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鐵血斥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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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小小肉鋪,陳寶祥就能看得出,所有濟南人肚子裏都憋著一口氣,恨不得把這口氣變成鐵齒鋼牙,生吞活剝了這些小鬼子。
買菜回來,他特意繞到芙蓉街,在旗袍店對麵站了一會兒。
顧蘭春已經跟他透露,萬花樓初四晚上動手,他心裏有了底,對連城璧的恨意也漸漸消了。
“身不由己……人在江湖,人家是萬花樓的大宗主,咱是小老百姓,能比嗎能坐在一個桌上喝茶嗎”
陳寶祥自我解嘲地笑起來,搖了搖頭,過金菊巷,準備回米飯鋪。
世道雖然不好,大酒樓的年夜飯還是訂得滿滿的。
金菊巷裏是大飯館,隔著兩重院牆,陳寶祥就聞到了九轉大腸、蔥燒海參和酥扒肘子的濃鬱香味。
他雖然是廚子,但跟大飯館的名廚比起來,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不服不行。
“等到大觀園飯店開起來,齊魯第一的名頭就未必是他們的了……”
陳寶祥挺了挺胸膛,加快腳步,回米飯鋪。
到了下午七點鍾,八涼菜上桌,八熱菜準備停當,蒸煮的都在籠屜裏弄好,熱炒的全都切好裝盤,隻等客人上桌,立刻開火爆炒。
秀兒喊餓,陳寶祥拿做菜的下腳料和肉湯,煮了一碗雜燴麵,香味撲鼻,飄滿了後院。
“爹,真好吃,太好吃了!”
秀兒連挑大拇指,吃得滿嘴流油。
八點鍾,丫環先到,挑開門簾,後麵四輛黃包車一字排開,下來四個人,兩男兩女,女的年長一些,大概在五十歲左右,男的稍微年輕,約摸三十出頭的樣子。
四人進來,兩個男人拉開椅子,伺候兩個女人入座,然後才輕輕坐下。
陳寶祥在灶台前忙碌,柳月娥端著托盤上菜。
“你們啊……胡來,胡來,神槍會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本地的江湖朋友連個幫忙的都沒有,像話嗎”
四人的說話聲從前麵飄過來,陳寶祥暫停了炒勺,豎起耳朵聽著。
“是是,大奶奶罵得對。”
“罵罵是輕的,神槍會死人了你們知道嗎死了幾個人知道嗎如果不是有青島的朋友飛鴿傳書給我,我都不知道,龍千裏、趙無極、奔雷虎死了,駱紅纓重傷,於書童投敵……你們啊,是不是被日本鬼子嚇傻了整天窩在家裏,看書聽戲,逗鳥玩蟲……你們是誰,你們是濟南武林的脊梁骨,脊梁骨軟了,男人不像男人,還活著幹嘛”
“是是,大奶奶罵得對,我們已經發了英雄帖,過了十五,就召開濟南英雄大會——”
“放你娘的屁!過了十五為什麽要過了十五還等著看花燈吃元宵是嗎人家神槍會死了這麽多人,一個好好的江湖大幫派毀在咱濟南,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英雄好漢怎麽看咱濟南人”
“那大奶奶的意思是”
“後天,大年初三,召開英雄大會,給人家神槍會一個交代。當年老帥、少帥到咱濟南,每次都是大擺宴席,廣發英雄帖,給濟南人麵子。神槍會的後台是誰啊是老帥、少帥……你們啊,就是被日本鬼子嚇傻了,忘了這是哪兒這是濟南,這是大隋朝英雄起事之地,是賈柳樓隋唐英雄結拜之地,是大英雄秦瓊秦叔寶的家門口子……”
兩個男人一直點頭賠罪,不敢多說一句話。
陳寶祥聽這女人說話,腰杆也變得硬氣。
濟南的確是千古英雄之地,英雄輩出,高手無數。
如果不是韓長官棄城而逃,濟南肯定不是現在這樣子。
幾萬兵強馬壯的部隊,加上幾丈厚的城牆,再有幾百江湖好漢,幾千年輕力壯的百姓男丁……這麽多人,就算弄不死日本鬼子,也得讓他們嚐嚐濟南人的厲害。
“這事先定下,回去就發英雄帖,初三開會,挑選幾個有膽色、能出頭的行家裏手。韓長官孬種,咱濟南的男女老少不是孬種。聽好了,這是關係濟南人名聲的大事。”
“大奶奶,也有道上同行說,韓長官棄城而逃,日本人兵不血刃進城,反而沒殺那麽多人——”
“放屁,放屁,放屁!”
一直沒開口的女人突然暴怒,在桌子上猛拍了一掌。
“二奶奶,我也隻是聽說,道上人說的,不是我說的。”
“跪下,你這個孽種,跪下!”
陳寶祥嚇了一跳,從門簾縫隙裏向外張望了一眼。
說話的男人離開座位,向著兩個女人,雙膝跪地。
“孽障,逆子,你是腦子裏灌泥漿了,還是睡覺睡傻了日本人進濟南,沒殺多少人多少是多,多少是少”
男人低著頭分辯:“二奶奶,道上都知道,日本人血洗南京城,是因為守軍抵抗,日本先頭部隊損失慘重,所以才屠城。”
那位二奶奶冷笑一聲,抄起麵前的茶碗,狠狠地甩過去,正砸在的額頭上。
砰的一聲,茶碗碎了,男人額頭鮮血迸流。
“混賬東西,日本人殺了多少濟南人,你不睜開眼睛看看,扒拉扒拉指頭數數嗎亂葬崗、萬人坑、濼源公館……日本鬼子來之前,濟南什麽樣,街上有多少人現在什麽樣,街上有多少人章丘、濟陽、長清、商河、平陰有多少村莊燒成了白地村子燒了,人呢都白日飛升了不成”
陳寶祥知道,那些燒成白地的村子都是大莊,至少有二三百戶,千把口子人。
據僥幸逃出來的村民說,鬼子通常都是半夜圍村,把人趕到村子中間的戲台上,先是裝作抓當兵的,把那些健壯男人都綁起來,吊在柱子上,刺刀開膛,殺雞儆猴,然後就是機槍突突,殺光所有人,點火燒村。
“這是道上朋友說的,不是我說的。”
“道上朋友放屁,你也跟著放屁你兩個肩膀上麵是什麽是個西瓜還是冬瓜,是個油簍還是糞筐”
“是,是,二奶奶罵得是,兒子知錯了。”
“老二,你呢”
另一個男人趕緊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奶奶,我一直派人搜羅日本人的情報,向南方軍傳遞。他們已經答應,派出鋤奸團,在徐州、濟南、天津展開暗殺行動。”
“什麽時候見到成效”
“兒子隻是傳遞情報,鋤奸團、暗殺團的事,都是部隊軍事秘密,無法探知。”
“虛有其表,徒有虛名……南方軍隻看到北平和上海,全部力量對準京滬,什麽時候才能到咱濟南你做的這些事都是隔靴搔癢,就算濟南人都死光了,也未必見效!”
陳寶祥一邊炒菜,一邊聽著兩個女人教訓兩個男人。
她們說的話,直接說到陳寶祥的心坎上。
南方軍如果有力量北上鋤奸,早就動手了,不必等到現在。
真正有能力刺殺日本鬼子的,不是南方軍,而是八方麵軍的英雄們。
神槍會內訌,傷了陳寶祥的心。如果沒有西更道街那場亂戰,龍千裏等人就算一個拚一個,也能幹掉十幾個日本鬼子,為濟南人報仇出氣。
“老大,你糊塗啊!日本鬼子是狼,不管是韓長官在濟南棄城而逃,還是南京的英雄好漢血戰到底,他們都會破城殺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別看滿街的日本人對著咱濟南人笑嘻嘻的,你看看他們的牙,看看他們滿嘴的獠牙……”
兩個男人一個跪著,一個站著,都垂著頭,不敢出聲。
陳寶祥的確看到了日本人森森獠牙,每次在暗夜裏刺殺日本鬼子,他都感受到這些東海異類的凶悍。
“你們兩個記住,善心動不了惡魔,對待日本鬼子,就應該像南京鐵血男兒,戰到底,殺到底,幹到底——”
“是是,兒子記住了,記住了。”
“別聽那些狗漢奸的話,當一個順民就能免死放屁,做夢,簡直是做夢!咱們祖上見過八國聯軍進京城,那些紅眼、藍眼的惡魔見人就殺,見寶就搶,嗬嗬,一個好好的北京城,變成了殺人的修羅場,站著的死,跪著的也得死,一場屠城死了多少人,你們知道嗎”
陳寶祥炒好了一道河蝦燴山珍,放在托盤裏,親自端著,送上桌來。
這兩個女人說的話,句句在理,給人提氣。
他三年來想說沒敢說、想說又說不好的話,都從她們口中說了出來。
就憑這一點,今晚這桌年夜飯不要錢,也值了。
“老二,你天天在丹青小築裏閉門修煉,怎麽樣了”
“回大奶奶,兒子上個月臨摹趙孟頫《鵲華秋色圖》十遍,已經做到不看原圖,就能畫出神韻風骨。本月,兒子臨摹的是天墀先生的虎圖和鷹圖。”
那位大奶奶哼了一聲,兩道柳葉眉倒豎起來。
陳寶祥雙手端著盤子,放在八仙桌上。
那位大奶奶掃了他一樣,他頓時覺得,仿佛有兩把快刀,在自己臉前閃過,冷颼颼的,刺骨冰涼。
陳寶祥退回灶下,聽那位大奶奶說:“老二,吳天墀先生是北方虎王,畫的是山中猛虎,你在丹青小築,不敢出聲,畫的不是猛虎,而是小貓。人家吳天墀先生胸中有猛虎,筆端有山河,熱血成一快,不負華夏頭……人家是真正的虎王,懂猛虎,懂世道,有膽識,有乾坤,你的熱血呢,你的氣概呢我怎麽好端端,就生了你們兩個懦弱的家夥!”
陳寶祥在古玩店裏見過吳天墀的虎圖和鷹圖,的確是濟南丹青圈裏的真正高手。
虎行似病,鷹立似睡。
丹青高手能以微妙筆法畫出虎與鷹的內在殺機,不然,虎就是貓,鷹就是雞。
“大姐姐,算了,讓老二從今天起就關了丹青小築,認真鑽研,把濟南的道上朋友聯合起來,對付日本鬼子。丹青丹青,太平時自娛自樂,國難當頭,還玩的什麽丹青鵲華橋都變成了鬼子的練兵場,哪來的什麽《鵲華秋色圖》景致你們哪,你們哪,真是敗家子……”
“二妹,我就是氣老二,這麽聰明的孩子,都什麽年月了,還臨摹趙孟頫的畫元人滅宋,趙孟頫幹了什麽就是歸隱、躲避,最後還他媽的去元大都做了元人的大官。這個沒有骨氣的男人,白瞎了南宋王孫的身份,還不如他老婆管道昇!仲姬夫人留下《水竹圖卷》,讓後人知道,元雖然滅宋,卻滅不了我中原百姓的竹節誌氣。日本狗賊占了濟南,屠殺我濟南百姓,隻要還有一個濟南人活著,就要血戰到底!”
“大姐姐說得對,仲姬夫人一生,剛直不阿,有膽有識,對趙孟頫遠赴元大都做官一事,百般勸阻,的確是女中豪傑。你們兩個孽子聽著,從今天起,把那些丹青、畫眉、蛐蛐、琵琶都封存了,再也不許拿出來。”
大奶奶聲色俱厲,再次補充:“我大漢將軍霍去病曾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你們從小飽讀詩書,難道隻學了些聲色犬馬的淫詞豔曲老二,回去寫二十幅對聯,就寫這八個字——‘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命下人把廳堂裏所有中堂條幅換下來,直到濟南人殺光了日本鬼子,光複我大漢江山為止——無鐵血,不丹青,逆子,連這個都不懂,還算什麽濟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