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爾的複活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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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德爾的複活

    1741年8月21日

    喬治·弗裏德裏克·亨德爾geefrederickhande,1685—1759)是西方音樂史上享有盛名的音樂大師,被譽為聖樂之祖。貝多芬說:“亨德爾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我極願跪在他的墓前。”李斯特曾為“亨德爾偉大得像宇宙似的天才”而入迷,認為他是譜寫音樂的先驅。亨德爾原是德國人,卻在英國成名。他身居異國,由於英德之間的政治漩渦而受排擠;早年所作歌劇,采用那不勒斯樂派的歌劇程式,唱詞用意大利文,在英國上演頻頻受挫,因而他所主持的劇院營業蕭條,本人債台高築。他一生坎坷,精神十分痛苦。1741年8月,曾為他的歌劇作過詞的詹寧斯給他寄來《彌賽亞》的新劇詞,請他譜曲,21日夜,亨德爾閱讀歌詞,詞中所雲與自己渴望新生的心情引起了強烈的共鳴,靈感油然而生,於是從8月22日至9月14日,在三星期內成功地創作了一部蜚聲全歐、至今盛名不衰的清唱劇《彌賽亞》,它為亨德爾永垂史冊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基礎,亨德爾也從此“複活”,立於不敗之地。

    ——譯者題記

    參閱羅曼·羅蘭著,嚴文蔚譯,《韓德爾傳》,上海新音樂出版社,1954年。同上。

    1737年4月13日下午,喬治·弗裏德裏克·亨德爾的仆人坐在布魯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層的窗戶旁,幹著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方才發現自己備存的煙葉已經抽完,有點惱火。本來,他隻要走過兩條大街,到自己女友多莉的小雜貨鋪去一趟,就能弄到新鮮的煙葉,可是現在他卻不敢離開這幢房子,因為主人——那位音樂大師正在盛怒之中,他感到害怕。喬治·弗裏德裏克·亨德爾從排練完畢回家來時就已怒氣衝衝,滿臉被湧上來的血漲得通紅;兩邊的太陽穴上綻著粗青筋;砰地一聲關上屋門。此刻,他正在二層樓上急躁地走來走去,震得地板嘎嘎直響,仆人在樓底下聽得清清楚楚。當主人這樣怒不可遏的時候,仆人對自己的職守是絕對不能馬虎的。

    亨德爾的全名,德文拚寫是gefriedrichh?nde,本篇沒有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拚寫音譯,而采用約定俗成的中譯名。

    於是,仆人隻好幹點別的事來消遣。這會兒,他不是噴出一小圈一小圈漂亮的藍色煙霧,而是從自己短短的陶瓷煙鬥裏吹著肥皂泡。他弄了一小罐肥皂水,自得其樂地從窗口向街上吹去一個又一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路過的行人停下腳步,高興地用手杖把這些彩色的小圓泡一個又一個地戳破,一邊笑著揮揮手,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布魯克大街的這幢房子裏什麽事都可能發生。有時候,突然會在深更半夜從這裏傳出吵鬧的羽管鍵琴聲,有時候,能聽到女歌唱家在裏麵大哭和抽泣,如果那個暴躁易怒的德國人向她們大發雷霆的話,因為她們把一個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對格羅斯文諾廣場周圍的街坊們來說,這幢布魯克大街25號房子長久以來簡直就像瘋人院。

    羽管鍵琴cebao),流行於16至18世紀的鍵盤樂器,後為鋼琴所代替。

    仆人默默地、一刻不停地吹著彩色的肥皂泡。過了一陣子,他的技術有了明顯的長進。這些斑斕的肥皂泡,個兒愈來愈大,表麵愈來愈薄,飄得愈來愈高、愈來愈輕盈。甚至有一個肥皂泡已經越過大街,飛到了對麵那幢房子的二層樓上。突然之間,他嚇了一跳,因為整幢房子被悶重的一聲撞擊震動起來。玻璃窗格格作響,窗簾晃動著,一定是樓上有件又大又重的東西摔倒在地上了。仆人從座位上跳將起來,急急忙忙順著扶梯跑到樓上主人的工作室。

    主人工作時坐的那張軟椅是空的,房間裏也是空的。正當仆人準備快步走進臥室時,驀地發現亨德爾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兩眼睜開著,目光呆滯。仆人一怔,站著愣住了,隻聽到沉濁而又困難的喘氣。身強力壯的主人正仰躺在地上呻吟,或者說短促地喘息,呼吸愈來愈弱。

    受驚的仆人想,他要死了,於是趕緊跪下身去急救半昏迷的主人。他想把他扶起來,弄到沙發上去,可是這位身材魁梧的主人實在太重了,於是隻好先將那條勒著脖子的圍巾扯下來,憋氣的呼嚕聲也就隨即消失了。

    主人的助手克裏斯托夫·史密斯從樓下走上來——他是為了抄錄幾首詠歎調剛到這裏來的——他也被那跌倒在地的沉悶聲音嚇了一跳。現在,他們兩人把這個沉重的大漢抬到床上——他的雙臂軟弱無力地垂下來,像死人似的——幫他躺好,墊高頭部。“把他的衣服脫下來,”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對仆人說,“我跑去找醫生,你給他身上灑些涼水,一直到他蘇醒過來。”

    克裏斯托夫·史密斯是亨德爾的多年助手,他的姓,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拚寫是schidt,英文拚寫是sith,本篇中譯名從英文音譯。

    克裏斯托夫·史密斯沒有穿外套就走了。時間非常緊迫。他急匆匆地順著布魯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走去,一邊向所有的馬車招手。可是那些神氣十足的馬車依然跑著小步,慢悠悠地駛去,而根本不理睬這個隻穿著襯衫、氣喘籲籲的胖男人。最後總算有一輛馬車停了下來,那是錢多斯老爺的馬車夫認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忘記了一切禮節客套,一把拉開車門,對著這位公爵大聲說道:“亨德爾快要死了!我得趕快去找醫生。”他知道公爵酷愛音樂,是他愛戴的這位音樂大師的摯友和最熱心的讚助人。公爵立刻邀他上車。幾匹馬連著猛吃了幾鞭。就這樣,他們把詹金斯大夫從他在艦隊街的一間小屋裏請了出來。當時他正在忙著化驗小便,但他立刻和史密斯一起乘著自己那輛輕便的雙輪雙座馬車來到布魯克大街。馬車行駛途中,亨德爾的助手絕望地抱怨著說:“是那麽多的憂慮煩惱把他摧垮的,是他們把他折磨死的,這些該死的歌手和閹伶,這些下流的吹捧者和吹毛求疵的挑剔者,全是一幫討厭的蠹蟲。為了挽救劇院,他在這一年裏創作了四部歌劇。可其他人呢,他們卻在取悅女人和宮廷。尤其是那個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得像發瘋似的,這個該死的閹伶,這隻發著顫音吼叫的猴子。唉,他們是怎麽對付我們好心腸的亨德爾的嗬!他把自己的全部積蓄都獻了出來,整整1萬英鎊,可是他們卻四處向他逼債,要把他置於死地。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成就輝煌,也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來,可是像他這麽幹,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唉,一個多麽了不起的人啊!傑出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靜地、默不作聲地聽著他講。在他們走進寓所以前,醫生又吸了一口煙,然後從煙鬥裏磕出煙灰,問道:“他多大年紀了?”

    閹伶,是指17至18世紀受過閹割術的歌劇演員或歌唱家,具有寬廣音域的童聲音質。這是指從1736年5月至1737年5月這一年期間,亨德爾為了使劇院不致停頓,以超人的精力完成了四部歌劇:《阿塔蘭塔》、《阿爾米尼奧》、《朱斯蒂諾》、《貝呂尼切》。指當時與亨德爾敵對的倫敦另一家意大利歌劇院的主持人——18世紀最著名的意大利歌唱教師尼·卜波拉。

    “52歲。”史密斯回答道。

    “這樣的年紀最糟糕。他會像一頭牛似的拚命幹。不過,這樣的年紀,他也會像一頭牛似的強壯。好吧,看看我能做點什麽吧。”

    仆人端著一隻碗,克裏斯托夫·史密斯舉起亨德爾的一條手臂,醫生劃破血管,一注血流淌了出來,那是鮮紅的熱血。不一會兒,亨德爾緊閉的嘴唇鬆開了,歎了一口氣,他深深地呼吸著,睜開了雙眼,但眼睛還是顯得那麽疲倦、異樣,沒有知覺,沒有一點兒神采。

    醫生紮好他的手臂。沒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他已經準備站起身來,這時他發現亨德爾的嘴唇在動。他靠近身去。亨德爾在斷斷續續地歎說著,聲音非常輕,好像隻是喘氣似的:“我算是完了……完了……渾身沒勁……沒有力氣我就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彎下身去,發現他的一隻眼睛——右眼發直,另一隻眼睛卻在轉動。他試著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就垂落下去,似乎沒有知覺;然後他又舉起左臂,左臂卻能保持住新的姿勢。現在詹金斯一切都明白了。

    當他離開房間以後,史密斯一直跟著他走到樓梯口,心神不安地問道:“什麽病?”

    “中風。右半身癱瘓。”

    “那麽他”——史密斯把話噎住了——“他能治好嗎?”

    詹金斯大夫慢條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煙。他不喜歡這樣的問話。

    “也許能治好。什麽事都可以說有可能。”

    “他會一直癱瘓下去嗎?”

    “看來是這樣,如果沒有什麽奇跡出現的話。”

    對亨德爾忠心耿耿的史密斯沒有就此罷休。

    “那麽他,他至少能恢複工作吧?不能創作,他是沒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大夫已經站在樓梯口。

    “創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說得很輕,“也許我們能保住他的命。但我們保不住他這個音樂家,這次中風一直影響到他的大腦活動。”

    史密斯直呆呆地望著他,眼神中流露出如此痛苦的絕望,終於使醫生產生了惻隱之心。“我剛才不是說過,”——他重複道,“如果沒有什麽奇跡出現的話。當然,我隻是說我現在還沒有見到奇跡。”

    喬治·弗裏德裏克·亨德爾有氣無力地生活了四個月,而力量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像死掉了似的。他不能走路,不能寫字,不能用右手彈一下琴鍵。他也不能說話,由於右半身從頭到腳癱瘓,嘴唇可怕地歪向一邊,隻能從嘴裏含含糊糊地吐露出幾個字。當朋友們為他演奏音樂時,他的一隻眼睛會流露出幾絲光芒,接著,他那難以控製的沉重的身體就亂動起來,好像一個夢魘中的病人。他想用手隨著節拍一起動,但四肢像凍僵了似的,筋肌都不再聽使喚——那是一種可怕的麻木不仁:這位往日身材魁梧的男子感到自己已被束手困在一個無形的墳墓裏。而當音樂剛一結束,他的眼瞼又馬上沉重地合上,像一具屍體似的躺在那裏。為了擺脫這位音樂大師顯然無法治愈的困境,詹金斯大夫終於建議把病人送到亞琛的溫泉去,也許那裏滾燙的溫泉水能使病情稍有好轉。

    年8月底,亨德爾在朋友們勸說下到德國西部城市亞琛去試行溫泉治療,結果像奇跡一般,他在幾周之內恢複了健康,10月底便回到了倫敦。

    然而,正如地層底下蘊藏著那種神秘的滾燙泉水一樣,在他的僵硬軀殼之中也有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力量:那就是亨德爾的意誌——他的生命中的原動力。這種力量並沒有被那毀滅性的打擊所動搖,它不願讓追求不朽的精神在那並非永生的肉體中從此喪失。這位體魄魁偉的男子沒有承認自己已經失敗;他還要活下去,還要創作,而正是這種意誌創造了違背自然規律的奇跡。在亞琛,醫生們曾再三鄭重地告誡他,待在滾燙的溫泉中不得超過三小時,否則他的心髒會受不住;他會被置於死地。但是,為了活,為了自己這最最不能抑製的欲望——恢複健康,意誌就敢去冒死的危險。亨德爾每天在滾燙的溫泉裏待上九個小時。這使醫生們大為驚訝,而他的耐力卻隨著意誌一起增加。一星期後,他已經能重新拖著自己的身軀吃力地行走。兩星期後,他的右臂開始活動。意誌和信心終於取得了巨大勝利。他又一次從死神使他癱瘓的圈套中掙脫了出來,重新獲得了生命。他這一次取得的勝利比以往任何的勝利都顯得更加輝煌和令人激動。他那無法形容的喜悅心情隻有他這個久病初愈的人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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