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親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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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恭一直坐在店裏,過了中午飯點,也沒離開。
不知不覺,到了傍晚。
陳寶祥給他換了三壺茶,畢恭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
終於,掌燈時分,有人快步跑來,向畢恭報告:“二爺收網,有收獲了,很快就過來。二爺說,對方手腳很幹淨,沒留下任何痕跡,是高手所為。現在,隻有一個活口,也夠硬氣,就是不說實話。”
畢恭摩拳擦掌,麵露喜色:“嘿嘿,不開口,我有辦法,把他的牙床一塊一塊掰下來,看他嘴硬到幾時告訴老二,我等著,給他慶功!”
陳寶祥本來以為,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與他無關。
不管畢恭、畢敬抓了誰,都是日本鬼子的事,跟他的米飯鋪無關。
所以,他一直內心坦然,不急不慌。
沒想到,一盞茶之後,畢敬帶著十幾個人,風風火火地進來,還裹挾著一個人,竟然是穆長沙。
穆長沙的長袍上滿是土,走路一瘸一拐,應該是遭了重擊。
畢敬坐下,畢恭趕緊親手倒茶。
“二弟辛苦,這人是什麽來頭”
“他送駱紅纓出城,我們追過去,雙方趕了個頭尾相接。他真厲害,一杆長槍,一筐子手榴彈,硬生生把我們阻隔在萬字巷泄洪溝的這邊。我花了兩個小時,才把他拿下,駱紅纓早跑得沒影了。”
“這麽厲害神槍會還有這樣的高手不對吧”
畢敬搖搖頭,看著穆長沙:“他不是神槍會的人,東北軍出不了這種舍生忘死的高手。我剛剛路上還想呢,這家夥根本不是黑道中人,應該是八方麵軍的朋友。唉,八方麵軍真是治軍有方,不管身份高低,遇到事了,就是不要命也得完成任務,佩服啊,佩服!”
他們兩人對話,穆長沙隻是木然地站著,沒有絲毫息怒哀樂。
陳寶祥掌心冒汗,不知該如何對待。
過去,穆長沙是他的戲友,兩人多次一起去大觀園聽戲,也去過銘新池泡澡,談古論今,唱戲聽曲。
穆長沙學問很深,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琴棋曲藝,都是張口就來,比起天橋下的說書先生,也不遑多讓。
昨夜,神槍會內訌大變,陳寶祥又認識到另一個穆長沙。
兩個穆長沙,不知道哪一個才是他的本來麵目
當下,在強敵環伺、無法脫困之時,穆長沙又表現出了另外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讓陳寶祥再次震驚。
他擔心,穆長沙在自己麵前受刑,他會忍不住——
“我該怎麽救他還是眼睜睜看著他死他會死扛到底,還是像於書童那樣,為了一己之私,投靠日本人”
“老二,你歇著,剩下的事我來辦!”
畢恭起身,從口袋裏取出一副白手套,緩步走到穆長沙麵前。
“你們後撤,別濺一身血!”
畢敬擺擺手,讓手下散開。
畢恭走到穆長沙麵前,左手托起他的下巴,端詳了一陣,輕輕搖了搖頭:“打個賭吧,你能挨得住,始終不開口,我敬你是條漢子,天亮就放了你。如果你開口,那就更好辦了,大家就是一家人,我也放了你……”
猛然間,他左右開弓,在穆長沙臉上連扇了十幾個耳光。
陳寶祥偷眼看著,穆長沙臉上瞬間變得血淋淋的,仿佛被一張釘板碾壓過去,顴骨以下,沒有一寸好肉。
“啊……啊!”
穆長沙忍不住,連叫了兩聲。
叫第二聲的時候,硬生生忍住,緊閉著嘴,不再開口。
“好,夠硬氣,可你知道嗎我再打下去,你兩個腮幫子都漏氣了,咬牙都咬不住喲……所以,我不能再打了,來呀,把鹽罐子拿過來……”
有人走到灶台前,把褐色的鹽罐子搬過去。
那個罐子又深又大,一次能放五斤鹽。
畢恭抓起一把粗鹽,用力按在穆長沙腮上。
穆長沙雙腳丁字步站立,硬挺著腰杆,一動不動。
“可惜了這麽好的鹽,但我有什麽辦法呢你必須得說話,不管是神槍會的秘密,還是八方麵軍的秘密,總得說點什麽,讓自己活命,我也好向皇軍交代,對不對”
陳寶祥很擔心,既擔心穆長沙會命喪當場,也擔心,他突然招認,跪地投降,把連城璧、顧蘭春他們都供出來。
正因如此,不管穆長沙選擇哪一條路,他都感到難受。
“說吧,八方麵軍的人什麽時候從北平到濟南神槍會的人到底去哪裏了他們那麽遠從南方過來,不會轉一圈就走吧如果他們已經找到了龍頭車,是不是會去東三省”
畢恭不緊不慢,又抓起一把鹽。
“我操你狗漢奸姥姥……”
穆長沙猛地叫起來,向前猛衝,一頭頂在畢恭胸口。
在這一時刻,陳寶祥才發現,畢恭、畢敬絕非浪得虛名。
穆長沙這拚死一撞,足有兩百斤的力氣。他也是練家子,把全身力氣貫注到頭頂,如果撞在店內的柱子上,恐怕就要撞折了頂梁柱。
畢恭一聲冷笑,雙掌同時後撤,擋在胸口。
穆長沙那一撞,等於是撞在畢恭的掌心裏。
畢恭竟然瞬間使出了太極雲手,陰陽翻轉,將穆長沙這一撞之力化解,借力打力,將他推向側麵。
咚的一聲,穆長沙撞在柱子上,頓時血流滿麵。
“開槍,開槍,開槍——我他媽的叫你開槍,開槍……”
穆長沙不顧滿頭滿臉的鮮血,轉身就向外跑。
店裏店外那麽多人,當然跑不出去。
他隻跑了七步,那些人衝過來,抓住他的雙臂。
“開槍,開槍,阿飛開槍……他媽的阿飛,開槍……”
一聲槍響,穆長沙的額頭上出現了一個血洞,子彈穿頭而過,嵌入柱子。
子彈是從對麵屋頂上射出來的,畢恭趕緊旋身,躲在柱子後麵。
穆長沙後退了幾步,仰麵倒下,後腦勺下麵,流出了一大灘鮮血。
陳寶祥看著這一切,一顆心死死地揪起來,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揉捏著,痛不欲生。
他估計的兩種情況都沒出現,這顆突如其來的子彈,奪走了穆長沙的性命,同時也打破了畢恭和畢敬的如意算盤。
“這算什麽事他媽的,又是狙擊手……快衝出去,把人拿下……”
畢恭氣急敗壞,但也毫無辦法。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們自以為做事精密,不留破綻,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總有高手出現,直刺他們的軟肋,一擊必中,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等到黑衣人衝出去搜索,對麵早就人去樓空。
畢恭站在穆長沙的屍體前麵,連連頓足:“真他媽的邪門了,這些人不怕死,他的同夥也真敢開槍,連自己人都殺呢!”
陳寶祥心裏的一顆石頭落地,不過,這是一筆血債,不是記在開槍者頭上,而是記在畢恭、畢敬頭上。
仇者快,親者痛。
這口氣,陳寶祥本來咽不下去,但咬咬牙,也不得不咽下去了。
人家刀架在脖子上,幾十人圍住一個人,能怎麽辦
如果死一個人,能救得了其他人,讓所有人安全撤離,那就一個人死,用一條命換十條命、百條命。
有時候,一人之死,重於泰山。
穆長沙這條輕如鴻毛之命,必將換來華夏天下英雄之讚譽,名垂千古,萬年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