慮得想要再吃一百條麵包,輕聲道:“雖然我是兔子安的同類,但我沒有失智。長官,我是可控的。”
秦知律嚴肅地盯著他,“你真的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知道的。”安隅輕輕搓著破碎的囚服布料,“我會盡量多殺幾個畸種,證明自己。”
秦知律忽然低了下頭,安隅錯覺見他勾了勾唇角。
“好。”他抬起頭時又恢複了淡然,“多殺幾個畸種,也盡量多救幾個人吧。”
他抬起手,在空中靜止了一瞬,還是落在安隅頭上壓了壓。
“你們說什麽呢”祝萄從裏麵出來,納悶道:“兔子安是什麽,我怎麽沒聽過”
見秦知律沒有阻攔的意思,安隅悶道:“是我的畸變型。”
“你畸變了畸變型是兔子”祝萄皺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表情像在看一塊過期的壓縮餅幹,“兔子畸變會長成你這樣”
安隅不明所以,“你了解兔子畸變”
“我太了解了。”祝萄咕噥,“兔類畸變很辣,你不太典型。”
“辣”安隅沒聽懂,“什麽意思”
“搜一下,97層長官資料。”
安隅在終端上點了點。
唐風,25歲,軍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精英上校。
在執行清掃任務時感染畸變,基因型是羚羊兔。
照片上的唐風一頭深灰色頭發,渾身包裹在漆黑的緊身作戰衣中,寬肩窄腰,翹臀兼具力量與肉感。
他肩扛炮筒,銳利地直視鏡頭。
祝萄驕傲一笑,“我長官,辣不辣”
“……”
安隅終於想起了這個詞匯,淩秋在講八卦時經常使用。
“其實我也——”他下意識反駁,卻又止住了。
祝萄問,“你也什麽”
淩秋說過,如果他從小能吃飽,好好長大,別總裹著破口袋似的衣服,應該也挺辣的。
但是算了。
安隅麵無表情地向後坐了坐,“沒什麽。”
在這種事上攀比應該不能增加長官對他的好感。
麵包沒有,房子沒有,小命沒有。
屁股翹又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