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時不利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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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寶祥點頭,沒有說什麽。
    他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鬼子殺了那麽多人,槍響一聲,就奪走一條人命。
    如果顧蘭春死了,他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
    “你呀你呀,還是沒明白。有人盯上你,讓你給他們打天下。不管你出多大力,最後的功勞全都是他們的。記住,你不是神槍會的人,不該替他們擋槍——”
    連城璧端起茶杯,無名指和小指輕輕翹著,仿佛粉蝶的纖細翅膀。
    這裏的一切,不屬於陳寶祥。
    玉謙旗袍店早就名動南北,京城、滬上的很多官太太,都認“玉謙旗袍”的牌子,隻要到了濟南,總會來這裏定衣服。
    同樣,陳寶祥覺得,他跟連城璧也不是一路人。
    他更希望,自己跟神槍會的人站在一起,草莽江湖,碧血滄浪,刀頭舔血,意氣風發。
    在日本人占領下的濟南待得太久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窩窩囊囊的太監,話不敢說,氣不敢喘,腰不敢直,就快憋死了。
    兩個夥計回來,食盒輕飄飄的,應該已經空了。
    “別去招惹他們——我說的是日本人。離開這裏,就趕緊回去,做你的飯,其它的,都與你無關。”
    連城璧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她冰棱一樣清冽的眼神掠過陳寶祥的臉,加重了語氣,再次叮囑:“不可冒險,犯錯者死。”
    陳寶祥離開旗袍店,快步向西。
    到了普利街,他買了兩個肉包子,裹在荷葉裏,塞進食盒。
    一路上,他不去想任何事,生怕被連城璧的話說動了,不敢再向前走。
    到了梅花公館門口,他拿起荷葉裹著的包子,哀求看門人,說是顧蘭春的戲迷,給顧老板送兩個包子,盡盡自己的心。
    這些話隻是托辭,真正管用的,是他偷偷塞給看門人的一個大洋。
    看門人引路,從小洋樓側麵的花架底下,進入地下室。
    顧蘭春被關在單獨的囚室裏,頭發衣服,還算整齊,應該並未受到任何折磨。
    兩人見麵,顧蘭春立刻皺眉,臉上沒有一點驚喜。
    “顧老板,我送包子來了,看你那麽多戲,我是老戲迷,不忍心看你受罪……”
    趁著看門人離開的間隙,陳寶祥壓低聲音叮囑:“明日晚飯,一粒米都不要吃。有人搭救,到時候一起走。”
    這是神槍會的計劃,陳寶祥沒有任何辦法,隻能搭別人的順風船。
    “糊塗,混賬!”
    顧蘭春搖頭,接過包子,胸口不住地起伏。
    “必須救你走,不然,鬼子要送一批人去濼源公館,其中就有你。”
    “混賬,不要管我,別壞了我的計劃。陳老板,你不是江湖人,千萬不要強出頭,壞了我的大事!”
    陳寶祥愣住,他聽不懂顧蘭春的話。
    如果對方夠聰明,一聽“梅花公館送往濼源公館”就該明白問題的嚴重性。
    這次不逃,就走不了了。
    “顧老板,進了濼源公館死路一條。你必須走,必須離開。記住,明日晚餐,顆粒不沾。”
    看門人再次進來,拖著陳寶祥的胳膊離開。
    陳寶祥匆匆瞟了幾眼,地下室一層,都是單獨囚室。
    旁邊有鐵梯繼續向下,還有地下二層。
    出了梅花公館後門,陳寶祥不敢耽擱,立刻回城。
    走到芙蓉街口,他稍微停了停。
    剛剛情況緊急,他沒聽懂顧蘭春的話,不知道連城璧懂不懂
    他轉入芙蓉街,二次到了玉謙旗袍店,卻被告知,小姐不在,明日再來。
    陳寶祥十分鬱悶,隻能向東,回米飯鋪。
    他對顧蘭春說的話很明白,明天傍晚劫獄,飯裏有毒,不要沾唇。
    “壞了她的大事什麽大事”
    陳寶祥撓頭,剛剛看到濼源公館頂上斜插的太陽旗,他就覺得心慌。
    如果顧蘭春的大事指的是這裏,那就全完了,等著給她收屍——當然,也未必能收屍,從這裏拖出去的屍體太多,有些殘缺不全,無法辨認。
    到了米飯鋪後門,陳寶祥有些頭昏,靠在牆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陣。
    “大事,大事……什麽大事是黃金、龍頭車、大清龍脈……”
    陳寶祥胡思亂想,腳下踉蹌,進了院子。
    後麵一陣風聲響過,然後他就聽到了連城璧的聲音:“叮囑過你,你偏不聽,到底還是一個情字,害苦了你。唉……”
    陳寶祥回頭,連城璧已經替他關門,站在暗影裏。
    連城璧極其漂亮,不單單是五官精致,身段纖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高貴氣質,是普通女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相比的。
    “我隻是給顧老板送兩個包子,什麽都做不了。”
    陳寶祥解釋,把所有的事情都遮蓋住。
    “唉,到這時候了,你還是不相信我。神槍會救的是奔雷虎,要的是龍頭車……你什麽都不要,隻想救顧蘭春,這根本就是驢唇不對馬嘴的事。記住,從現在起,忘掉顧蘭春——”
    “什麽大事到底什麽大事非得去濼源公館那裏就是陰曹地府閻羅殿,去了就甭想活了,你知道嗎她知道嗎”
    陳寶祥脫口而出,情緒激動。
    “別叫——”
    連城璧急了,一把捂住了陳寶祥的嘴。
    她的手又滑又涼,仿佛是美玉雕琢而成。
    “別叫,就是要去濼源公館,跟你無關。”
    陳寶祥的心涼了,既然如此,他原先想過的一切,根本毫無意義。
    他處心積慮,促成了吳一笑、神槍會的合作,也拿了駱紅纓的定金,並且跟趙無極擊掌定盟,約好共同毀掉梅花公館,救人出城。
    顧蘭春不走,這些事還有什麽意思
    “不能讓她進濼源公館,那是逼她死!”
    連城璧的眼中,忽然露出了跟她的年齡完全不符的滄桑之感。
    “時不利兮騅不逝……當下,有些事情,非此不可。你不是我,不理解我的心有多痛。陳老板,我最後說一次,這件事,你管不了,也別管了。”
    連城璧開門,閃身出去。
    陳寶祥茫然若失,下意識地開門追出去。
    北風卷來,連城璧的青色棉袍下擺翻卷,匆匆低頭而去。
    “連……”
    陳寶祥隻叫了一個字,就閉嘴了。
    他知道,既然顧蘭春要做的事,必須到濼源公館才能完成,那就真的是塌天大事,就連神槍會的人都無法完成。
    “顧蘭春死定了!”
    陳寶祥鼻子一酸,兩顆淚珠奪眶而出。
    他本來以為,濼口事件後,他的心已經枯死了,不會再為任何人流淚。
    當下,為了顧蘭春,他竟然再次流淚了。
    他踉蹌向前,無意識地走著。
    “連城璧一定有辦法挽回敗局,如果她出手,是不是就能把顧蘭春救回來”
    就在前麵的拐角處,一個穿著黑色棉袍的人靠在牆上,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支紙煙。
    紙煙燃燒,就快燒到手指了,他仍然沒有察覺,隻是注視著西麵的天空。
    陳寶祥經過他身邊時,那人突然抬起了手臂,擋住陳寶祥的去路。
    “兄弟,哪裏去啊這麽急匆匆的,有什麽事”
    陳寶祥的腦袋昏昏沉沉的,隨口回應:“去討賬。”
    那人笑了:“你這人,我好心擋住你,是不讓你去送死——”
    陳寶祥終於清醒過來,用力甩了甩頭,讓自己灌了漿糊一樣的腦袋變得稍微靈光一點。
    他看到了一張笑嘻嘻的圓臉,那張臉上,一雙眼睛卻是三角形的,嘴是地包天,倒扣向上,仿佛是蛤蟆張口一樣。
    這人的長相十分奇特,但又很是熟悉。
    他曾經出現在米飯鋪裏,正是畢恭,一個喜歡囉裏囉嗦的大殺手。
    陳寶祥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抹了抹臉,腦袋徹底清醒。
    “朋友,濟南太亂了,你挑著食盒滿街走,很容易中槍,明白嗎不如老老實實在店裏,好好幹活,好好掙錢,千萬別動了其它的歪心思,覺得自己也算半個江湖人,可以行俠仗義,嗬嗬嗬嗬,狗屁,那都是狗屁,懂不懂濟南有英雄豪傑嗎有叫得響的江湖字號嗎”
    陳寶祥無法回答,他知道,在畢恭、畢敬兩位大人物麵前,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沒有幾個看得上的英雄。
    “我回去,我要回去了……”
    他囁嚅了兩聲,準備回頭。
    “米飯太硬,肉太軟,香料加得太多,青蘿卜醃得不透……你呀,要想當一個好廚子,就得多動動腦筋。唉,你們濟南呀,雖然是齊魯大城,這真是要什麽沒什麽,無趣,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