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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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瞻身上的氣息灼熱,手指卻很冷。
    薑泠閉上眼,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他的力氣很大,薑泠根本無法反抗,隻能乖順地躺在那裏,感受著四周包裹著的燥熱氣息。那氣息灼熱而壓抑,如同一隻凶惡的、不帶感情的大手,將她所有的聲息掐斷。
    她脖頸生疼,根本說不出來話,也不敢看步瞻。
    ……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男人拂袖抽身。
    薑泠喘息一聲,發髻淩亂,癱坐在一側。
    夜色更深了些,周遭驟然冷了下來。借著燈火,她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衣裳。方才她險些溺死過去,如今也是神色懨懨,身形孱弱不堪。
    她渾身上下都失了力氣。
    相較於她,步瞻顯得格外冷靜淡漠。
    男人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又重新坐回案前。他極為守時重信,說的是明日將這份卷宗呈交給大理寺,那便一日都不能推遲。
    薑泠平複了呼吸,抬眸望向桌案前那一襲人影。月色皎潔,逶迤在他披散的氅衣與烏發上。
    步瞻神色平淡如水,根本無法瞧見任何歡愉放縱之後的模樣。
    反倒是她。
    眸光混沌,雙頰飛紅。
    神思迷亂得不成樣子。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步瞻坐回桌案前,繼續謄抄著先前那份卷宗。
    男人氣息平穩,神色清冷。隻有氅衣微散,烏發輕披。
    見狀,薑泠反應過來先前那份卷宗被自己所毀,心中不免有些慚愧,便起身走到案台前替步瞻研墨。這一次她磨得分外小心,生怕再出一絲一毫的岔子。
    月色緩淡,少女抬眸望去,隻見那人正襟危坐,麵色清冷,仿若天人。
    夜風襲來,拂動男子寬大的袖擺。
    薑泠順著那袖擺上的雲紋望去,目光忽然一頓。
    步瞻身後那一方書架後,正掛著一幅畫。從她這個位置,隻能看見卷軸一角。那是一幅潑墨山水圖,畫上綠影葳蕤,水氣浩蕩,山川連綿不絕。
    即便落款被書架遮擋住,薑泠還是一眼認出——此乃聞名遐邇的季扶聲所繪。
    季徵,字扶聲,丹青樓樓主。
    善琴棋書畫,為人風流不羈,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子。
    更是她最喜歡的畫師。
    薑泠曾在爹爹的書房中見過季扶聲的畫,隻一眼,便驚為天人。
    他的筆鋒走勢瀟灑,畫風恣意,不受拘束。
    卻因為太過於曠達不羈,不被任何一門正派所接受,甚至經常被所謂的“名門大家”唾棄鄙夷。
    但季扶聲絲毫不在乎。
    他依舊我行我素,畫自己想畫的東西,甚至還在京城中開起了丹青樓。
    許是薑泠自顧自看得太過於入神,引得步瞻停下筆。
    半晌,耳邊忽然傳來清冷一聲:“你懂畫”
    對方的神色有些訝異。
    薑泠回過神,藏拙道:“妾隻是覺得好看,一時不免入迷了些。”
    步瞻淡淡頷首,繼續謄抄卷宗,未再言語。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這幅畫就被人以錦匣裝好,送來了聽雲閣。
    孫管事在一側笑得十分諂媚。
    “大夫人,相爺聽說您喜歡這幅畫,便托小的將其給您送過來。此乃京城第一才子季徵所繪,名叫《水波山色》,請夫人笑納。”
    “不僅如此,相爺還說了,夫人若是在聽雲閣憋得悶得慌,大可以在相府內外走動。您雖嫁進了咱們相府,府中規矩森嚴,但也不限製著夫人您的自由。隻要您莫在外麵玩得太晚,一切都可以遂著您的意來。”
    薑泠聞言,愣了一瞬。
    要知道,她從小在府邸、宮中備受管製,莫說是出門趕集市了,就連出一趟院門都要同爹爹和母親請示。
    孫管事說完後,留下卷軸便離開了。薑泠兀自將裝著《水波山色》的錦匣帶回屋中,她與步瞻一樣喜靜,平日裏內臥不留女使,眼看著四下無人,她便將畫軸小心翼翼地平鋪開。
    春水登時溢於桌案之上。
    流水放縱,不受拘束,洋洋灑灑了滿桌。薑泠瞧著畫上筆觸,一時間竟完全被這畫麵感染。她手指輕探,想要觸摸又怕將畫卷弄髒,隻能收回手,屏住呼吸。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欣賞季扶聲的畫作。
    薑泠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季徵的,許是在爹爹書房中匆匆一瞥的第一眼。當時那幅畫被父親藏在櫃幾最裏側,似乎收藏季徵的畫是一件極丟臉的事。
    她還記得有一年元宵,太傅府中設宴,宴請了不少名門畫師。
    宴席進行到一半時,在場之人開始切磋畫技。薑泠被父親推著上前,一幅春雪寒梅圖引得眾人交口稱讚。當旁人問及她最欣賞的畫師時,她剛說出一個“季”字,父親登即變了麵色。
    當晚,她被罰跪在書房外。
    庭院雨雪紛紛,身為太傅的父親狠狠地掌了她三十手板。
    那年元宵夜風雪極大,薑泠渾身發冷,掌心處卻是一片火辣。她從未見過父親發這麽大的火,周圍人也不敢上前求情。雪珠子墜在小姑娘纖密的睫羽上,她眼眶通紅,卻不敢哭出聲。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
    隻知道自那夜之後,她再也沒在書房裏見到過那幅畫。
    直到如今——
    少女垂眼,端詳著桌案上鋪展開來的、那幅出自季扶聲之手的畫卷,竟覺得心底又什麽東西在隱隱掙脫桎梏。她張了張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息,隻覺得心跳得很快。它仿若要跳脫出這一具行屍走肉的骨架,跳入到這一片躍動著的汪洋大海中。
    畫麵上,萬水潑灑,千山巍峨。
    薑泠閉上眼睛。
    下一瞬,她仿若看到呼嘯而至的山河卷起層層浪花。看到這些從不循規蹈矩的水珠,它們並未匯入被命運規劃好的河流,看到它們洶湧著,奔跑著,躍入天地的每一處。
    “吱呀”一聲門響,侍女青菊走了進來。
    薑泠莫名心虛,慌忙將卷軸闔上。
    對方懷裏端著件素淨的衣裳,“夫人,三日後便是禮佛的日子,您要作為步家主母去金善寺上香禮佛。這是那日要穿的衣裳,這些天您還得茹素,小廚房那邊都已經打點好了。”
    少女溫婉應道:“我知曉了。”
    禮佛那日,她特意起了一大早。
    金善寺離相府並不遠,馬車行駛到一半,看著喧鬧的街市,薑泠忽然將馬車叫停。周圍侍人見著大夫人走下馬車,提著裙角好奇地望向四周。她從未來過街市,也從未見過這般熙熙攘攘的人潮。
    如此熱鬧的景象,她隻在枯燥的書卷中見過。
    綠蕪扶著她:“小姐,怎麽了”
    薑泠目光匯聚在一處,“我想買那個糖人。”
    “可是……您一會兒便要去金善寺禮佛,況且老爺先前也說過了,不要奴婢給您帶集市上的東西,那些都不幹淨的。”
    少女的眸光黯了幾分。
    她垂下眼,抑製住心中欲念,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綠蕪這才滿意,莞爾一笑。
    越往金善寺走,人潮越發稀落。道路兩旁堆滿了落葉,秋風穿過,發出簌簌的聲響。
    “小姐在找什麽”
    蕭瑟的秋風掀起她的裙角。
    薑泠將碎發別至耳後,問:“我記得,這裏原本全是流浪的災民,如今怎麽一個人影都見不著了”
    不等綠蕪答,立馬有知情者迎上前,驕傲道:
    “夫人您還不知道吧,這可都是我們相爺的功勞。前陣子相爺接手了盧家貪汙一案,將盧氏抄家後,用抄來的錢銀於京城東南角設立了棚戶區,安置了許多災民流民呢。”
    薑泠聞言,微微有些訝異。
    她原本以為步瞻如傳聞中所言,是個心狠手辣,虛偽自私,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小人,卻未想到他竟還有這樣一麵。
    他雖然漠然,但也並未過分苛待她,甚至還準許她自由出入庭院書房;他心狠,心冷,追求權力,但又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他……過分精細,過分無懈可擊。
    想到這裏,薑泠竟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在金善寺敬香時,她特意替步瞻多求了一炷香。跪坐於觀音寶座前,她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雙眼。
    自幼抄誦經文,許是心誠則靈,走下山時她竟感覺身上輕鬆許多。
    隻是剛一到山腳,眼前停落一輛馬車,淡青色的車簾,其上一個板正的“薑”字。薑泠右眼皮一跳,下一刻爹爹和阿娘已互相攙扶著走下馬車。
    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不等喊出聲,父親也轉過頭看到了她。對方肉眼可見地一愣神,緊接著竟像是避嫌似的,移開雙眼。
    後一輛馬車,走下來庶妹與阿衍。
    庶妹見了她,如同見了什麽極肮髒之物,滿臉嫌惡地拉住向她走來的薑衍。
    “不要跟她說話,阿爹都說了,薑家從未養過這個女兒。”
    “可是——”
    阿衍朝薑泠的方向望過來,欲言又止。
    “可是什麽你想被爹爹罰跪祠堂嗎。別忘了上次你偷跑去步府看她,回來挨了好一頓手板。怎麽,薑衍,那頓板子還不夠讓你長記性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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