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032 你今日去過藏春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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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春宮大門被人推開。
    細細蒙蒙的一層灰撲簌簌地落下來,眨眼間被風吹得不見。周圍宮人亦未想到皇帝竟還會來藏春宮,短暫的驚愕後又趕忙跪成一排。
    藏春宮常年冷落,在宮裏侍奉薑泠的宮人也極少。
    除去綠蕪、青菊,隻剩下寥寥幾個叫不上來姓名的宮女太監。
    殷綾兒一踏入門,便迫不及待去搜尋那名叫薑泠的女子,以至於並沒有怎麽留意身側皇帝的神色。
    院中果然有一棵桃花樹,隻不過並沒有殷綾兒想象中那麽大、那麽漂亮,樹上的桃花也都凋謝了,隻餘下殘枝敗葉在蕭瑟的寒風中搖曳盤旋。
    片刻後,從房裏走出來一名女子。
    時值秋日,對方穿得並不多,一襲素衣愈發襯得她身形單薄。明明久居這不見天日的深院之中,她也未曾刻意地精心打扮,這衣裳、妝容皆是幹淨而妥帖。一看到那女郎,殷綾兒忍不住在心底暗暗驚歎。這等絕色美人,果真是凡夫俗子不能與之相比。
    她忽然明白,皇帝為什麽想讓她多讀點書了。
    腹有詩書氣自華,前人所說的話果然不假。
    秋風瑟瑟,薑泠安靜地站在那裏,淡雅得像是一幅水墨畫。
    綠蕪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後者才緩緩福身,聲音平淡:“見過皇上。”
    她斂目垂容,未看那名素未謀麵的妃嬪,也未望向一襲龍袍的步瞻。
    清風穿過庭院,拂起她鬢角青絲。下一瞬,薑泠聽見身前響起女子嬌俏一聲:
    “皇上,臣妾想要這棵樹。”
    這是一棵很普通很平常的樹。
    也是藏春宮唯一的一棵桃花樹。
    薑泠抬起頭,微微蹙眉。
    對方不知是哪戶人家的小姐,被養得十分嬌縱。她穿著一身藕粉色的裙衫,髻上珠翠鈿玉,光影一落,晃出一陣流光溢彩。
    她已有許久未見過這般豪奢的首飾,耀目的光微微有幾分晃眼。
    殷綾兒乍一開口,立馬便有宮人上前。他們事先準備好了移栽的工具,齊轟轟地走向那棵桃花樹。
    人群將她與步瞻的身形遮擋住。
    隱約之間,薑泠似乎感覺到正有一道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
    三年未見,她愈發消瘦,身形隻有輕撲撲一層,好似冷風一吹便要傾倒。可這瘦小的身形裏,偏偏又有一根鐵釘般深深根種的韌勁,見步瞻要砍樹,她並沒有質問,甚至都沒有阻攔。
    殷綾兒原以為,麵前這個女人會生氣的。
    因為自己的闖入,憑空奪走了她喜愛的東西,換作任何一個人,多少總該有些情緒的。
    可她好似沒有。
    她的神色很淡,好像在看一件極平常的事。薑泠看著鐵鍬一點點挖出被刨得鬆軟的土,忽然覺得很無趣,朝人緩緩一福身後,便離開前院。
    藏春宮並不大,卻也不甚小。整整三年,薑泠已然能夠閉著眼睛將整個宮殿橫著走一遍。
    她聽著前院的挖樹聲,隻覺得胸口悶得堵堵的。也是可惜了這麽漂亮的樹,陪了她這麽久,人挪活樹挪死,也不知在另一個地方能不能活下去。
    如此想著,她方欲歎息一聲,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個人。
    薑泠正低著頭,撞入眼簾的率先是一抹明黃色的衣角。衣角上以金線繡著遊龍與雲紋,無一不昭示著衣裳主人的尊貴與威嚴。她的右眼皮突突一跳,下意識抬頭時,恰恰與那人對視。
    他垂下濃黑的眸,目光似是清淡,靜靜地落在她素淨瘦削的麵容上。
    三年未見。
    這是薑泠第一次看見步瞻穿龍袍,在她的記憶裏,對方還是一身雪白廣袖素袍的模樣。他時常喜歡用一根極簡易的發帶將烏黑的發束起,如今卻是金冠玉帶,看上去愈發高傲,也愈發高不可攀。
    她再度福下身,按著規矩喚平淡無波地喚道:“陛下。”
    女子脖頸白皙細長,迎風送來些淡淡的馨香。步瞻看著她規矩極了的身段,也平淡無波地應了聲:“嗯。”
    除此以外,二人再無任何多餘的話。
    事實上,薑泠也有些倦了。再過些天是母親的生辰,她昨夜抄寫經文為母親祈福,故此熬得很晚,如今眼下有著淡淡的烏青。步瞻的目光正順著她的眼睫滑下,落在她的眼瞼處時,神色頓了一頓。
    然而,他也僅是神色微頓。
    兩個人之間仍橫亙著良久的沉默。
    冷風蕭瑟不止,庭院內百草凋敝,枯萎成一片昏黃。
    薑泠隻覺得這沉默無端令人窒息,也無端讓人感到一陣煩悶。她並不想讓步瞻看見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早知他今日突然過來,自己昨夜就早睡一些,也不至於滿臉疲憊。
    ——像個棄婦。
    像個麵黃肌瘦、滿心怨恨,因為一個男人吃不飽睡不好的棄婦。
    薑泠忽然有些鬱悶。
    步瞻神色微不可查地動了動,繼而別開眼去——他似乎並不想看她,目光有意無意地環顧了四周一圈。就在此時,前院響起頗為謹慎的一聲:
    “陛下,這桃花樹還挖嗎”
    還挖嗎
    見皇帝突然離去,正在挖樹宮人有些不知所措。
    幾乎是下意識的,男人的眼神再度掃過來。
    步瞻未言,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在等著她開口。
    見後院遲遲未有動靜,有小太監忍不住了,循著路小跑了過來,隻一眼就看見對峙著的一雙男女。
    薑泠也抬眸,盯著他。
    半晌,她輕輕一笑:“不過是一棵樹罷了,陛下喜歡,那便挖了去。這皇宮之內、普天之下,沒有一物不是陛下的東西,陛下想要什麽,臣妾怎敢置喙。”
    言罷,她轉過身,朝跑過來的小太監吩咐:“挖罷。”
    一群宮人又重新動工。
    鐵鍬叮鈴咣當,吵得薑泠有些許頭疼,她徑直與皇帝擦肩而過,兀自回到寢殿,又叫宮人將門窗關著。
    那些人忙了一下午,終於將樹挖了個幹淨。
    放眼望過去,天地之間一片茫茫,真是什麽也不剩了。
    薑泠心中覺得可惜,歎息了聲,將正在描繪的桃樹圖放下,遞給下人命其燒了。
    院落清淨了,她卻未落得個清淨。第二天,殷綾兒就登門造訪。
    薑泠聽綠蕪講,對方進宮短短幾月,卻已被步瞻封為了淑媛。一問家世,右相嫡女——她便不覺得意外了。
    她太了解步瞻,他總是能夠兵不血刃,用最齷齪的手段,成就他那勃勃野心。
    殷綾兒果然是被嬌寵慣了,一走進藏春宮,便帶了一陣囂張跋扈的風。她簡單地朝薑泠行了一禮,又掃了眼宮殿內簡陋的陳設,不免說起來風涼話。
    字字張揚,句句挑釁。
    綠蕪聽得十分生氣。
    她欲上前,卻被自家主子輕扯住了袖子。相較於她的憤懣,薑泠的麵色卻很平淡。她抬眸輕掃了那女子一眼,卻並未理會對方帶著尖刺兒的話,隻喚宮女去沏茶。
    殷綾兒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徑直將宮人遞來的茶推了推,諷刺道:“本宮從來不喝這種茶。”
    薑泠便笑:“那真是可惜,我這裏怕是沒有你想喝的茶,若你想喝名貴些的茶葉,應當去長明殿,陛下定會叫人沏上好的茶給你喝。”
    “你也知道陛下寵愛本宮。”
    薑泠誠實搖搖頭:“我並不知曉。”
    “那你現在知曉了。”
    殷綾兒揚了揚頭,故意露出手腕上的鐲子。
    “這些都是陛下賞賜給本宮的,珠寶、玉鐲、上好的絲帛……你、你何故笑本宮”
    對方一襲素衣,麵容沉靜如水。薑泠似乎並不想開口,思忖片刻,還是溫聲道:
    “沒什麽,我並不是在笑你。我隻是想說,這些東西我曾經也都擁有過。金銀、珠寶、玉鐲……甚至還有一株十分名貴的玉雕海棠。但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炫耀,金銀珠寶雖珍貴,但這些對於他來說隻是心血來潮的施舍,並不是愛。”
    莫說是愛了。
    這甚至算不上是喜歡。
    薑泠頓了頓,望向她,似乎透過對方那張年輕靚麗的麵容上,看到幾分從前的影:
    “若我未記錯,殷家原先是江南第一富商,直到你父親那一輩,才轉為從政。可即便如此,殷家祖上家產殷實,富可敵國。”
    聞言,殷綾兒一愣。
    下一刻,她聽見對方似為歎息的一聲:
    “妹妹,不要寄希望於那樣一個男人身上,他根本沒有心的。”
    不知為何,薑泠的話竟讓她有幾分慌神。
    “陛下他、他隻是對你沒有心,他對本宮好得很!”
    她本欲打擊薑泠,讓對方心灰意冷,於這深宮之中了卻殘生,卻未想反倒是自己憋了一肚子的氣、根本無處發泄。
    走出藏春宮時,殷氏跺了跺腳。
    轎子慢悠悠地在鍾毓宮停落,殷綾兒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下轎,踏入宮門時,卻見鍾毓宮內一片肅穆。直到走進院,她看見停在院子裏的龍輦,不由得一訝。
    她入宮這麽久,聖上從未踏入過鍾毓宮。
    今日……怎麽來了。
    殷綾兒想也未想,匆忙整了整裝束,受寵若驚地邁進殿。
    寢殿內,隻燃了一盞燈。
    燈火昏黃,室內幽暗得讓人有些看不太清。
    而那一襲龍袍之人正坐在雕木梨花椅上,手裏撚了串佛珠,珠串輕輕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未料到皇帝會來,提了提衣裙,小心邁過門檻。
    不等她開口,步瞻已察覺到那腳步聲。坐在椅上的男人抬眸,朝殷氏望了過來。
    “皇上,您今日怎麽來了”
    皇帝徑直望向她,手中佛珠驟地一轉,清脆的珠子碰撞聲竟引得女子聳了聳肩,一時有些緊張。
    男人看著她,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銳利與冰冷。
    他並未答她的話,幽幽問道:
    “你今日去過藏春宮了”
    殷綾兒一愣。
    不知為何,一向對自己溫和的皇帝,此時此刻,聲音竟冷得瘮人。
    而他的目光陰冷,似乎……生出幾分殺意。
    想也不想的,殷氏瑟縮著身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