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的天才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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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眾們都友好地鼓了掌,好像這是對在座的作者表示禮貌的恭維所必不可少的。當然,坐落在斯特拉斯堡大廣場旁的德·布羅格利飯店裏的客人們顯然不會有絲毫的預感:一首不朽的歌曲借著它的無形翅膀已飛降到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同代人往往很難一眼就看出一個人的偉大或一部作品的偉大。甚至連市長夫人也並未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時刻。這一點可以從她給自己兄弟的一封信中得到佐證。她在信中竟把一件奇跡輕描淡寫地說成是一件社交界發生的事。她在信中說:“你知道,我們在家裏招待了許多人,總得想出點什麽主意來換換消遣的花樣,所以我丈夫想出了一個主意:讓人給一首即興歌詞譜曲,工程部隊的魯熱·德·利勒上尉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詩人兼作曲家,他很快就搞出了一首軍歌的音樂,而我的丈夫又是一位優秀的男高音,他即刻就演唱了這首歌,這首歌很有魅力,富有特色,比格魯克的作品還要好,更生動、更熱情。我也盡了我的一份力量,發揮了我寫協奏曲的才能,為鋼琴和其他樂器的演奏寫了總譜,以致使我忙得不亦樂乎。這首歌已經在我們這裏演奏過了,社交界認為相當不錯。”

    “社交界認為相當不錯。”——這句話在我們今天看來,是相當冷淡的,這僅僅是表示一種好的印象和一種不痛不癢的讚許罷了。不過在當時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馬賽曲》在那第一次演出時不可能真正顯示出它的力量。《馬賽曲》不是一支為甜潤的男高音而創作的演唱歌曲,它也不適合在小資產階級的沙龍裏夾在浪漫曲和意大利詠歎調之間用與眾不同的腔調來演唱。它是一首節拍強烈、激昂和富於戰鬥性的歌曲。“公民們,武裝起來!”——這是麵向群眾,麵向成群結隊的人唱的,這首歌的真正協奏曲是叮當作響的武器、嘹亮的軍號、齊步前進的團隊。這首歌不是為那些冷靜地坐在那裏欣賞的聽眾而創作,而是為那些共同行動、共同戰鬥的人而創作。這首歌既不適合女高音獨唱家,也不適合男高音獨唱家演唱,它適合成千的群眾齊唱。它是一首典型的進行曲、勝利的凱歌、哀悼之歌、祖國的頌歌、全國人民的國歌。因為這首歌正是從全國人民最初的激情中誕生的,是那種激情賦予了魯熱的這首歌的鼓舞力量。隻不過當時這首歌還沒有引起廣泛流傳的熱潮。它的歌詞還沒有引起神奇的共鳴,它的旋律還沒有進入到全國人民的心坎,軍隊還不知道自己的這首進行曲和凱歌,革命還不知道自己的這首不朽戰歌。

    即便是一夜之間奇跡降臨到自己身上的人——魯熱·德·利勒也和其他人一樣,沒有料想到自己在那一天夜裏像一個夢遊者似的在偶然降臨的神明的指引下創造了什麽。他一個膽大而可愛的業餘作者自然打心眼兒裏感到高興,因為邀請來的客人們在熱烈鼓掌,在彬彬有禮地向他這位作者祝賀。他懷著一種小人物的小小虛榮心,想在自己的這個外省的小地方竭力顯耀這項小小的成就。他在咖啡館裏為自己的戰友們演唱這支新曲,讓人抄寫複本,分送給萊茵軍的將軍們。在此期間,斯特拉斯堡的樂團根據市長的命令和軍事當局的建議排練了這首《萊茵軍戰歌》。四天以後,當部隊出發時,斯特拉斯堡的國民自衛軍的軍樂團在大廣場上演奏這支新的進行曲。斯特拉斯堡的出版社負責人帶著愛國情緒聲言,他已準備印行這首《萊茵軍戰歌》,因為這首戰歌是呂克內將軍的一位部下懷著敬意奉獻給這位將軍的。可是,在萊茵軍的將軍們中間,沒有一位將軍想在進軍時真正演奏或歌唱這首歌,所以看來,“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這歌聲就像魯熱迄今所做的一切努力一樣,隻不過是那沙龍裏一天的成功,它隻不過是地方上發生的一件事,而且不久就被人們忘卻。

    尼古拉·呂克內niasuckner,1722—1794),1763年為法軍少將,1791年為法國元帥,1792年指揮北方軍進軍比利時,雅各布賓專政時被處死。

    然而,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是從來不會被長期埋沒或禁錮的。一件藝術作品縱然可能會被時間所遺忘,可能會遭到禁止和被徹底埋葬,但是,富有生命力的東西最終總會戰勝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人們有一兩個月沒有聽到這首《萊茵軍戰歌》。歌曲的印刷本和手抄本始終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人手裏流傳。不過,倘若一件作品能真正激起人的熱情,哪怕是激起一個人的熱情,那也就夠了,因為任何一種真正的熱情本身還會激發出創造力。在法國另一端的馬賽,憲法之友俱樂部於6月22日為出發的誌願人員舉行宴會。長桌旁坐著500名穿著國民自衛軍新製服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刻,彌漫在他們中間的情緒如同4月25日的斯特拉斯堡,隻是由於馬賽人的那種南方氣質而變得更熱情、更激烈、更衝動,而且也不像宣戰的最初一小時那樣虛誇自己必勝。因為這些革命的法國士兵同那些高談闊論的將軍們不同,他們是剛從萊茵河那邊撤回來的,而且沿途到處受到歡迎。此刻,敵人已深深挺進到法國的領土,自由正受到威脅,自由的事業正處在危險之中。

    宴會進行之際,突然有一個人——他叫米勒,是蒙彼利埃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把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來。所有的人頓時安靜下來,眼望著他。大家以為他要講話或者致辭。然而,這個年輕人卻沒有講話,而是揮動著右手,唱起一首新的歌。這首歌大家都沒有聽到過,而且誰也不知道這首歌是怎麽到他手裏的。“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此時此刻,這歌聲猶如電火花插進了火藥桶。情緒與感受,宛若正負兩極接觸在一起,產生了這火花。所有這些明天出發的年輕人,他們要去為自由而戰,準備為祖國獻身,他們覺得這些歌詞表達了他們內心最深的願望,表達了他們最根本的想法。歌聲的節奏使他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共同的激奮。每一段歌詞都受到歡呼,這首歌不得不唱了一遍又一遍。曲調已經變成了他們自己的旋律,他們激動地站起身來,高舉玻璃杯,雷鳴般地一起唱著副歌:“公民們,武裝起來!公民們,投入戰鬥!”街上的人好奇地湧來,想聽一聽這裏如此熱烈地唱些什麽。最後他們自己也跟著一起歌唱;第二天,成千上萬的人都在哼著這首歌。他們散發新印的歌片,而當7月2日那500名義勇軍戰士出發時,這首歌也就隨著他們不脛而走了。當他們在公路上感到疲勞時,當他們的腳步變得軟弱無力時,隻要有一個人帶頭唱起這首聖歌,它的動人的節拍就會賦予他們以新的力量。當他們行軍穿過一座村莊時,唱起這首歌,就會使村民們驚訝,村民們好奇地聚集在一起,跟著他們合唱這首歌。這首歌已經成了他們的歌。他們根本不知道,這首歌原本是為萊茵軍而作的,他們也不知道這首歌是誰寫的和什麽時候寫的,他們把這首聖歌看做是他們自己營隊的聖歌,看做是他們生和死的信條。這首歌就像那麵軍旗一樣,是屬於他們的,他們要在鬥誌昂揚的進軍中把這首歌傳遍世界。

    蒙彼利埃ontpeier),法國埃羅省首府,臨地中海,有曆史悠久的醫學院。

    《馬賽曲》——因為魯熱的這首聖歌不久就得到這樣的名稱——的第一次偉大勝利是在巴黎。7月30日,當來自馬賽的營隊從郊區進入巴黎時,就是以軍旗和這首歌為前導的。成千上萬的人已站在街頭等待,準備隆重地迎接他們。現在,當馬賽人——500名男子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首歌,邁著同口中唱的歌曲同樣節奏的步伐愈走愈近時,所有的人都在悉心諦聽,馬賽人唱的是一支什麽美妙動聽的聖歌?伴隨著點點鼓聲,它像一陣號角,激動著所有人的心弦:“公民們,武裝起來!”兩三個小時以後,副歌已在所有的大街小巷回響。那首《前進吧!》的歌已被人忘卻,舊的進行曲、那些唱爛了的舊歌曲均已被人拋到九霄雲外;因為革命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聲音,革命找到了它自己的歌。

    於是,這歌聲像雪崩似的擴散開去,勢不可當。在宴會上、在劇院和俱樂部裏都在唱著這首聖歌,後來甚至在教堂裏當唱完感恩讚美詩後也唱起這首歌來,不久它竟取代了感恩讚美詩。一兩個月以後,《馬賽曲》已成為全民之歌、全軍之歌。共和國第一任軍事部長賽爾旺以智慧的眼光認識到這樣一首無與倫比的民族戰歌所具有的振奮人心、鼓舞鬥誌的力量。於是他下了一道緊急命令:印刷10萬份歌片,發到軍中所有的小隊。這位當時還不知名的作者所創作的歌曲就這樣在兩三夜之間發行得比莫裏哀、拉辛、伏爾泰的所有作品還要多。沒有一個節日不是用《馬賽曲》來結束的,沒有一次戰鬥不是先由團隊的樂隊來演奏這首自由的戰歌的。當許多團隊在熱馬普和內爾萬地方發起決定性的衝鋒時,就是齊聲高唱著這首戰歌而進行編隊的。而那些隻會用雙份的犒酒這種老辦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敵軍將領們則驚奇地發現,當這些成千上萬的士兵同時高唱著這首軍歌,像咆哮的海浪向他們的隊形衝去時,簡直無法阻擋這首“可怕”的聖歌所產生的爆炸力量。眼下,《馬賽曲》就像長著雙翅的勝利女神奈基,在法國的所有戰場上翱翔,給無數的人帶來熱情和死亡。

    拉辛jeanracine,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的傑出代表,著名悲劇有《安德洛瑪克》等。

    其時,魯熱——一個名不見經傳、修築工事的上尉卻坐在許寧根的一個小小駐地的營房裏,一本正經地畫著防禦工事的圖紙。也許他早已把自己在1792年4月26日那個業已消逝的夜裏創作的這首《萊茵軍戰歌》忘卻了,而當他在報紙上看到那首像風暴似的征服了巴黎的戰歌——那首聖歌時,他簡直不敢去想,這首充滿必勝信心的“馬賽人的歌”中的一詞一句和每一個節拍隻不過是那天夜裏在他心中和身邊發生的奇跡而已。因為命運竟是這樣無情地嘲弄人:雖然樂曲響徹雲霄,繚繞天際,但它卻沒有把任何個人——即沒有把創作出這首樂曲的人捧上天。全法國沒有一個人關心這位魯熱·德·利勒上尉;這首歌也像每一首歌一樣,所贏得的巨大榮譽依然屬於歌曲本身,連一點榮譽的影子都沒有落到它的作者魯熱身上。在印歌詞的時候,沒有把他的名字一起印上。他自己也完全習慣於不被人敬重,並且不為此而懊惱。因為這位革命聖歌的作者自己卻不是一個革命者——這種奇怪的現象也隻有曆史本身才會創造。他雖然曾用自己的這首不朽歌曲推動過革命,而現在,他卻要竭盡全力來重新阻止這場革命。當巴黎的暴動民眾唱著他的歌,猛攻杜伊勒裏宮和推翻國王的時候,魯熱·德·利勒對革命已十分厭倦了,他拒絕為共和國效忠,他寧願辭去自己的職務,也不願為雅各布賓派服務。在他的那首聖歌中關於“渴望珍貴的自由”那一句歌詞對這位耿直的人來講並不是一句空話。他對法國國民公會裏的新的暴君和獨裁者們的憎惡並不亞於他對國界那邊的國王和皇帝們所懷的仇恨。當他的朋友——對《馬賽曲》的誕生起過重大作用的迪特裏希市長、呂克內將軍——創作《馬賽曲》就是為了呈獻給他的——以及所有那天晚上作為《馬賽曲》的第一批聽眾的軍官們和貴族們,一個一個被送上斷頭台的時候,他公開向羅伯斯庇爾的福利委員會發泄了自己的不滿。不久,發生了更為荒唐的事:這位革命的詩人自己也被作為反革命而遭逮捕,被控犯有叛國罪。隻是到了熱月9日羅伯斯庇爾被推翻,監獄的大門被打開,才使法國革命免卻莫大的恥辱:把這次革命的一首不朽歌曲的作者送交“國民的刺刀”。

    法國舊王宮。福利委員會ohfahrtsausschu?),羅伯斯庇爾於1793年建立的附屬於國民公會的政府機構之一。法蘭西共和曆的11月,相當於公曆7月19日到8月17日。

    如果當時魯熱真的被處死了,可以說是死得英勇而又壯烈,而不會像他以後生活得那麽潦倒、那麽不清不白。因為這個不幸的魯熱在他四十餘年的生涯中,雖然度過了成千上萬的日子,但是隻過了一天真正具有創造性的日子。後來,他被趕出了軍隊,取消了他的退休金,他所寫的詩歌、歌劇、歌詞均未能出版和演出。這個半瓶子醋曾擅自闖進不朽者的行列,對此,命運沒有原諒他。這個小人物後來幹過各色各樣並非總是幹淨的小行當,困苦地度過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卡諾和後來的拿破侖曾出於同情想幫助他,但都沒有成功。那一次偶然的機緣曾使他當了三小時的神明和天才,然後又輕蔑地把他重新拋到微不足道的渺小地位,這是多麽殘酷,殘酷的命運已使他的性格像中了毒似的,變得無可救藥的乖戾,他對所有的當權者都是憤憤不平和滿腹牢騷。他給想幫助他的拿破侖寫了一些措辭激烈而又十分無禮的信,公開表示他為在全民投票時投了反對拿破侖的一票而引以自豪。他經營的生意把他卷入到一些不光彩的事件中去,甚至為了一張空頭支票而不得不進入聖佩拉爾熱的債務監獄。他到處不受歡迎,被債主跟蹤追擊,不斷受到警察的偵查,最後終於匿居在外省的某個地方。他已與世隔絕,被人忘卻,他在那裏像從一座墳墓裏竊聽著自己那首不朽之歌的命運。他聽說《馬賽曲》隨著戰無不勝的軍隊進入到歐洲的所有國家,然後他又聽說拿破侖眼看自己就要當上皇帝而事先把這首過於革命化的《馬賽曲》從所有的節目單上取消,一直到他聽說波旁王朝的後裔完全禁止了這首歌。隻是過了一代人的時間以後,當1830年七月革命爆發時,他寫的歌詞和他譜的樂曲重又在巴黎的街壘中恢複了舊有的力量,資產階級國王路易菲利普把他當做一位詩人而給他一筆小小的養老金。人們還記得他,雖然隻是依稀的記憶,但是這個被人忘卻的、下落不明的老人卻覺得這簡直像做夢。當他於1836年以67歲的高齡在舒瓦齊勒羅瓦去世時,已經沒有人再叫得出和知道他的名字了。然而,又過了一代人的時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由於《馬賽曲》早已成為法國國歌,在法國的所有前線重又響起《馬賽曲》的戰鬥歌聲,於是這位小小上尉的遺體被安葬在巴黎榮軍院裏,同小小的少尉拿破侖的遺體放在同一個地方,這樣,這位創作了一首不朽之歌而本人卻極不出名的作者終於在他感到失望的祖國的這一塊榮譽墓地上長眠,但他隻不過是作為僅僅一夜的詩人罷了。

    尼古拉·拉查爾·卡諾azareniascarnot,1753—1823),法國大革命時抗擊歐洲反法同盟的組織者之一,1704年參加熱月政變,後為督政府五成員之一。路易菲利普ouisphiippe,1773—1850),奧爾良公爵,1793年流亡英國。1830年7月,巴黎人民築起街壘,推翻複辟的波旁王朝,金融大資產階級急忙擁立路易菲利普為法國國王,人稱“資產階級國王”,後被1848年二月革命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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