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53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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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亮時,供電恢複。
    內城區街頭傾倒的電子屏上忽然跳出幾行字。
    【白日不開燈,夜間禁用水。】
    【水母獵活物,螳螂食同族。】
    大街小巷的電子設備裏,一個機械男聲絮絮地念叨著同樣的內容。
    街角開著一家極小的五金鋪,櫃台後的窄縫連把椅子都塞不下,店老板死在門口,屍塊已經發臭。
    “小又,你聽到了嗎”姍姍蹲在櫃台後小聲問,“不用害怕螳螂和水母了,我們可以出去了吧”
    她攏著單薄的裙子,“我想回資源站,那天我明明在門縫裏看到爸爸了……”
    蹲在對麵的小又想了想,“好。”
    已經三天沒找到食物了,而且她也很擔心她的父親。
    她遲緩道:“回到外城就分開吧,我爸是對的,等他丟了工作,哪有外城人和內城人交朋友的道——”
    話音未落,姍姍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別說喪氣話!等人類重建秩序,一切都會回歸正常的!到時候再好好和他聊,你爸比我爸聽勸多了。”
    溫熱柔軟的氣息緊緊地箍著小又,她隻猶豫了一瞬,便張開雙臂用力回抱住那個顫抖的小身體,“好。等人類重建秩序。”
    潮濕的橋洞下,羅青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腳,“重建53區的秩序……”
    螳螂足不見蹤影,此刻她看起來和畸變前沒有任何區別。但遍地被啃噬破碎的螳螂屍體和腦海裏那絲殘忍的意識又提醒著她,那道無法翻越回去的鴻溝。
    她看向角落——她的女兒伏在地上,隻有脖子以上保留著人類特征。
    羅青走過去蹲下,親吻那雙渾濁的眼,“別怕。媽媽帶你去找更多食物。”
    “讓新的人類,重建53區的秩序。”
    “內城人口密度更大,但感染比例卻很低。我們盲降前,已經有人幫大家組織好了求生秩序。”祝萄遞給安隅一張髒破的字條,“雖然信息不完整,但正是這些幫大多數人挺過了最艱難的幾日。”
    安隅對這個字跡再熟悉不過。
    【軍部提醒】
    遠離所有燈光,夜間不要用水,最好獨自藏匿。
    一旦肢體僵化,望及時了斷。
    祝平安。
    ——淩秋,軍號2500。
    “他把字條撒遍大街小巷,還破壞了內城全部路燈。好像還隻是個新兵呢。”祝萄把車廂門推開一條縫,看著朦朧的街道輕聲道:“就是這樣可愛的人,才讓我一直不敢忘記,我永遠應當是人類。”
    光線在他臉上打下一道明暗分界線,深紫的瞳仁安寧而悲傷。
    安隅發現自己比從前更能感知別人的情緒了,雖然距離他踏上那列擺渡車才過了幾天而已。
    “隻要保留人類意誌,都是一樣的吧。”他輕聲道。
    “不。”葡萄回首微笑,“雖然我們能控製自己不去感染人類,但無法絕對保證。在尖塔,隻有高層大人被允許自由外出,其餘守序者永遠無法重回人類社會。你見過96層的亞薩嗎他畸變前是優等生,現在還常去塔頂遠眺從前的學校。你隻要見過一次那個背影就會懂了。”
    進入內城區後,眾人棄車出發。
    秦知律命令全員搜找“蛙舌”,比利獨自追蹤暗處真正的超畸體。
    有蔣梟在,安隅盡可能遠離了秦知律。
    “你害怕嗎”祝萄問。
    安隅正遠遠地看著蔣梟的後腦勺,下意識點頭。
    “那給你這個。”祝萄遞來一個小東西,“雖然律說你很穩定,但章魚人可不是外城那些東西能比的。”
    安隅一愣,低頭看著掌心那顆小小的紫色風幹果實。
    “不要說出去啊。”祝萄壓低聲音,“雖然我的葉子取之不盡,但葡萄果實幾個月也結不出一顆,我長官說這些報恩的小果子提升精神抗性的效果比葉子好千倍,我隻偷偷給過他一個人。”
    安隅下意識攥起掌心,不可思議道:“白送給我”
    “嗯。就當慶祝你和我長官同類畸變吧,雖然我覺得你不像。”祝萄拍拍他,“不用太擔心,厲害的守護章魚隻在蛙舌附近出現。”
    最先搜找的區域是北方集裝箱與樓房,守序者們各自行動,隻有同為人類的瑞金中尉一直走在安隅身邊,和他一間一間地排查著人去樓空的公寓。
    “安隅……”他回憶著,“我好像聽戰友說起過你,你認識淩秋嗎”
    安隅驚訝道:“您在內城見過淩秋”
    瑞金遺憾搖頭,“隻在訓練營時聽他提起過你。但想不起來他說的是什麽了,這幾天太累了。”
    “他在軍部還好嗎”
    “很好,老兵都喜歡他。”瑞金笑了兩聲,“很少有新兵從訓練營出來就能直接上任務,前途無量啊。不過,誰能想到這個任務……”
    他停頓住,沒有再說下去。
    安隅也沒再問。他快速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努力不去想。
    掃完一層,他們在走廊上遇見了萊恩。
    相比蔣梟的咄咄逼人,萊恩沉默的注視讓安隅更不舒服。
    瑞金和萊恩保持一段距離,問道:“您還有哪裏沒搜過”
    萊恩傲慢地指了指上麵。
    瑞金點頭往樓上走,安隅正要跟上,萊恩忽然道:“兩個人類,抱團有什麽意義”
    他覷著安隅,“你直接去頂層。”
    頂層格外安靜,地上的蟲子也明顯少了。
    安隅推開一扇門,環視過每一個角落,退出來去下一間。
    當他推開最後一間門時,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像很多個髒臭的人類體味混合在一起,還摻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
    屋裏很黑,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抬腳往裏麵走。
    身後忽然傳來啪嗒一聲。
    燈亮如晝。
    安隅定住腳,燈光將身後那東西的形狀投射到他麵前的地上。
    人類的軀幹下蠕動著大團黏糊糊的觸手,高大雄偉的影子將他完全籠罩。
    說起來,最近常有人送他東西,那位太太的紅豆餅,長官獎勵的公寓,祝萄的葡萄幹。
    而這,是萊恩給他的“禮物”。
    他瞟了眼終端生存值,回過身。
    這隻章魚人自腹部向上維持人型,它營養水平不錯——幾十根粗大的觸手尖端都湧動著人臉,有一些格外粗壯的,裏麵甚至有兩張猙獰的臉在相互推擠。
    安隅認真地看了每一根觸手,確認沒有淩秋後,鬆一口氣。
    “人類,而且竟然是個真正的人類……”章魚人似乎有些困惑,觸手盤成巨大的吸盤吸住地麵,上身從空中降下,腥臭的臉貼近安隅的鼻尖,反複地嗅。
    安隅被熏得有點想吐,忍著問道:“真正的人類很少見嗎”
    章魚人笑了。
    一根觸手纏住安隅的脖子,把他擠到牆上,裏麵的人臉興奮到變形,揚起尖端在他脖子上戳來戳去,像護士在找下針的地方。
    其他觸手嫉妒地尖叫,那些詭秘的叫聲曾讓蔣梟精神力暴跌,但安隅卻毫無波瀾,他甚至認真傾聽了一會兒,很遺憾,不是人話他聽不懂。
    章魚人忽道:“你好像不怕我。”
    安隅頓了一下,“怕的。”
    毫無說服力。
    章魚人審視他片刻,閉眼深深吸氣。
    安隅能感受到到那種瘋狂的渴望,隻要遇到他,螳螂、水母、章魚都會變成一個德性。
    對這些畸種而言,他似乎是特別的美味。
    觸手終於抵住了頸下一處凹陷,人臉從厚韌的章魚皮裏撐出,獠牙大張咬了過來!
    滑膩堅硬的牙齒觸碰到皮膚,安隅脖子上卻忽然一鬆!
    ——章魚人竟然又將觸手縮了回去。
    它閉目強忍,渾身散發著吃不到好吃的失落,喃喃道:“你身上有水母的味道,內城的水母早被淘汰了,隻剩一些垃圾在外城遊蕩爭搶……你這麽美味又弱小的人類,怎麽可能活著從外城進來而且你好像很渴望被我吃掉。”
    它猛地睜開眼,“你有毒,是吧”
    金瞳驟然一縮。
    被看破了。
    不愧是連蔣梟都稱讚過聰明的好大兒。
    章魚人露出了然的詭笑,“你是經過獨特畸變的獵食者嗎保留人類基因的假象,通過被吃來狩獵其他的東西”
    安隅抬眸,“我哪裏裝的不夠像”
    “你看起來太自信了,下次你可以更恐懼一點。可惜,沒有下次了。”觸手又纏了上來,在他的脖子上一圈一圈箍緊,章魚人在他耳邊嘶笑道:“雖然有毒,但還是很弱小,掐一下就會死,是吧”
    安隅沒有回答,他難以抑製地呼吸急促,眸中逐漸呈現豎瞳。
    觸手越收越緊,就在要箍碎他脖子的刹那,那對金眸倏然冷厲。
    鋥!
    安隅抽刀斬下一截觸手,一把抓起——“那隻能換我吃你了。”
    他高高揚起滿是粘液的章魚足,猛地刺向頸下的舊傷!
    鮮血濺射!猛烈的眩暈幾乎要把意識拍碎,在安隅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一瞬,他已經出現在了房間的另一角!
    果然沒猜錯,隻要感染基因熵足夠高,瞬移就會覺醒得更徹底。
    但這絲念頭剛閃過,“啪!”的一聲巨響從身後掠過,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後背炸開空前的劇痛,像被火焠掉一層皮,抽打他的那根觸手在空中興奮地蜷曲。
    粘液透過傷口迅速入侵體內,感染加劇,他瞬間又出現在了房間的另一個角落。
    “啪!”如影隨形的又一鞭!
    章魚人笑得張狂,“原來你有能力!可惜在這小房間,你能跑哪去”
    它下麵的觸手頃刻間脹大數倍,空間幾乎盛不下,無論安隅瞬移去哪個角落,都有隨即而來的重鞭等著他!
    在挨了第四下後,安隅撐不住了。
    連續使出的瞬移耗空了體力,那種感覺又來了,冰冷的清醒感和難抗拒的昏沉交織在一起,他極力抵抗那個東西的降臨,但這一次的抵抗格外艱難。
    章魚人忽然問:“你可以去掉毒性嗎”
    “什……麽”安隅虛弱地抬起頭。
    那東西竟然一臉糾結,“自己把體內的毒源剖出來,讓我吃了你。”
    像極了為了減肥而要求食物給自己降低卡路裏的瘋子。
    估計隻有夥食條件好的地方,才能特產這種瘋子。
    章魚人開始傳教:“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融入我會非常快樂的,你看,它們都很快樂。”
    觸手們黏糊糊地擺動起來,集體發出瘋狂的笑聲。
    安隅皺了下眉。
    他突然意識到,此刻煩躁的或許不是他,而是他死死想要抵抗的那個存在——那個存在非常憎惡畸種。
    他閉眼回想被秦知律持槍灌喉的情形,恐懼能幫他保持清醒。
    “我為什麽要答應”
    章魚人像個演說家,“世界變了,蠢貨才甘願淪陷黑暗,聰明人順勢成為主宰。我的兄弟姐妹也都麵臨抉擇,那些有誌氣的任意融合人類身體,沒出息的則永遠活在別人皮下。你想怎麽選”
    安隅腦海中突然閃過一絲可怕的念頭。
    但他來不及細思,章魚人的觸手再次纏了上來,他咬緊牙關,又一次衝破到了房間的另一端!
    這已經是第五次。他心跳如雷,耳鳴到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音。
    他很清楚——這應該是清醒下最後一次用出瞬移。
    然而觸手的鞭打如影隨形,章魚人為逼他就範,這一鞭極狠!
    安隅痛得幾乎哽咽出聲,他懷疑脊椎被抽碎了。終端已經開始報警,然而那蠻橫的觸手又一次揚起,他絕望地咬緊牙關,閉眼再次嚐試催動能力——
    劈啪!
    整麵櫃子被平整地切開,碎屑迸濺一地!
    然而,安隅毫發無損。
    “打歪了”章魚人哼笑,“對不起,我太興奮了。”
    安隅撐著膝蓋站在原地,對著空氣發愣。
    觸手剛才擦著他的頭發絲掄過,但沒有傷害到他分毫。
    意識深處那種磅礴的呼嘯更強了——昭示著他剛剛絕對成功動用了力量,但他自己沒有移動。
    來不及思考,緊接著又一鞭!
    再一次的,擦著他掠過!
    這一次,安隅在劇烈的眩暈中看清了——觸手在即將碰到他的一瞬突然發生了跳躍,頻閃一樣向外挪了幾毫米。
    碎玻璃的倒影中,金眸不知何時罩上了一層冰冷明亮的赤色,紅瞳映著他身前的一小塊空間,在觸手頻閃的刹那,那塊空間也發生了瞬間的擠壓和回彈。
    章魚人嚴肅下來,“怎麽回事……”
    安隅體力已到極限,那個東西就要降臨了——隻要他膽敢再嚐試突破一次……
    外麵忽然傳來沉重的拖地摩擦聲,就像另一隻更龐大的章魚人。
    “不會吧……”他虛弱地看向門口。
    地麵隨著那東西的靠近開始顫栗。
    淩秋明明說過,沒心沒肺的賤狗運氣一般不會太差。
    安隅絕望地思考,自己究竟是還不夠沒心沒肺,還是不夠賤。
    理論上不應該如此倒黴,這兩樣他都做到極致了。
    這麽弱小的他,哪裏夠兩隻章魚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