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夫妻本是同林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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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弟,你到底想說什麽”
    駱紅纓的目光漸漸變得無比冷肅,但她嘴角依舊在笑。
    她的笑容,像灰色瓦簷上的寒霜,又像掛在枝頭上的今冬第一場雪。
    陳寶祥從未見過濟南的哪一個美人,能趕得上駱紅纓的十分之一。
    她太美了,也太豔了。
    披雪尤白,經霜尤豔。
    陳寶祥甚至覺得,整個濟南城的一年四季好風景加起來,都比不過駱紅纓的淡然一笑。
    “九姐,你要救人,就得聽我的,我們慢慢來,從長計議,萬萬不可憑著一腔熱血,做出傻事來!”
    於書童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就是——救人可以,不能冒險。
    陳寶祥想起遍布濟南的日本人的指揮部、公館、碉堡、工事、哨卡……
    救人很難,也一定會有犧牲。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如果駱紅纓強行救人,未必是好事。
    “十四弟,我跟四哥拜堂成親之時就說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在濟南斜馬路,我也絕不會活著出城。”
    “你這——”
    於書童急躁地跺了跺腳,長歎一聲。
    “鬼子算什麽一群劃船渡海而來的野人,當年被戚繼光將軍殺得屁滾尿流,隻能自稱為倭奴。我們神槍會是當年老帥親自撥款、挑人、撥槍組建,為的就是殺鬼子,保江山。現在,我們身在濟南城,這裏沒有別的,就是有鬼子……”
    陳寶祥聽著駱紅纓的話,胸口猛然間熱血翻滾。
    老帥的口碑褒貶不一,但他從未對日本人低頭,這才有了皇姑屯一炸。
    “殺鬼子——隻要殺鬼子的隊伍,就是好隊伍!”
    這就是陳寶祥的底限,堂堂中華男兒,如果怕了小鬼子,那就是大姑娘養的私孩子。
    “十四弟,你說,四哥待你怎樣”
    於書童點點頭:“把我當好兄弟,一手帶大,沒得說。”
    “好,十四弟,現在咱們說定了,你隻負責找人、找槍、找門路,真正到了動手的時候,我駱紅纓不需要任何人幫忙——奔雷虎是我駱紅纓的男人,我舍生冒死救他,是我的本分。其他人,絕不強求!”
    陳寶祥內心激蕩,為了駱紅纓這番慷慨激昂的血性誓言,恨不得擊節稱讚。
    不過,他還是強自忍住。
    他是客,而於書童、駱紅纓是主。
    主人還未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他最好是隱忍不發。
    “九姐,我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駱紅纓決絕地搖頭:“十四弟,神槍會可以沒有我駱紅纓,但不能沒有奔雷虎和你十四弟。事情就這麽定了,你做鋪墊,救人的事,我自己來。”
    於書童垂下頭,沉默了一陣,猛地抬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去吧!”
    駱紅纓向外指了指,於書童就無言地站起來,下樓離去。
    “陳老板,你是個有門道的人。四根金條是定金,把斜馬路救人的路數幫我找出來,剩餘十六根小黃魚,都是你的。”
    駱紅纓落落大方,收起了手槍。
    陳寶祥點頭,沒有任何花言巧語,把四根金條裝進口袋。
    這是定金,江湖規矩,如果受人所托,完不成任務,就要雙倍返還。
    再者,他收了定金,駱紅纓才能放心。
    “陳老板,我們都是綠林人,醜話說在前頭。為了救我男人,我命都不要了。所以,不管有意無意,都請別壞了我的好事。否則,你一家五口人的命,全都賠上,也不夠!”
    駱紅纓笑著,似乎在說笑話,但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殺氣騰騰。
    “濟南綠林道上規矩,禍不及家人——”
    “奔雷虎是我男人,你說,怎麽才算禍不及家人”
    陳寶祥無語,想了想,苦笑一聲:“大家應該感到慶幸,人關在斜馬路梅花公館,而不是西門大街濼源公館。這兩個地方,有天壤之別。”
    駱紅纓點了點頭:“沒錯,如果關在濼源公館,那我就隻能等著給四哥收屍了。”
    陳寶祥告辭,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沒有意思。
    駱紅纓請客,請的是幫忙救人的高手,不是聊閑天的廢物。
    拿了對方的金條,就得趕緊幹活。
    駱紅纓一直把他送出門,然後二次問計。
    “司馬光砸缸吧,怎麽樣”
    陳寶祥內心的計劃並不完備,但還是說了出來。
    他看得出,駱紅纓是表麵嬌弱動人、實則剛烈如火的奇女子。
    這樣的人,值得深交,也值得男人豁出性命去嗬護。
    “人困缸中,營救困難,一塊石頭敲下去,缸爛了,人就得救了。”
    陳寶祥笑著解釋,然後快步離去。
    梅花公館不是瓦缸,而是銅缸。所以,要想完成“司馬光砸缸”的計劃,就得做好破釜沉舟的準備。
    回到米飯鋪,柳月娥給他等門。
    “當家的,老大、老二下了工,一路上被攔截搜查了十幾次。聽說,貢院牆根街那邊死了四個人,都是日本人的探子。你回來這麽晚,真是不放心……”
    陳寶祥不動聲色,他用鐵片割喉殺了四人,再怎麽追查,也不會追到米飯鋪來。
    再說,殺日本人的走狗,跟殺真狗沒什麽區別。四條或者四十條,都無所謂。
    傳武從後麵出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告訴陳寶祥:“爹,我想學槍。”
    “學什麽槍你不是跟著沙老拳頭那邊的老師學回家槍嗎”
    “爹,我不是學這個槍,我是要學那個槍,就是能打子彈的真槍!”
    陳寶祥一怔,先緩緩坐下,注視著傳武的臉。
    “爹,今天在貨台上搬箱子,箱子裏全都是槍和子彈。槍是新槍,槍管上的烤藍亮晶晶的,別提多好看了。我想買支槍,過年的時候去長清大峰山……”
    陳寶祥一瞪眼,嚇得傳武一激靈,睡意全消。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陳寶祥指著傳武的鼻尖,連罵了兩句。
    長清大峰山是八方麵軍的根據地,日本人提到那裏,恨得牙根癢癢。
    傳武想去大峰山,肯定跟八方麵軍有關。
    “別瞎想了,好好在貨台上幹活,多掙點錢貼補家用……”
    “爹,我不想在貨台上幹了,我想上山——”
    陳寶祥急了:“今晚上你是怎麽了上山當土匪,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他不知道傳武哪來這麽多怪想法,還是傳文敦厚老實,就知道踏實幹活,照顧弟弟妹妹,從不給陳寶祥惹麻煩。
    “我就是要學強,殺小日本,殺日本鬼子!”
    傳武叫了一聲,柳月娥嚇慌了,一把捂住兒子的嘴。
    傳文也從後麵出來,低聲解釋。
    原來,今天他們下工,在路上被人截住搜身。有個人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逃跑,被打成了蜂窩。
    “爹,我學槍是為了保護咱家,人家有槍,就能耀武揚威,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殺誰就殺誰,對吧”
    陳寶祥攆著兩個兒子去睡覺,這些煩心的問題,以後再說。
    一整晚上,陳寶祥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想到“司馬光砸缸”的那個計劃,就覺得,自己一家五口都被架在火上烤。
    “神槍會都辦不到的事,我能嗎”
    天亮時,他做了個夢,夢見站在大觀園裏看戲。
    台上本來站著顧蘭春,後來不知怎的,竟然換成了駱紅纓。
    “各位觀眾,今日我唱的是‘穆桂英的大破天門陣’……”
    他想不到,駱紅纓也是個好票友,一開嗓子,四下裏的喝好聲就雷鳴般響起來。
    “各位觀眾,第二場,我給大家換一個‘三堂會審小蘇三’……”
    陳寶祥突然醒來,聽見窗外,有早起覓食的麻雀啄得窗欞嘚嘚響。
    他到了店裏,柳月娥正在擦拭桌凳。
    剛一開門,廊簷下竟然站著穆先生。
    “陳老板,幾天不見,我過來看看。”
    穆先生進來,拉著陳寶祥,坐在角落裏說話。
    “顧老板被抓了,送進梅花公館了,現在戲班子裏的人都慌了神,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陳老板,你是顧老板的鐵杆戲迷,能不能想想辦法”
    陳寶祥突然一愣,因為再次聽到“梅花公館”四個字,他覺得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來了。
    “又是梅花公館”
    “怎麽了陳老板,為何這樣問”
    穆先生苦著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托朋友問一問,顧老板犯的什麽罪”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被日本人調戲,徒弟們一擁而上,把日本人打了。”
    陳寶祥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那麽簡單。
    奔雷虎、運金隊交通員、顧老板……如果這些人都關進了梅花公館,那就證明,此地大有玄機。
    “陳老板,別愣著了,趕緊想辦法,日本人的監獄是龍潭虎穴,一旦遭了大刑,那就麻煩了……”
    穆先生是真著急,他才是顧蘭春的鐵杆戲迷。
    送走穆先生,陳寶祥拎著個食盒,直接出城,去斜馬路。
    一路上,他想的全都是“司馬光砸缸”。
    既然日本人不講究,把人都抓到這裏來了,那就來個魚死網破,直接拚了。
    到了斜馬路,他還沒走到梅花公館的門口,有人從側麵的巷子裏出來,一把拉住他,把他拖進了巷子,正是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