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十步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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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次來到玉謙旗袍店,唯有這一次,陳寶祥感覺到了殺機。
萬花樓炸貨台的行動勢在必行,兩個兒子麵臨危機,也是不得不解決的麻煩。
“陳老板,你宰人用什麽工具我這裏隻有峨眉刺,可還趁手”
連城璧毫無懼色,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掂起了峨眉刺。
“殺了我,鬼子的貨台也不能留,那些箱子也不能剩——”
陳寶祥看著食盒,暗格裏藏著袖箭弓弩,也藏著三把解腕尖刀。
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暗火。
“連小姐,你們殺鬼子,我舉雙手讚成,但給濟南百姓留條活路,行嗎我兩個兒子都在貨台上,他們死了,我也活不了。”
連城璧指向西北,那是火車站的方向。
“陳老板,說老實話,這次來到濟南,我就沒打算活著離開。這座千年古城被鬼子踐踏得太久了,濟南人像一匹馬、一條狗、一隻螻蟻一樣,被鬼子踩在腳下,任意糟踐……這種水火倒懸的日子,活著跟死了有什麽不同”
陳寶祥哽聲回答:“咱濟南有句老話,好死不如賴活著……活得再憋屈,也得活著啊,不能就這麽死了,對不對全濟南這麽多老百姓,全山東這麽多老百姓,都死了,千裏大地一片荒蕪,那就是你們要的嗎”
一瞬間,陳寶祥頭腦恍惚,想到了濼口滅門慘案,也想到五三慘案中倒在趵突泉、護城河裏的一堆堆死屍。
死,容易,一刀一槍飛過去,人頭落地,血流五步。
活,不容易,不知熬過多少溝溝坎坎,才活到四十歲。
未來五十、六十、七十未必能活得到,也未必能看得到將來的濟南風景。
“陳老板,你不宰人,那就請便吧!”
連城璧下了逐客令,陳寶祥攥緊了食客的把手,渾身都開始顫抖起來。
“陳老板——”
顧蘭春及時地出現,從北邊的九曲欄杆盡頭,匆匆飛身而來。
“大宗主,我來說,我來跟他說!”
顧蘭春叫著,插入連城璧和陳寶祥中間,擋住連城璧,麵對陳寶祥。
“好,你跟他解釋吧!萬花樓的做事宗旨,都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
陳寶祥無法解釋,其實,他現在已經想通了一些。
傳文、傳武是他的兒子,貨台上每一個中年的、青年的濟南人,都是別人的丈夫、兒子、父親。
死一個人,都是濟南的大災禍。
濟南已經死了那麽多人,不能再死下去了。
連城璧拿起那本書,卷起地圖,走向西廂房。
“陳老板,你到這裏來,不要輕舉妄動。這裏距離濼源公館隻有一箭之地,出現任何混亂,那邊的鬼子馬上就衝過來了。”
顧蘭春穿著斜襟夾襖,肩頭斜背著布袋,頭發在腦後盤成了發髻,用一根樹枝別住。
她這副模樣,沒人認得出,這就是名滿京城的大青衣顧蘭春,隻當她是普普通通的濟南婦女。
“我兒子在貨台,兩個兒子都在那裏,哪怕給我留下一個,讓我陳家有後……”
陳寶祥退而求其次,不敢再有更多要求。
“我們一定能想出萬全之策,不讓濟南百姓死一個,傷一個……”
陳寶祥搖頭,他知道這很難實現。
“回去吧,如果可能,我就提前通知你。”
這已經是最體麵的回答,陳寶祥曾經也是要麵子的濟南人,可現在,他寧願跪下來求情,為了自己的兒子,也為了陳家的未來。
“顧老板,連小姐不願意聽,我隻能告訴你了。如果我兩個兒子死了,我陳寶祥跟萬花樓的仇也就結下了,這輩子,剩下十年、二十年,我隻幹一件事,那就是殺光萬花樓的所有人——”
這是陳寶祥的心裏話,既然無法改變萬花樓的行動方向,那他至少可以做自己能做的事。
顧蘭春按住陳寶祥的肩膀,壓著他坐下來:“陳老板,話不能這麽說——”
陳寶祥腰杆一挺,猛地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竟然站不太穩。
“陳老板,萬花樓與濟南百姓是一家人,殺日本鬼子也是為了解放濟南……我明白你心裏想什麽……”
陳寶祥想哭,哭不出來,像笑,又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已經完全僵硬,一動都不能動。
“我……我知道這就是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我都一樣。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兩個兒子都在貨台……”
陳寶祥的腦袋裏像裝滿了漿糊,輕輕一晃,就發出呼嚕呼嚕的奇怪響聲。
他走出玉謙旗袍店,芙蓉街的燈火已經熄滅一半,半明半暗,閃閃爍爍。
“陳老板,走好。”
陳寶祥沒有回頭,他知道,顧蘭春說了不算,沒有任何理由,能讓連城璧改變計劃。
當他走到西更道街,兩條野狗一路廝打,一路向北麵跑過去。
“濟南人活得還不如一條野狗……”
陳寶祥靠著牆角站住,用力地喘了兩口氣。
他彎腰打開食盒,看著暗格裏的解腕尖刀。
小刀的刀刃都用黃油紙裹著,隻露出刀把。兩寸長的刀把上,一圈一圈,細密地纏著麻繩。
“這三把刀是給鬼子準備的,殺鬼子,殺鬼子……”
陳寶祥的手突然哆嗦起來,他沒想到,有一天會跟萬花樓為敵。
殺鬼子的刀,卻拿來對付中國人,這是一場慘劇,一場仇者快、親者痛的慘劇。
街上空無一人,西南方向,濼源公館頂上的探照燈掃過來又掃過去,仿佛一把白色光劍,收割著濟南百姓的人頭。
陳寶祥不甘心,他不想跟萬花樓為敵,今日當著連城璧的麵,發下了“宰人”的毒誓,也是被逼無奈。
他跌跌撞撞回到米飯鋪,推開後門,身體全部力氣耗盡,一頭撲倒在地。
柳月娥聽見動靜,趕緊跑出來,用力攙扶,把他架到北屋裏。
“當家的,當家的……”
陳寶祥頭腦變得異常清醒,但卻一個字都不想說。
“當家的,你這是咋了”
“沒事,我累了,睡一會兒就沒事,不要聲張,不要嚇著了孩子們……”
陳寶祥一動不動,睜著眼到了天亮。
他聽到鬼子的巡邏隊走過縣後街,大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冷酷沉重的哢哢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腦子裏清晰浮現出這八個字,鬼子那些箱子事關重大,不鏟除它們,後患無窮。
濟南人、山東人都會受害,齊魯大地將會野狗縱橫,渺無人煙。
“一家人的生死的確無法跟整個山東的生死相比,鬼子起了疑心,對貨台加強警戒,萬花樓的計劃就無法進行了……”
起床之後,陳寶祥走到店裏,敞開前門。
門前的青石板上,鋪著一層冷颼颼的寒霜,在初升的陽光之下,散發著淡淡的青色光芒。
“該來的總會來——”
三個孩子帶著幹糧出門,並肩向西。
陳寶祥扶著門框,用力挺了挺腰杆。
濼口滅門血案之後,他也曾覺得,濟南的天已經塌下來,暗無天日,再無希望。
那一次,他咬破手指,滴入酒碗裏,對著西北濼口方向發誓,此生隻要一息尚存,就跟日本鬼子幹到底——“殺鬼子,殺光濟南的鬼子,殺光全天下的鬼子!”
這一次,天又要塌下來,但他相信,作為陳家的頂梁柱,一定能把這片天再撐上去,讓柳月娥、傳文、傳武、秀兒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大年三十、初一這兩天,把兩個孩子叫回來,就說父母都得了心疼症,快死了……隻要孩子到家,就關上門,全家裝死,任誰來都不開門。嗬嗬,嗬嗬,隻能這樣了……”
陳寶祥苦笑著,死死抓住門框,指甲陷入到木頭裏麵。
這是陳寶祥想了一夜,想出來的應對之策。唯有如此,才能保全傳文和傳武。
假如影響到萬花樓的計劃,那也是天意如此。
想到連城璧的決絕姿態,陳寶祥內心越來越低沉。
他隻想給全家人找一條活路,而這活路是一個人披荊斬棘闖出來的,別人非親非故,誰能替他考慮
“當家的,你咋的了”
柳月娥站在店裏擦桌子,用力攥著抹布,眼中充滿了擔憂。
“沒事,沙土迷了眼,沒事沒事,幹活幹活!”
到了臘月二十九,店裏的顧客總算少了一些。
陳寶祥把大鍋刷洗幹淨,把榆木菜墩擺在店中央,拿出豬頭,用斧子劈開,然後直接丟進鍋裏,煮沸撇沫,再大火開煮。
隻有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才暫時忘記了外麵的烽煙戰火,忘記了如今濟南城的城頭掛的是青天白日旗還是膏藥旗。
趁著午後有陽光,他吩咐柳月娥,把窗台上的炮仗翻騰了兩遍,全都攤開晾曬。
鄉下那些做炮仗的人,怕裝火藥的時候發生爆炸,都提前給引信、火藥、卷紙上灑水。
老濟南人都明白,從臘月二十曬到年三十,炮仗裏的水汽都跑光了,一點起來,震得房梁都打顫。
陳寶祥忙活到傍晚,豬頭、羊骨都煮好了,全都放在後院的大木盆裏,晾涼以後,再分裝小盆,該放花生米放花生米,該放黃豆放黃豆。
秀兒喜歡吃枸杞子,柳月娥早就把大紅的甘肅一級品枸杞子泡好了一大碗,到時候單獨做一小盆,就給秀兒自己吃。
“陳老板——”
天擦黑,一個細瘦的女人進門,頭上戴著棉帽,脖子上纏著長圍巾,胳膊肘裏挎著個柳條筐
葉天抬頭,眼前一亮,來的正是顧蘭春。
“東北朋友寄來了些哈爾濱大紅腸,送一點過來,給孩子們嚐嚐。”
顧蘭春放下筐子,筐子裏是滿滿的兩大捆東北紅腸。
“多謝了。”
陳寶祥抱拳拱手,低聲致謝。
麵對顧蘭春,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對方答應想辦法,但未必真的有辦法。
之前,他和穆長沙都愛看顧蘭春的戲,可現在,戲終人散,顧蘭春脫去大青衣的戲裝,換了刀馬旦的戎裝,馬上就要跟鬼子開戰。
顧蘭春摘下帽子和手套,坐在火爐邊。
她臉上塗了易容的藥膏,灰撲撲的,毫無光澤,仿佛大病纏身一般。
這副模樣走在街上,就算跟日本鬼子走個對麵,也沒人理會。
“陳老板,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也知道你會怎麽做。老牛護犢,這是天性,誰都說挑不出不是。我剛剛從貨台過來,過年這一段時間,鬼子加了三倍崗哨,進出都得查驗工牌、號牌、良民證。告訴倆孩子,別隻顧了埋頭幹活,多長幾個心眼。”
火光映著顧蘭春的眉眼,陳寶祥從側麵看她,一雙漆黑的長睫毛輕輕顫抖著,如同春天萬竹園杏花苑的杏花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