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明懿三年 時隔三年,與他第一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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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淫雨連綿,不知春去。
    第一束天光落入皇城,街市早早地熱鬧起來。晴雲輕漾,熏風萬裏無浪,自從年前那一場政變,新君改國號為“魏”後,整個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新帝上位,首先是治理南方水患,安置京城的流民。
    爾後又減賦征兵,加強邊關戍守。
    就在半年之前,為了推廣夜市,皇城自內而外逐步打破坊市製度,如今的皇城,已然比年前繁華上太多。
    比街市還要熱鬧的,是今日的皇宮。
    新帝即位年來,頭一次選秀納妃。
    明懿年初夏,魏宮。
    禦花池的荷花開得正好,滿池嫩色,一片清香。比接天蓮葉還要清香嬌豔的,是這一批進宮選秀的秀女。據說這是滿朝文武大臣上諫,苦苦勸說了年有餘,聖上才準了這次選秀。聖上一心忙於政事,無心於兒女情長,可開枝散、傳宗接代的大事還是要做的。雖說如今青行宮已有一位太子煜,可皇室人丁稀落,終究不是件好事。
    趁著此次皇帝鬆口,各朝中大臣紛紛挑選了族中優秀的適齡女子,送於魏宮之中。心中皆企盼著族中女郎能獨得聖上青眼,也帶著整個氏族一榮俱榮。
    鶯鶯燕燕,自打宮門前經過。
    這些都是各氏族精挑細選出來的姑娘,無論是樣貌,或是氣質都極為出挑,左右宮人已有許久未見到這般盛況,看著花兒一般的姑娘們,心中是既尊敬,又歡喜。幾個管事嬤嬤引著她們,穿過一道道朱紅色的宮門。少女們聲音清脆悅耳,好奇地張望著宮中各處。
    嬤嬤和善,邊帶著路,邊給她們一一介紹。
    “這是鍾毓宮,這是靈華宮,這是靜清宮,這……”
    正說著,嬤嬤的話語忽然一頓。
    周圍的秀女們不禁疑惑側首,問道:“許嬤嬤,怎麽不接著講了”
    眾人正停在一處宮門前。
    方才許嬤嬤道,再往前走不久,便是聖上的長明殿,眼前這座宮殿緊挨著長明宮,想來必是哪位獨受恩寵的娘娘的寢宮。這明明是件稱得上炫耀的事,許嬤嬤卻是一臉為難,欲言又止。
    見狀,一名身穿著水青色衫子的秀女走上前,看見宮內一點燈光,她驚訝道:“這宮殿裏頭,似乎還住著人哎。”
    她這一語,引來不少秀女的目光,她們都是第一次步入這皇宮,又正是十五六七歲天真爛漫的年紀,雖說麵上都作出一副沉穩之狀,打心眼裏還是對皇宮充滿了好奇與向往。
    為首的幾個不免問道:“許嬤嬤,這裏麵住的何人”
    不是說皇上從未選秀,也從未納妃子嗎
    躑躅片刻,許嬤嬤終於道:“此乃藏春宮。”
    “藏春宮……”
    秀女交頭接耳,壓下聲音議論。
    “藏春宮裏住著的,不正是薑皇後麽”
    對於這位薑皇後,眾人略有耳聞。
    她是前朝太傅薑聞淮之女,定西將軍薑衍的親生姐姐。在聖上還未即位稱帝時,這位薑皇後便一直陪侍在聖上左右。看上去伉儷情深的一對夫妻,不知為何卻在新君登基那日鬧翻了臉。薑皇後在聖上合巹酒中下了藥,惹得新君龍顏大怒……
    “她在聖上酒中下毒,聖上為何未賜死她”
    “不是毒,是迷藥。”
    有人糾正道,“聖上寬厚,念著夫妻一場的恩情,未將她處死。而薑氏身上背有鳳命,聖上也未將她廢去,隻囚禁在這藏春宮內,永遠不能踏出宮門半步。”
    聞言,人群中傳來唏噓之聲。
    “永遠被囚禁在藏春宮中,薑皇後真是可憐……”
    “可憐什麽,”水青色衫子冷哼了聲,“她這分明就是自作自受,竟還敢在聖上酒水中下藥。”
    此人是殷家女,名叫殷綾兒。她家底殷實,父親是朝中右相,素日行為做事乖張,但無人敢上前置喙她。殷綾兒正說著,卻有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見狀,前者不免撇撇嘴,道:
    “一個被聖上厭棄的女子罷了,有什麽好怕的。”
    藕花珠綴,將秀女們唧唧喳喳的話語送於風中,四下飄散。
    秀女們正集結於禦花池畔,長明殿內仍是一片不緊不慢。夏日炎熱,宮殿內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冰塊,有宮人執著扇,將冷氣送往桌案邊。
    桌案前,正坐著一名男子。
    龍袍加身,乃九五之尊。
    “報——”
    邊關戰事傳來。
    “薑小將軍大破東厥,連連收複丁渠、霞關、幽城座城池。”
    聞言,一側的談釗大喜,側首卻見主上神色平淡,似乎對這場勝利早有預感。下人將軍情呈遞上來,步瞻垂眸快速掃了其上字跡一眼,緊接著蘸了丹墨,批了一字。
    “聖上——”
    又有人叩了叩殿門。
    這回走進來的,是青行宮的萱兒。她見到步瞻,恭敬地一叩首,繼而著急地稟報:“聖上,今日太子殿下不知怎的,勸了一早上都不肯去念書,如今正在青行宮鬧了脾氣,還摔了不少東西……”
    要知曉,太子煜雖然年紀甚小,卻極為聰慧懂事,尤其是在學業這一項上,從未讓旁人多操心過。他今日突然鬧脾氣……想也不想,定然是跟今日新入宮的那一批秀女有關。
    太子煜與聖上關係並不融洽。
    明明是父子,二人卻鮮少見麵,見麵時也儼然沒有父子之間的親昵。步瞻性子清冷,步煜甚至比他的性子還要冷上幾分。太子煜知書達理,知禮守節,待所有人都很和善,唯獨待他——那位囚禁了他母後的“父親”。
    小時候,他每每哭著要母親,左右宮人支支吾吾地說,他的母後已經過世了。
    直到一日,他無意間撞見幾名下人的談論。
    他們說,是他最敬重的父皇,親手掐著他母後的脖子,把她關在了藏春宮。
    聞言,太子煜先是不相信,自己一貫敬愛的父皇,怎麽會趕出這等冷酷無情之事直到他親眼看見父皇下令處死那幾名多嘴的宮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慘白著一張小臉,問那名身著龍袍的男人:“父皇……兒臣、兒臣的母後,如今身在何處”
    小孩子牙齒還未張全,說話奶聲奶氣的,身子也剛到他的大腿處,小身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站不太穩。
    步瞻垂下眼。
    “她死了。”
    不可能!
    小皇子身形又是一晃。
    他明明看見,明明看見藏春宮住了人,明明聽見那些下人說他的母後就關在那裏。他的母後怎麽可能死了呢
    步煜還欲詢問,卻見身前的男人目光一冷。
    “送太子回青行宮。”
    他著急了,揮舞著一雙小手,央求道:“父皇,兒臣不要回青行宮,兒臣想見母後!兒臣求您了,讓兒子見一見母親,就見她一麵……”
    照顧他的乳母經常說,太子殿下都不讓人操心的,自記事起他就從未哭過。無論是背不出來書、被太傅批評,或是被同齡的小孩子開玩笑捉弄……
    他從來都沒有哭過。
    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哭得這般傷心。
    可無論他再怎麽哭,再怎麽央求,始終換不得父皇的一次回頭。那一襲明黃色的衣影就站在窗邊,他冷漠,決絕,不容人反抗,隻留給他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從那以後,小太子也不允許青行宮的任何一個人提起他的母後。
    他與步瞻之間,也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小太子頭一次發了脾氣,將平日裏視若珍寶的花瓶砸得稀碎。隻因今日早晨,他路過禦花池,看見一排排衣著豔麗的年輕女郎。旁邊有下人逗弄他:“太子殿下要有新母後咯!”
    太子煜一下沉下臉。
    他冷聲,命左右將那名多嘴的宮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宮人連連求饒,素日裏一向溫和的小太子卻冷著臉看他被拖下去。左右宮人被他嚇壞了,皆不敢吭聲。
    看著這群鶯鶯燕燕,步煜忽然很煩躁。
    摔碎了花瓶,他也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出氣,小小少年無力地癱坐在一邊,兩眼空洞。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吱呀”一聲門響,另一個少年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太子殿下。”
    這是他的伴讀,名叫戚卞玉,與他年齡相仿,也是整個皇宮裏與他最親近的人。
    聽見聲音,太子轉過頭,看著她。
    小姑娘生得圓乎乎的,像個糯米白團子,她知道太子不開心,硬生生地從另一邊擠到他身側,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臉。
    “殿下不高興,卞玉過來陪著殿下。”
    她的聲音軟軟的,“殿下為什麽不高興,是因為有新娘娘要進宮了嗎”
    太子沒說話。
    他低垂著眼睫,兀自沉默了良久,忽然說了一聲:
    “我恨他。”
    “殿下恨誰”
    “恨……我的生父。”
    “殿下為何恨他”
    “他囚禁了我的母親,使我們母子分離。”
    說到這兒,少年攥緊了拳頭,“我明明隻與母後有一牆之隔,卻不能在她身前盡孝,還要看著她日夜飽受折磨。卞玉,我不是一個好兒子,可他也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看著身側少年微紅的眼眶,戚卞玉也覺得難受。她伸出手,輕輕扶了扶太子微斜的發冠,溫聲道:“殿下不要難過,您與娘娘會見麵的。您要努力變得更厲害,以後才可以保護娘娘,保護殿下想要保護的人。”
    兩個小孩子靠在一起,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翌日醒來,新封的妃嬪名冊已下達各宮。
    聽聞聖上並未麵見那些秀女,單看著畫像與家世隨意圈了十二名女子。剛入宮的女子,大多都封了美人良人之類,位分最高的也就封個容華,唯有一個人——
    步瞻聽到“殷綾兒”個字時,朱批的手忽然一頓。
    見狀,宮人趕忙念起殷綾兒的身世。
    誰知,聖上卻全然不在乎這些,他甚至看都未看那女子的畫像一眼,單單聽著名字,一個“昭儀”便落了下來。
    入宮後,綾昭儀也是格外會討聖上歡心的。
    不過短短兩個月,又被加封成了淑媛。
    隻是在選封號時,殷綾兒本想挑個稱心如意的封號,步瞻卻垂眼,隻淡淡道了句:綾這個字好,不必換。
    綾這個字好在哪裏
    殷氏不知道。
    “可臣妾卻覺得,這個綾字有些小家子氣。”
    皇帝忽然抬眼。
    他的眼神雖是平淡,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反抗的威懾力,殷氏嚇破了膽,忙不迭道:“臣妾也覺得綾這個字好。”
    往後的日子,皇帝依舊待她很好,珠寶、綾羅、奇花異草……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格外耐心。但也隻有殷綾兒知道,皇帝從不在她內寢過夜。
    莫說是過夜了。
    皇帝碰都未碰她一下。
    他很忙,整日忙得不見首尾,有時候忙起來時,還喜歡叫她站在一側研墨。
    可殷綾兒不喜歡讀書,也不會研墨。見她笨手笨腳的樣子,步瞻也不惱,他輕擱下筆,坐在那裏教她。
    殷綾兒原以為,皇帝是喜歡自己的。
    直到一日,她偶爾聽見,藏春宮關著的那位如同廢後的女人,單名一個泠。
    殷綾兒慌了神,拚命翻找薑氏先前存在的蹤跡。可宮裏人都說沒見過這位薑皇後,她在進宮那天,就被皇帝關在了藏春宮。
    未經允許,誰都不許去藏春宮看望她,包括她的親生兒子。
    殷氏思前想後,終於想到了一個法子。
    她小心翼翼地跟步瞻說,聽聞藏春宮有一棵很大的桃花樹,她想去看一眼。
    本以為男人會冷聲拒絕,卻未曾想,他正執著狼毫的手微頓,片刻淡聲應道:“如今是秋日,沒有什麽桃花。”
    “可臣妾就是想要嘛,臣妾等不及了,就想看一看這後宮中最大、最美的一棵桃花樹,臣妾想將那棵樹移栽過來。”
    步瞻眼中神色微動。
    令殷綾兒意外的是,他僅是頓了一瞬,竟應了她的請求。
    這天夜裏下了一場秋雨,整座皇城在一夜之間冷下來。
    藏春宮裏本就沒有多少暖炭,薰籠裏的香也燃盡了,周遭愈發寒冷。
    桌案前,穩坐這一名身形瘦弱的女子。
    她穿著一身素色的衫,雖是被囚禁,麵上卻寫滿了安適。她手邊已堆積了滿滿一遝畫紙,如今她正將窗門敞開著,描畫著院子裏唯一那棵桃花樹。
    到了秋天,桃花都謝了。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很喜歡畫那棵樹,很喜歡畫停在樹上的鳥,停在鳥邊的雲。
    若是不想再作畫了,她便會抄一抄詩書,抄一抄佛經。雖說是悶在這密不透風的宮牆之內,但她也是從小被關習慣了,一個人也樂得個怡然自得。
    薑泠垂眼,方欲落筆,門外罕見地響起一陣喧鬧聲。
    起初,她還以為自己被關久了,耳朵出現了什麽毛病。
    薑泠轉過頭,問身側的宮人。
    “回娘娘,好像……是有聲音。”
    小宮人還未前去探察,綠蕪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娘娘,不好了!皇上他……他帶著綾淑媛來了,說是要移栽咱們宮中的那棵桃花樹。”
    移栽桃花樹
    薑泠微微蹙眉。
    這年,步瞻莫不是腦子出現了什麽問題
    他已是九五之尊,要什麽有什麽,別說是桃花樹了,就算是金樹銀樹元寶樹,他也是想要多少棵,就有多少棵。
    正疑惑著,塵封已久的宮門,終於被人從外推開。
    薑泠攥著筆,不禁站起身。
    年了。
    她被步瞻囚禁了整整年。
    誰想年之後,她再與那人見麵。
    竟是他帶著新歡,來砍她宮中唯一的一棵桃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