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九死猶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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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隻能這樣做,如果得罪了連小姐,請在她麵前多多美言幾句,不要見怪。”
    “大宗主並非鐵血無情之輩,她的父母、叔嬸死於南京,兩個堂哥、三個堂弟血戰雨花台,以一個連的兵力阻擊鬼子三個聯隊,戰鬥至最後一人一彈,拉響光榮彈,與敵人同歸於盡。論起殺鬼子,沒有人比她更激進。這一次,她計劃兵分三路,分別指向貨台、軍部和濼源公館……”
    陳寶祥愣住,以上三個地點,都是鬼子的防守核心。
    即便是南方軍大部隊開過來,也得掂量掂量,這個仗到底怎麽打
    “那不可能,得有多少人馬,才敢兵分三路這是送死,不是打仗——”
    “所以我說,陳老板,在大宗主眼裏,隻要能殺鬼子,哪怕一個拚一個,三個拚一個,十個拚一個……都得堅決幹!”
    “她瘋了。”
    陳寶祥脫口而出,但他同時理解,連城璧為什麽那麽恨日本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隻要有一口氣在,就要跟鬼子幹到底。
    “陳老板,在大宗主眼裏,天下蒼生,一律平等。你的兒子不死,別人的兒子就死,個個都貪生怕死,濟南就完了,全國所有城市,都變成日本人放馬牧牛的馬廄和牛場。這種喪權辱國、遭人魚肉的苦難情形,你願意看到嗎”
    陳寶祥不知如何回應,隻是愣愣地看著顧蘭春的眉色與發絲。
    “我是個唱戲的,唱戲救不了國,唱戲殺不了日本鬼子,唱戲也……我家鄉被鬼子踏平,全屯三十二戶,大小一百四十口,全都燒成了灰。”
    陳寶祥澀聲回應:“我知道了,我明白大宗主的無奈了。”
    “陳老板,普天之下,烽煙荼毒,就算你兒子今天不死,日本鬼子進行細菌試驗的時候,專挑身體健康的年輕男子,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直接抓到實驗室去。在東北,這種事太多太多了。那些箱子既然來到濟南,就是它們的最後一站,這是板上釘釘的事,誰都改變不了。”
    顧蘭春自顧自說下去,看來,無論陳寶祥回應不回應,她都必須說清楚。
    陳寶祥如鯁在喉,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陳老板,引爆炸彈前,我們會提前投擲照明彈、燃燒彈,告訴孩子們,隻要發生火災,馬上找角落趴下,不要亂跑亂叫,更別聽鬼子的,老老實實救火。大火一起,五分鍾後炸彈就被引爆,都在木箱位置——大年初四,深夜十一點。”
    最後一句話,顧蘭春壓低了聲音,幾乎聽不清楚。
    她站起身,戴上帽子,把紅腸倒在桌上,挎著筐子,轉身就走。
    “多謝了,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陳寶祥向著顧蘭春的背影拱手,亂糟糟的內心,終於冷靜下來。
    “正月初四,半夜十一點……隻要傳文和傳武不亂跑,別靠近箱子,就不會有事。”
    陳寶祥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黑了一整天的臉,終於有了一絲笑模樣。
    當夜,傳文和傳武回來很晚,進門時,已經是半夜十點鍾。
    兩人臉色疲憊,但眼裏卻滿含笑意。
    “過年期間,隻要留在貨台上幹活的,三倍工錢。從年三十一直算到正月十六。爹,我跟弟弟準備住到貨台去,過了正月十六再回來,您看行嗎”
    傳文規規矩矩,向陳寶祥請示。
    傳武不管三七二十一,眉飛色舞,手裏拿著筷子比劃著:“爹,今天日本人從北平和青島運來了很多武器箱子,專家們開箱驗貨的時候,我看到裏麵是嶄新的長槍和黃澄澄的散裝子彈,太饞人了!還有四個箱子,裝的是衝鋒槍。專家說,他們在長白山挖到了蘇聯人的武器庫,不費吹灰之力,就弄來了四百箱武器彈藥——”
    “二弟,別打箱子的主意,你弄來了槍也沒用,咱就是幹苦力的,你拿槍幹嘛使呢”
    “你笨啊大哥,咱有了槍,上南山占山為王,上大峰山參加八方麵軍……就算是把槍偷出來賣了,不比賺那幾個辛苦錢輕鬆”
    “住嘴!”
    陳寶祥見傳武說得越來越不像話,隻能開口嗬斥。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偷槍危險,不必多說。如果想偷出來賣錢,就太低劣了,白白玷汙了濟南英雄好漢的英名。
    “爹,專家說,這些槍支彈藥將一直向南,送到南京,給那裏的部隊更換武器,準備西進,進攻國民黨的老巢。咱濟南人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武器送上前線,殺中國人,總得想辦法搞破壞,你不讓偷,不如一把火燒了!”
    柳月娥給兩個兒子熱飯,剛剛端上桌,聽傳武胡說八道,氣得咬牙切齒:“瞎說,你是去幹活的,不是去惹禍的,快吃飯吧,別說了!”
    陳寶祥這幾天見過太多人太多事,有站在日本人這一邊的,比如畢恭、畢敬、龍千裏、趙無極、於書童,也有站在鬼子對麵的,比如萬花樓的人、八方麵軍的人。
    他有自己的方向——“殺鬼子!”
    隻是,傳文懦弱,傳武又太稚嫩,兩個兒子還不到接班的時候,讓他們去殺鬼子,幾乎不可能。
    “貨台上要是失了火,就趕緊找地方躲起來,別靠近那些箱子,箱子都是上好的鬆木,板子裏帶著鬆油,一點就著。”
    “知道了爹,不過把頭說過,如果起火,就趕緊去鏟沙子滅火,幹得好的,另有賞錢。”
    陳寶祥搖頭:“老大,你記住我剛剛說的就行。”
    傳文趕緊點頭:“是是,我記住了爹。”
    傳武搖頭晃腦:“爹,你就知道守規矩,不讓偷這個,不讓偷那個……鬼子的槍支彈藥是哪裏來的是搶了蘇聯人的,這是贓物。咱他們弄蘇聯人的東西,咱弄他們的東西,一報還一報,也算是替老毛子報仇了,對吧”
    陳寶祥對這個孩子又愛又恨:“好了,別囉嗦了,有事跟著你大哥,別瞎跑。”
    傳武笑著,叼著一根筷子,斜著眼睛看傳文:“要是失了火,我就去偷手槍。偷了就扔到鐵絲網外麵的水溝裏。溝裏全是爛泥,鐵家夥容易沉底,到時候半夜撈出來就行。”
    傳文看看陳寶祥,沒再開口,低頭吃飯。
    過去濟南老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
    現在,陳寶祥突然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送傳武去當兵。
    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八方麵軍,隻要當兵,就能堂堂正正地跟著大部隊打鬼子。
    顧蘭春說的那些話啟發了他,唱戲殺不了鬼子,在貨台搬箱子也殺不了鬼子。
    既然目標是殺鬼子,那就參軍入伍,上戰場殺鬼子去。
    上陣殺敵,為國捐軀,九死不悔。
    “傳武,好幾天沒去萬字巷沙老拳頭那裏了吧”
    “是啊爹,半個月沒去了。”
    “過完年,貨台上不忙了,多去沙老拳頭的武館練練。你還年輕,勤快一點,別偷懶!”
    傳武咧嘴笑起來:“爹,我才不偷懶呢。以前在武館舉石鎖,現在在貨台搬箱子,都是練力氣。工友裏麵有個滄州人,是以前摔跤行裏的,有空就教我兩手。我給你練練——”
    陳寶祥點頭,傳武就開門到了院子裏。
    “爹,這位老師學的是直隸摔跤,這是入、別、挑、勾、纏、揣、踢、擰……”
    傳武一邊說,一邊手腳比劃。
    年輕人學武,下不了苦功,隻是學個皮毛。
    陳寶祥看著傳武表演的摔跤功夫,隻能用四個字來評判——花拳繡腿。
    濟南本來就是摔跤窩子,昔日張長官、韓長官麾下都有摔跤高手,逢年過節,都在帥府門口搭上高台,鋪上紅氈,摔跤取樂。
    陳寶祥知道,直隸摔跤以清代善撲營為基礎,繼承了蒙古摔跤和明朝手搏,以踢、打、摔、拿為核心,分解開來,最具特點的動作為入、別、挑、勾、纏、揣、踢、擰、跪、靠、摟、彈、搿、抱腿、裏勾腿、插閃、裏刀勾。
    “爹,你看怎麽樣”
    傳武練完了,氣喘籲籲地站定,等著陳寶祥讚揚。
    “老二,北派武功講究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你下盤不穩,手上無力,怎麽跟人過招呢怎麽練手、練腳、練下盤,沙老拳頭那邊都教過了,對吧”
    傳武撓撓頭,點點頭,隨即搖搖頭:“爹,這些都是練著玩兒的,現在都什麽年景了你手腳再快,快得過手槍子彈嗎我就是想玩槍,人家土匪都能玩槍,我憑什麽不能”
    陳寶祥走過去,揮手給了傳武一個脖溜子。
    傳武機靈,但也急躁,下不了苦功,不是練武的材料。他從小喜歡槍,看見扛槍的大兵,根本不害怕,總想摸摸人家的槍。
    這大概就是天意,如果送到部隊去,好好錘煉錘煉,也許能有大出息。
    “爹,你知道日本人的槍跟中國人的槍有什麽區別嗎”
    陳寶祥當然知道,但從未跟孩子們聊起過這個話題。
    “不知道,你說說看”
    “鬼子的三八大蓋,射得遠,打得準,而且灌水、灌土、灌沙子之後,拿出來抖摟抖摟,接著就能開槍射擊,並且從不卡殼。人家造槍技術好,全世界一流。咱中國人的槍,最好使的就是漢陽造,要不就是盒子炮,裝填子彈沒問題,但就是打不準。這是胎裏病,造槍廠的技術不行,一批一批造出來,好看不好用。如果我是韓長官,就直接派人端了日本鬼子的兵工廠,不為了搶槍,就是要把造槍的師傅搶過來,有了人就好辦了。”
    陳寶祥有些驚訝,傳武分析武器頭頭是道,更難能可貴的是,“搶人勝過搶槍”的理論已經接近於將帥之才。
    “這是誰跟你說的”
    “《孫子兵法》說,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不戰而屈人之兵。搶槍是為了打勝仗,把兵工廠端了,把造槍的師傅弄來,鬼子沒有武器供給,那早晚就完蛋——這叫‘追本溯源、斷其根基’。爹,我這是看書看來的,以前穆先生給我講過一些,天橋說書的先生說過一些,工友裏的老師也教過一些。我不想給日本人搬箱子,天天幹活,幫著他們殺中國人,這是人幹的事嗎”
    陳寶祥內心湧起喜悅,如果不是顧及麵子,他真的很想給這個二兒子挑大拇指讚歎。
    “傳文、傳武這一代年輕人都知道抗日了,濟南才真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