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風蕭蕭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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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方的話說得如此透徹,可見已經跟蹤許久,把陳寶祥所做的事,全都看在眼裏。
    “朋友是哪條道上的,報個名號,讓我出血,也出個明白”
    “南山的,進城來玩個姑娘,順便賭兩把。嗬嗬,手氣不順,隻能幹幹老本行了!”
    陳寶祥不願濫殺無辜,既然對方劫道,是為了賭錢和,那他就放心了。
    “東西在口袋裏。”
    他舉起雙手,把棉袍上左右兩個口袋全都露出來。
    那兩人十分心急,一左一右,各自伸手,插入陳寶祥的口袋。
    陳寶祥腳下一旋,八字步變成丁字步,身子一扭,棉袍口袋自然把對方的一隻手纏住,同時也拉得兩人腳下虛浮滑動。
    他的雙手本來就舉得很高,輕鬆下落,扣住兩人的後腦勺,仿佛大夏天抄起兩個西瓜一樣,向中間一撞。
    砰的一聲,兩人撞了個滿臉開花,口鼻之中,鮮血如禮花噴濺。
    陳寶祥後退,順手把兩人的匕首奪下來,扔進旁邊的溪流裏,冷冷地看著兩個人。
    南山土匪曆史悠久,張長官、韓長官都曾經下大力氣剿匪,並且十幾次摧毀土匪的老巢,抓了幾百人回來,當街斬首。
    韓長官主政山東時,分別在934年九月、935年十月兩次大規模剿匪,總共出動四千多人。
    最激烈的一戰,發生在章丘以南至萊蕪境內。
    剿匪部隊布下口袋陣,一舉消滅三大土匪勢力,殲敵七百餘人。
    土匪遭受眾創,流寇被迫向南逃竄,又在齊長城沿線的錦陽關、黃石關和青石關連續遭到截殺。
    當時最大的土匪頭子胡天賜,率領三百多人的親兵衛隊避開以上三大關隘,化整為零,輾轉遷徙,準備走齊長城的十二小關南逃。
    這些人的下場更加慘烈,韓長官麾下的大軍師親自排兵布陣,在天門關、胡家莊關、北門關、閻王鼻子關、馬頭崖關、東便門關、北欒宮關、九頂山關、珍峪關、霹靂尖關、風門道關、東車輻關這十二個地方布置了地雷陣、翻板陷坑、毒箭陣,將胡天賜的人一網打盡,不留一個活口。
    胡天賜負荊請罪,脫光衣服,光著膀子,向大軍師投降,被押送到韓長官的官邸外麵。
    韓長官也沒客氣,命人敲鑼打鼓,通知十裏八鄉的百姓,全都來看“活剮土匪”的好戲。
    濟南城最好的劊子手蔡老六親自動手,用祖傳的“刑堂剮刀”,在胡天賜身上割了一千零一刀。
    這場好戲,足足演了三天三夜。
    蔡老六割下最後一刀,胡天賜才氣絕身亡。
    韓長官親自到場,賞賜蔡老六三百大洋,表彰他為“製裁土匪”做出的突出貢獻。
    韓長官南下,日本人進城,南山土匪才再次猖獗起來。
    此一時,彼一時,韓長官的部隊穿過齊長城關隘時,大概也能想起幾年前的輝煌戰事吧
    想起這些,陳寶祥分外感慨。
    他甚至懷念韓長官在的時候,雖然小老百姓也是苟且偷生,可至少能夠揚眉吐氣地進出濟南城的各大城門,亮著嗓子說濟南土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聽見日本人說話,就趕緊收聲閉嘴。
    “朋友,看不出來,你是行家……這次走眼了,得罪,多有得罪了……”
    兩個劫道的爬起來,抬起袖子,胡亂抹著臉麵。
    “南山哪位大王手下呀”
    “咱是韓九爺的人。”
    米飯鋪人多嘴雜,陳寶祥也聽了跟南山有關的傳聞,知道韓九爺的名字。
    此人原先是章丘鐵匠,日本人占了章丘,逼他們兄弟,到兵營裏去幹活,起先是幹鍛造刺刀、打造鎖鏈的粗活,後來看他麻利,選拔他到維修班,學著維修槍械。
    韓九爺學了本事,摸清了章丘鬼子的換崗規律,帶著自家七八個兄弟,偷了十幾支長槍、三箱子彈,直接上了南山,占山為王。
    “走吧,別亂說話。我記住你們倆了,要敢胡說八道,讓你們過不了濟南城的護城河。”
    陳寶祥的內心十分蕭瑟,沒有生氣,也沒有懼怕。
    這兩個土匪的出現,讓他想到了從前。
    全家遭受滅門之禍時,他半夜醒來,血衝天靈蓋,也想直接上南山,拉隊伍,跟鬼子真刀真槍地幹一場。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大不了,這七尺之軀,為了給父母、弟妹報仇,就豁出去了。
    他陳寶祥滿身武藝,響當當的濟南漢子,總不至於比不過一個鐵匠吧
    “謝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都是濟南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今日不殺之恩,必當後報。”
    兩人沿著小路離開,腳步聲橐橐響了一陣,很快消失。
    “這樣的豬狗不如之徒,隻配當土匪吧!如果我陳寶祥落草為寇,難不成,要跟這種人為伍”
    陳寶祥苦笑,拿著一根枯枝,在溪流裏攪了幾下,泥沙翻滾,把兩把刀子蓋住。
    回到家,柳月娥跟孩子都已經睡下。
    陳寶祥先去柴房看看,裏麵空無一人。
    他做出了最重要的決定,明日去梅花公館探監。
    不管他怎樣珍惜結拜之情,當下都再也不敢相信吳一笑。
    “狂嫖濫賭之輩,鮮有仁義君子。”
    “友朋之內,不可有嗜嫖、賭、抽之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嫖者好色忘義,近賭著急功近利,近抽者不知死活,故我陳家子弟,切記,切記。”
    這都是父親對他的教誨,從小到大,每時每刻,牢記在心。
    他不相信吳一笑,也不相信神槍會,隻相信自己。
    這一夜,陳寶祥翻來覆去,眼前浮動著顧蘭春的影子。
    “見到她,第一句話,該說什麽呢”
    “她進梅花公館,看起來似乎是有意為之”
    “救她出來,接下來去哪裏”
    天亮時,陳寶祥勉強入睡。
    剛一閉眼,就看到有一隻吊睛白額猛虎,從大街上衝進來,直撲後院。
    他立刻拔刀,站在北屋門口,擋住猛虎。
    屋內是他的家人,這是永遠無法舍棄的。
    生,一道生。
    死,一道死。
    “當家的,當家的……”
    他聽見柳月娥的叫聲,猛地坐起來。
    “芙蓉街玉謙旗袍店訂了飯,讓中午提早送過去,二十份,米飯把子肉。”
    柳月娥笑眯眯地站在床前,手裏捏著兩塊大洋。
    外麵沒有猛虎,隻有陰霾縫隙裏,透射下來的絲絲縷縷的陽光。
    有生意上門,柳月娥就高興。
    提前把兩個五層食盒拿出來,洗刷幹淨。
    日本人進城後,這兩個大食盒就從沒用過,挑食盒的青竹扁擔,一直放在柴房裏,早就落滿了灰塵。
    “當家的,很久沒有這樣的大生意了。我尋思著,是不是上個月十五,到千佛山給財神爺燒香磕頭管用了”
    柳月娥喜滋滋的,腳下生風,越幹越有勁。
    年輕時,柳月娥也不相信這些。
    自從秀兒落地,她就開始,學著去千佛山燒香。
    濼口那邊出了事,她受了驚嚇,請教轆轤把街的孔神婆,說是到千佛山燒香,拜拜靈官殿、財神殿,再到半山腰,衝著東南山峪,拜拜蛇王老母,就能保得一家大小平平安安。
    於是,她每月翻著黃曆,初一、十五的頭等大事,就是去千佛山。
    陳寶祥明白內情,芙蓉街玉謙旗袍店訂飯,就是連城璧想見他。
    陳寶祥不敢怠慢,吩咐柳月娥提前動手,中午十一點的時候,他就挑著食盒出門。
    即便是“送飯”這種正大光明的事,他也不願張揚,不走前門,從後門出去。
    發生那麽多事以後,他變得極度小心,正如老輩人說的,夾著尾巴做人。
    到了旗袍店,他卸下扁擔,拎著食盒進去。
    在店裏夥計的指引下,繞過櫃台,到了後院。
    很明顯,店裏沒有那麽多人,隻有三個裁縫和兩個夥計,另外就是正在窗下看書的連城璧。
    “坐。”
    連城璧很客氣,放下書卷,給陳寶祥倒茶。
    兩個夥計拎著食盒向後麵走,陳寶祥聽見開門的動靜,應該是出了院子,到其它地方去了。
    “陳老板,這幾天很辛苦吧”
    陳寶祥沒敢坐,仍然站著。
    他已經盤算好,到旗袍店稍稍落腳,就出城去斜馬路。
    名義上是送飯,實際上,他想的是,進梅花公館一趟,親自摸清裏麵的路線。
    吳一笑能向日本軍部射箭書,就有可能在梅花公館動手腳,把所有人都坑進去,也包括陳寶祥在內。
    “我知道,你想救顧蘭春,全都是一片好意。不過,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江湖是個大染缸,好人跳進來,如白染皂,不得善終。我勸你啊,還是不要亂動,瞎摻和,沒好處。”
    連城璧語氣平靜,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知道了,謝謝提醒。”
    “你不知道——有時候,氣上來了,明明前麵是刀山火海,你也要闖一闖。唉,人啊人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陳老板,聽我的話,一會兒帶著食盒回去,不是你的事,就不該你管,明白嗎”
    連城璧的話說得婉轉,但意思已經很明白。
    那就是,不希望陳寶祥卷進來,給自己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