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恩巴德悲歌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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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卡爾斯巴德到魏瑪途中的歌德

    1823年9月5日

    19世紀的頭20年,歌德幾乎每年都要去波希米亞的卡爾斯巴德和瑪麗恩巴德旅行和療養。他在瑪麗恩巴德時,通常寄居在阿瑪麗·萊佛佐太太家中。房東太太的大女兒烏爾麗克,正值妙齡少女,煥發青春的年華。她經常陪歌德散步,像一個女兒對待父親那樣攙扶他,天真地向他談論自己即興想到的一切;歌德也在信中稱她為“親愛爸爸的忠實而漂亮的女兒”。可是時間一久,愛的激情在歌德心中蕩漾起來,終於到了不可遏止的程度。

    1823年6月,歌德又來到瑪麗恩巴德,他決意想使烏爾麗克成為自己的妻子。

    7月,魏瑪公國的卡爾·奧古斯特公爵也抵達該地,歌德就請他代自己向烏爾麗克求婚。但結果隻是聽到一番委婉的敷衍。8月,烏爾麗克一家從瑪麗恩巴德去卡爾斯巴德,歌德亦尾隨而至,並在那裏度過了自己的74歲生日,生日之辰,他收到了一件禮物,上麵具有包括烏爾麗克在內的三個房東女兒的名字,但是關於求婚一事卻隻字未提。萊佛佐太太請求公爵無論如何也要慢一點把拒婚的事告訴他的樞密顧問。於是歌德在9月5日帶著不明確的答複離開了卡爾斯巴德。但他剛一和烏爾麗克告別,心情就激蕩起來。他忘懷不了烏爾麗克向他告別時的最後一吻,她的可愛倩影不時浮現,眼前是一片蕭瑟秋色,老人悲不自勝,就在馬車的車廂裏、途中的驛站上,一氣寫下了他晚年最著名的愛情詩篇《瑪麗恩巴德悲歌》。

    對於歌德的這件軼事,雖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都一致認為,《瑪麗恩巴德悲歌》是歌德一生中的轉折點:他從此永遠告別了愛的激情帶來痛苦的時代,而進入心境平靜、勤奮寫作的暮年。

    《瑪麗恩巴德悲歌》固然吐露了惆悵之情,但悲歌eegie)一詞,本是源於古希臘的一種詩體,既可用於哀歌、挽歌,亦可用於戰爭詩、政治詩、教喻詩、愛情詩,如歌德的《羅馬悲歌》,並非是哀悼羅馬之作,乃是采用古代格調寫的愛情詩篇。

    ——譯者題記

    1823年9月5日,一輛旅行馬車沿著鄉間公路從卡爾斯巴德向埃格爾緩緩駛去。秋天的清晨,寒意襲人,瑟瑟冷風掠過已收完莊稼的田野,但在遼闊的大地上仍然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在這輛四輪單駕輕便馬車裏,坐著三個男人——薩克森—魏瑪公國的樞密顧問馮·歌德卡爾斯巴德的療養表格上是這樣尊稱的)和他的兩名隨行:老仆人施塔德爾曼和秘書約翰——歌德在這新世紀裏的全部著作幾乎都是由這位秘書首次抄寫的。他們兩人誰都不說一句話,因為這位年邁的老人自從在少婦和姑娘們的簇擁下、在她們的祝願和親吻下告別卡爾斯巴德以來,一直沒有張過嘴。他紋絲不動地坐在車廂裏,隻有那全神貫注正在思索的目光顯示出他的內心活動。在到達第一個驛站休息時,他下了車,兩位同伴見他用鉛筆在一張順手找到的紙上匆匆地寫著字句。後來,在前往魏瑪的整個旅途中,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在歇宿地,他都一直忙著幹這樣的事。第二天,剛剛到達茨沃滔,他就在哈爾騰城堡裏埋頭疾書起來,接著在埃格爾和珀斯內克也都是如此。他每到一處,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在行駛的馬車裏斟酌好的詩句趕緊記下來。他的日記隻是非常簡略地談到這件事:9月6日)“斟酌詩句”,9月7日)“星期日,繼續寫詩”,9月12日)“途中把詩又修改潤色一遍”。而到達目的地魏瑪時,這篇詩作也就完成了。這首《瑪麗恩巴德悲歌》,不是一首無足輕重的詩,它是歌德晚年最重要、最發自內心深處的詩,因而也是他自己最喜愛的詩。這首詩標誌著他勇敢地向過去訣別,毅然開始新的起點。

    卡爾斯巴德karsbad),即今捷克著名療養勝地卡羅維發利。埃格爾eger),地名,從卡爾斯巴德到魏瑪途中必經的小鎮,今在捷克境內。珀斯內克p??neck),地名,今在德國境內。

    歌德曾在一次談話中把這悲歌的詩句稱做是“內心狀態的日記”,也許在他的生活日記中沒有一頁會像這些詩句那樣把自己感情的迸發和形成如此坦率、如此清楚地呈現在我們麵前。這是一份用悲愴的發問和哀訴記錄了他最內在情感的文獻。他少年時代的那些宣泄自己情感的抒情詩都沒有如此直接地發端於某一具體事件和機緣,這是一首“獻給我們的奇妙的歌”,是這位74歲的老人晚年最深沉、最成熟的詩作,恰似這秋日的太陽散射出絢麗的光輝。我們也沒有見過他的其他作品如同這首詩似的一氣嗬成,一節緊扣一節。正如他對埃克曼所說,這是“激情達到最高峰的產物”,同時在形式上它又和高尚的自我克製結合在一起,因而把他一生中這一最熱烈的時刻寫得既坦率又隱秘。這是他枝繁葉茂、簌簌作響的生命之樹上最鮮麗的一葉,直至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它仍然沒有凋謝和褪色。9月5日這值得紀念的一天,將世世代代保存在未來德國人的記憶和情感之中。

    約翰·彼得·埃克曼johannpetereckerann,1792—1854),德國作家,1823年起成為歌德的摯友和文學上的助手,參與歌德作品的最後出版工作,他本人最重要的著作是《和晚年歌德的談話》簡譯《歌德談話錄》),記述了1823至1832年歌德和他的私人談話。

    是那顆使他獲得新生的奇異的明星,照耀著這一葉,照耀著這首詩,照耀著這個人和這一時刻。1822年2月,歌德不得不對付一場重病。連日的高燒使他的身體難以支持,有時候甚至昏迷不醒。他自己也覺得病得不輕。醫生們看不出明顯的症狀,隻覺得情況危險,但又無計可施。不過,正如病得突然那樣,好得也突然。這年6月,歌德到瑪麗恩巴德去療養,當時他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仿佛那一場暴病隻是一種內心返老還童——“新青春期”的征兆。這個沉默寡言、態度嚴峻、咬文嚼字、滿腦子幾乎隻有詩歌創作的人,在經過了數十年之後又一次完全聽憑自己感情的擺布。正如他自己所說,音樂“使他心緒不寧”,每當他聽到鋼琴演奏,尤其是聽到像席曼諾夫斯卡那樣漂亮的女人彈奏時,他總是淚水泫然。由於深埋的本能欲念不時衝動,他經常去找年輕人。一起療養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74歲的老人直至深夜還在和女人們相聚在一起,看到他在多年沒有涉足舞會之後又去跳舞。正如他自豪地說:“在女舞伴們變換位置時,大多數漂亮的姑娘都來拉我的手。”就在這一年夏天,他的那種刻板的稟性神奇地消失了,而且心扉洞開,整個心靈被那古老的魔法師——永恒的愛的魅力所攫住。從日記中可以看出,“春夢”、“昔日的維特”重又在他的心中複蘇。就像半個世紀以前他遇到莉莉·舍內曼那樣,和女人親近,促使他寫出許多小詩、風趣的戲劇和詼諧小品,而現在究竟選擇哪一個女性,仍未確定:起初是那個漂亮的波蘭女子,後來又是那個傾注了自己全部熱情的19歲的烏爾麗克·馮·萊佛佐。15年前他曾愛慕過她的母親,而且一年前他還隻是用父輩的口吻昵稱她為“小女兒”,可是現在喜愛突然變成了情欲,好像全身纏上了另一種病,使他在這火山般的感情世界中震顫,而多年以來他早已沒有這種經曆了。這個74歲的老翁簡直像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剛一聽到林蔭道上的笑聲,他就放下工作,不戴帽子也不拿手杖,就急匆匆跑下台階去迎接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像一個少年、一個男子漢似的向她獻殷勤。於是,一幕略帶色情、結局悲哀的荒唐戲開場了。歌德在同醫生秘密商量之後,就向自己同伴中的最年長者——大公爵吐露衷腸,請他在萊佛佐太太麵前替自己向她的女兒烏爾麗克求婚。這時,大公爵一邊回想起50年前他們一起和女人們尋歡作樂的那些瘋狂的夜晚,一邊或許在心裏默默地、幸災樂禍地竊笑這個被德國和歐洲譽為本世紀最有智慧、最成熟、最徹悟的哲人。不過,他還是鄭重其事地佩戴上勳章綬帶,為這位74歲的老翁向那個19歲的姑娘求婚一事去走訪她的母親。關於她如何答複,不知其詳——看來她是采取了拖延的辦法。所以歌德也就成了一個沒有把握的求婚者。當他愈來愈強烈地渴望著去再次占有那如此溫柔的人兒的青春時,他所得到的僅僅是匆匆的親吻和一般撫愛的言辭。這個始終急不可待的人想在最有利的時刻再做一次努力:他癡心地尾隨著那個心愛的人,從瑪麗恩巴德趕到卡爾斯巴德。然而到了卡爾斯巴德,他那熱烈的願望仍然看不到有成功的希望。夏季快要過去了,他的痛苦與日俱增。終於到了該離去的時候了,還是沒有得到任何許諾和任何暗示。現在,當馬車滾滾向前時,這位善於預見的人感覺到,自己一生中一件非同尋常的事已經結束。不過,在這黯然神傷的時刻,上帝——這個古老的安慰者、內心最深痛苦的永遠伴侶——來到他的身邊。因為這位天才已經悲不自勝,在人世間又得不到安慰,於是隻得向上帝呼喚。就像以往歌德多次從現實世界逃遁到詩歌世界一樣,這一次他又遁入詩歌之中——隻不過這是最後一次罷了。40年前他曾為塔索寫過這樣兩行詩:

    當一個人痛苦得難以言語時,上帝讓我傾訴我的煩惱。[9]瑪麗恩巴德arienbad),當時波希米亞的療養勝地,以溫泉、浴場著稱,該地今在捷克境內,稱馬利恩斯克溫泉。席曼諾夫斯卡szyanoska),波蘭女鋼琴家,歌德在瑪麗恩巴德與她相識,常為歌德彈奏鋼琴,她年輕美貌,也曾一度使歌德產生愛的激情。莉莉·舍內曼iisch?neann,1758—1817),法蘭克福一個銀行家的女兒,1775年歌德在該地和她相識,產生了熱烈的愛情,是年4月訂婚,10月即解除婚約,歌德曾為她寫過著名詩篇《新的愛、新的生活》、《給蓓琳德》和戲劇《絲苔拉》等。烏爾麗克·馮·萊佛佐小姐urikefreiinvonevetzo,1804—1869),在1821至1823年的幾個夏季裏,歌德在瑪麗恩巴德療養時寄居她家,朝夕相處,後向她求婚,未果。當時她年僅19歲。這兩行詩是歌德詩劇《托爾誇托·塔索》第五幕第五場中塔索的最後台詞中的兩句,以後作為《瑪麗恩巴德悲歌》的題詩。托爾誇托·塔索toratotasso,1544—1595),文藝複興時代的意大利著名敘事詩人,一生具有傳奇色彩,但歌德詩劇中的塔索,實際上是歌德的自我寫照。

    為了以獨特的方式對上帝的這最後一次恩賜表示感謝,這位74歲的老人把這兩行詩作為現在這首詩的題詩,冠在詩前,表示他奇怪地又經曆到這種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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