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027 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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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京多雨,入了夏,更是一片陰雨連綿。步瞻承諾了她隻要乖乖聽話,就可以什麽都給她。煜兒、父母、綠蕪……薑泠認真想了想,覺得這筆買賣還算劃算。
    畢竟這麽多年來,她最擅長的就是隱忍和聽話。
    於是她回到了聽雲閣,沒過多久,綠蕪也抱著孩子跟了過來。薑泠仔細詢問一番,聽到步瞻並沒有虐待綠蕪,心裏頭想著,步瞻還算是半個人。
    那丫頭一見到她,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哭得厲害,懷裏的嬰孩卻笑開了花,直張開胖乎乎的小胳膊要薑泠抱他。
    煜兒和她很親。
    這孩子聰慧,抓周時徑直越過一排排誘人的小東西,穩穩抓住了她親手縫製的虎頭帽。每當薑泠湊近時,他都會咧一咧小嘴,看著她咯咯地笑。
    說也奇怪,她先前總覺著這日子過得無甚盼頭,但一看到煜兒,她好像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她將全身心都投入到這個孩子身上,看著他每天吃飯、睡覺,看著他一點點長大。
    被變相軟禁的這些天,也有幾件高興的事。
    相府的桃花開了,粉撲撲的一大團,風一吹便有桃花雨簌簌而落。薑泠很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卻又不舍得將其折斷,於是就遠遠地站在一邊,瞧著眼前的花團錦簇、綠影葳蕤。
    丹青樓裏又出了幾幅新的字畫,大多都出自季扶聲之手。隻是字畫剛一現世,便被人以重金買下。薑泠方欲喟歎,第二日那些字畫都會出現在她房中。季老師的風格依舊沒變,揮灑的水,奔放的山,聳動的、鮮活的生命……
    唯有看見這些生機勃勃的東西,她才覺得心髒還在跳動著。
    日子就這般波瀾不驚地流淌而過,步瞻也與她再未有過摩擦。
    事實上他也很忙,整日神龍不見首尾的,薑泠見不著他,也樂得個自在。這是她在步府度過的最安穩的時光,但她也知道,平靜的隻是表象,外界早已風雨飄搖。
    她哄著煜兒和綠蕪,平靜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薑泠很清楚,步瞻事成,她的囚籠不過是從相府變成了皇宮,若是步瞻事敗,等待自己的將是奸相之妻遺臭萬年的罵名。
    大宣十四年,六月十三。
    這一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雨,淅淅瀝瀝的雨水淌個不停。薑泠剛一睜眼,便敏銳地發覺周遭氣氛不甚對勁。步府周圍防守的兵馬重重多了好幾道,整個相府上下都充斥著緊張而危險的氣息。
    臨近黃昏,她隱約聽見遙遠傳來的兵器交接聲。
    她正執著筷子的手一抖,“啪嗒”一聲,一顆圓滾滾的牛肉丸子掉在地上。
    綠蕪麵色微疑,走上前將地上的湯漬收拾幹淨,關懷道:“夫人,怎麽了”
    薑泠的心很慌,右眼皮也突突跳得厲害。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密密麻麻的烏雲傾壓下來,讓人有幾分喘不過氣。
    “今晚要下大雨,把門窗都關好,切記,一定要關牢。”
    綠蕪不明所以,但還是按著她的意思吩咐下去。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雨珠子砰砰地往窗牖上撞,砸得人心裏頭發慌。終於,綠蕪也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惶惶問道:“夫人,外頭這是怎麽了”
    話音還未落,她們就聽到自遠方傳來的人仰馬翻之聲。
    薑泠抱緊了煜兒,用手輕輕捂住他的耳朵。
    不過頃刻,聽雲閣外響起下人急匆匆的腳步聲,有人踩著水,在雨中驚慌失措地奔跑。踏踏的步子與細密而下的雨點交纏在一起,更讓人覺得坐立不安。
    綠蕪麵色微白,同薑泠道:“夫人,外邊發生了什麽,奴婢害怕。”
    如若她未猜錯,步瞻此刻已經反了。
    薑泠神色微凜,同綠蕪說明了原委。眼下整個京城雖是步瞻一人獨大,朝堂上卻也還有對大宣忠心耿耿的臣子。他要起兵,不可能沒有人為之掣肘。見綠蕪嚇得魂飛魄散,她便溫聲安慰:“不要慌,相府有重兵把守,他們一時間打不進來。”
    她這說的是實話。
    步瞻還算有點良心,臨走之前,在相府留下了一大批人馬,如今府裏頭還算安全。
    綠蕪卻道:“夫人,要不我們還是逃吧!萬一、萬一出了什麽意外,我們豈不是要活活在此處困死。”
    “不可,外頭兵荒馬亂,又無人接應,我們帶著煜兒跑不遠的。”
    薑泠按住了她的手,用溫熱的手掌向她傳遞了些力量,“聽我的,不要動。”
    就在此時,院門外傳來淒厲一聲喊叫: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朝著咱們步府打過來了!”
    聽雲閣裏,亂得不止是綠蕪一個人,同樣還有嚇得麵色發白的青菊。後者強裝著鎮定,雙手雙腳卻止不住地顫抖。
    說不緊張也是假的,薑泠不知步瞻留下的那些兵馬能撐的幾日。便匆匆提筆,修了一封家書。
    她讓綠蕪從後院偷偷溜出去,與阿衍接頭。
    步府上下,人心惶惶。
    青菊終於也坐不住了,撲著跪倒在薑泠腳邊。
    “夫人,相爺不在,我們要怎麽辦啊,若是那些人真的打進來了,我們該如何自保……”
    不等她說完,即便是隔著一道門窗,薑泠也聽到了箭羽破空之聲。
    她本想說,步瞻留下的兵馬足以他們抵抗三日,屆時他事成,相府自然會化險為夷。卻不料下一句,對方竟道:
    “交出步瞻妻兒,本官便放過步府,否則本官直搗黃龍,清剿步狗老巢!!”
    嗖嗖嗖三聲,又是箭羽穿空之聲。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大水衝刷,將整個相府淹得死氣沉沉。明明是夏日,薑泠後背卻止不住地冒冷汗。她坐在榻上,告訴自己必須沉著冷靜。
    她本以為此番動靜,定會將繈褓中的煜兒嚇哭,卻不想這孩子竟比她還要鎮定。夜色洶湧,他眨巴著一雙眼睛,似乎察覺到娘親的目光,小孩子朝她嘿嘿地笑了笑。
    看著煜兒,薑泠一下子安下心。
    鐵器交接,乒乓之聲響了一整天。就在大家神思惶惶之際,突然有人拍了拍後院的門。青菊緊張地走過去,對麵是位麵熟卻叫不上來名的下人。
    他手裏攥著薑家的回信,壓下聲息:“夫人,薑小公子傳信過來,已率車馬在相府外接應夫人,還請夫人帶著小公子跟屬下離開相府。”
    言罷,他讓青菊將回信遞給薑泠。
    薑泠攥著信紙,其上正是阿衍的字跡,見狀,她心中不免一陣欣喜。可就在她站起身時,忽然又有幾分猶豫。見其停住腳步,青菊不免催促:“夫人,怎麽不走了”
    接應的馬車不就停在薑府後門麽
    薑泠捏了捏信紙:“我始終不大放心。”
    青菊道:“夫人,這信是薑公子寫的嗎”
    “是。”
    “這信既是薑公子送過來的,那還能有什麽岔子夫人,我們如今是逃命,容不得半分耽擱的。”
    薑泠望了望那人身後,看著漆黑的夜幕與連綿不斷的雨簾,警惕道:“綠蕪呢”
    對方回答得很快。
    “綠蕪她將消息送過來後,薑公子便找了一處讓她休息下了。”
    書信並未有肉眼可見的破綻,他的話亦是無懈可擊。可不知怎的,薑泠心裏頭總覺得不甚踏實。見她一直躑躅不前,對方便問道:
    “夫人,難道您不想帶著小公子離開相府嗎”
    果不其然,一聽到這句話,她的神色微微一變。
    細碎的光影自夜空撒下,冷風將雨珠拂入庭院。聽著那人的話,她眸光晃動的厲害——是,她太想離開這座繁麗的牢籠了,卻又無法真正帶著煜兒逃出去。如今步瞻不在,阿衍又在外接應,這是她逃脫步瞻魔爪的絕佳機會。
    這個機會太誘人,太令人忍不住去嚐試了。
    隻要她坐上阿衍準備好的馬車,再一路南下,逃到蘅川投奔族親,她和煜兒就都自由了。
    女子眼底生起向往的光。
    她的眸光清澈,很是幹淨漂亮,這般思索過後,她讓青菊將煜兒抱著,又從屋裏頭順手抱出來一個裝著珠寶金銀的包裹。
    對方終於鬆了口氣:“夫人且隨小的來,抄這條道兒,沒人。”
    薑泠點點頭,方邁了幾步,忽然頓住身。
    “等一下。”
    “怎麽了”
    她將右手置於耳後,別了別碎發,聲音很淡:“母親呢,母親也會與我和阿衍一同去俑州嗎”
    聞言,那人愣了一瞬,繼而點頭笑道:“是的。夫人,薑小公子說,先帶著您去俑州,而後再接上老夫人。”
    薑泠的心跳了跳,平淡地應了聲:“好。”
    哐當一聲,她手裏的包囊掉在地上,砸進一片水窪之中。
    “我沒有力氣了,拿不動。”
    對方未生疑,淌著水彎下身,將地上的東西拾起。隻是他剛站直了身子,脖頸間忽然閃過一道寒光,身前羸弱不堪的女子猛地拔下發上的銀簪,以鋒利的簪頭抵住他的咽喉!
    青菊大驚:“夫人!”
    這是在做甚
    薑泠未理她,一雙眼直直盯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不止的男人,聲音清寒:
    “說,綠蕪現在在哪兒”
    男人裝著傻:“夫人為何這般,綠蕪……她就在薑公子那兒啊……”
    “我這簪上塗抹了劇毒,隻要稍微劃破你一點兒皮,你便會當場毒發,七竅流血而死。把手舉起來!隻要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我便放你走。”
    聞言,他果然麵露膽怯,連連打著哆嗦:“夫人饒命!小的隻是拿錢辦事,綠蕪、綠蕪被我們老大劫走了,還有這封信……也是我們老大,按著薑公子素日在丹青樓抄的書,模仿薑小公子的字跡……”
    “步府包圍重重,不過一日,你是怎麽偷溜進來的”
    “是……有人出賣了夫人您。”
    “誰”
    男子還未應答,隻見不遠處閃過一道寒光,細密的雨簾裏,有人大喊:
    “她們在那兒——”
    見同夥及時趕到,眼前的男人便要去捉她。薑泠迅速一抬腳,先是重重一踢那人的胯,而後又將發簪猛地刺入對方的眼球!
    一聲慘痛的嚎叫,青菊嚇呆了。
    她未想過一向柔弱無力的夫人,竟能如此狠絕。
    薑泠滿手是血地抓住她的胳膊:“跑!”
    她們邊跑,邊試圖求救。可遍地都是“救命”之類的哭嚎聲,根本沒有人能注意到她們。直到二人跑到了路的盡頭,圍追者才終於慢下步子,他們臉上堆滿了笑,看著渾身濕透的她與青菊。
    青菊懷裏,煜兒受了驚,哇哇大哭。
    那哭聲聽得薑泠心頭一揪,也不知從哪兒來了力量,讓她攥著銀簪對準緩緩靠近的人,喊道:
    “別過來!!”
    “我不知道誰要抓我,你們既要捉我與孩子,定然是為了威脅步瞻。那這樣你們就大錯特錯了!步瞻根本不在乎我和孩子,否則我們也不會這般著急忙慌地逃出來。”
    她的頭發都跑散了,淩亂的發絲黏在鬢角,整個人在雨中暗暗發抖。
    卻還是強裝從容,高聲道:
    “你們肯定都知曉,我與步瞻成婚那天,他連親都未迎過,成婚之後更是對他的妻子不聞不問。他根本沒有心的!被說是拿我威脅他了,就算我死在他麵前,他的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你們與其在這裏白費力氣捉我,倒不如去他屋中好好搜刮一下,可否有什麽兵符虎符、名冊軍情之類的重要之物。”
    她的吐字清晰,聲音鎮定,竟讓圍堵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就在這時,一名男子捂著正淌著血的眼睛走了過來。
    “他娘的有個屁的劇毒!這女人伶牙俐齒得很,休要聽她妖言惑眾,快給我拿下她!”
    喊罷,便有人朝她衝來。
    薑泠直往後退,但身後早已退無可退。她很清楚,自己一旦被對方捉了去,步瞻是萬萬不會將她贖回來。她會成為一具屍體,一個牌位,成為一捧灰。
    她顫抖著腿,不想就此認命,她還有諸多事未完成,她還想看著煜兒一天天長大,看著他成為一個活潑、健康、知書達理的好孩子。
    身後忽然響起嬰孩的啼哭聲。
    便是這聲啼哭,讓她竟渾身上下再度充滿了力氣,蹭地一下丟了銀簪,從腳邊屍體一側提起一把寒光攝人的劍!
    為首之人未曾防備,刀尖刺入肉身,薑泠掌中傳來一陣鈍意,再抬眼時,才發覺竟直直砍掉了一個人的胳膊!!
    血肉模糊的斷臂飛出去,殷紅的鮮血噴薄而出,濺射在少女蒼白的麵頰上。
    這是她第一次用劍。
    未曾想過,劍刃竟這般鋒利。
    割肉挫骨的鈍意仍在掌心打轉,讓她眼前又黑了黑,直覺一陣膽寒。她這般行為,徹底惹惱了那一行人,眾人欲上前捉她,卻見大雨瓢潑之下,渾身濕透的女子正紅著一雙眼,拚命舉著劍揮舞。
    這把劍並不重,足以禦敵,也足以成全她的清節。
    看著烏泱泱的人群襲來,薑泠閉上眼——
    回想起這一生,她覺得自己過得太辛苦。從小到大,好像從來都沒有什麽事是她自己選擇的,但最起碼,她可以決定自己的死。
    她欲揮劍,眼眶溢出熱淚。
    就在此時,周遭忽然響起烈馬嘶鳴聲,緊接著便是無數道箭矢破空而來。薑泠錯愕抬眼,看見步瞻的那一刻,身子骨徹底癱軟下來。
    他高坐在馬背上,仍是天之驕子,縱馬揚鞭而來。
    他有些行色匆匆,身上落了些雨,看到渾身濕透的薑泠時,眼底緊張的神色終於消散。下一瞬,男人翻身下馬,隻朝身後落了個“殺”字,繼而闊步朝她走過來。
    步瞻讓人先將煜兒抱回去,撐著傘,遮擋住她頭頂的雨。
    薑泠後背貼著冷冰冰的牆,兩眼通紅,死死盯著他。
    她渾身都濕透了。
    衣裳濕了,頭發也濕了,整張臉,睜雙眼睛都是濕漉漉的。看見步瞻,她幾乎是無法抑製地流淚,這種流淚並非來源於驚懼,而是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
    兜兜轉轉,她又來到了他身前。
    雨線傾覆,些許雨絲拂在男人麵上,他低下頭,眼中有著隱隱的心疼。她像是崩潰到了極點,隻張著嘴看著他,久久說不出來話。
    她的身側,屍首、斷臂……散落一地。
    步瞻眼底墨色翻湧,好半晌,才輕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想用手擦一擦她臉上的淚。
    可他方也用過劍,手指上全是血,男人右手抬了抬,又僵硬地頓在半空中。薑泠偏過頭去,哽咽一聲:
    “你成功了嗎”
    他低垂下眼睫,從嗓子眼裏低低擠出一聲。
    “嗯。”
    聞言,薑泠虛弱地扯了扯唇,抬起血淋淋的手。
    “恭喜相爺,如願以償。”
    許是這話說得太過平靜,步瞻怔了一怔。旋即他又低下頭,將袖口翻了翻,用幹淨的那一麵去擦她臉上的血跡。
    旃檀香,混著血腥氣,湧上薑泠的腦海。
    不知是不是夜色作祟,或是風雨聲小了些,男人麵上神色竟格外溫柔。他先是擦幹淨了她臉上的血,又輕輕捏住她細軟的手指,一點點,將其上的血漬拂淨。
    她有些不大認得眼前的步瞻。
    血漬一點點衝落,好似過往的一切、她所承受過的悲痛,都可以被這場雨洗刷掉,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薑泠再也抑製不住,嚎啕大哭。
    她想,明明是劫後餘生,步瞻一定不知道她為什麽哭。
    隻有她自己知道,他成功了,他奪位了,他將是天下的新君,是萬人朝拜的君主。
    而她……再也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