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吾有殺人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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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寶祥拉著傳武的手,親自給他指點:“摔跤嘛,就是用最簡單的辦法,把對方摔在地下,然後摁住。咱濟南摔跤也是一絕,最基本的手法是勾子、別子、手別、踢、大德合、小德合、腦切子和搓撾,先把這些練熟了,刻在腦子裏,跟人過招的時候,靈活運用,使出各種變化來克製對手……”
傳武連連點頭:“對對,沙老拳頭也說過,小德合用好了,甭管多高多壯的對頭,一照麵就能把對方放倒在地。”
陳寶祥年輕時,曾經跟隨跤場的行家們練過一陣。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每日雞叫頭遍就起床,抓石鎖,蹲馬步,掄大繩……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街頭械鬥,有黑道中人帶著獨角龍手炮出現,在摔跤敗陣之後,當場轟碎了一位老跤師的腦袋,就突然間明白,摔跤是武術中最軟弱遲鈍的一種。
懂摔跤,殺人更快。
隻懂摔跤,那就死得比誰都快。
這種經驗,他必須教給傳武。
“老二,光知道小德合可不行,咱北方武林中的前輩,總結了一招製敵十三式,分別是上步踢、腦切子、手別子、躺刀、大別子、捆、披、抱腿、扡別、大德合、小德合、耙子、過橋——”
他一式一式演示下來,讓傳武目瞪口呆。
過去,陳寶祥從未顯露過功夫,傳武以為,自己爹娘就是小小的廚子,撐破天也就隻能把炒勺顛得滴溜溜轉,再也沒有其它本事了。
傳武起初嬉皮笑臉,以為陳寶祥說的又是老一套,好好幹活,不要惹事之類。
看到最後,傳武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筆直站立,閉嘴聽著,最後高高地挑起了大拇指:“爹,您老是這個——”
“武術是殺人技,傳武,你知道嗎中華武術用得好了,比手槍和子彈更快。七步以內,殺人如麻,不會失手。就算你以後真的學會用槍,也要知道,你名字裏‘傳武’的真正含義。”
“爹,我知道,您給我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繼承中華傳統武術,發揚光大,傳承下去。”
這句話隻對了一半,在陳寶祥看來,學好中華武術的目的,是為了殺鬼子,而不是花拳繡腿,求人誇讚。
祖宗傳下各門各派功夫,其宗旨都是挾技以防身、鋤強而扶弱,如果罔顧這一根本宗旨,中華武術就失去了意義。
當今濟南,日寇猖獗,如果幾千功夫高手聯合起來,一定能讓鬼子寢食難安,損失過半。
“老二,你記住,光練武術,殺不了鬼子,光練射擊,要想超越鬼子的神槍手,也很難。武術、大刀加長槍,才是中國人殺鬼子的最好辦法。”
“記住了爹,天橋下說書先生講過,第五戰區台兒莊戰役第9旅、上海灘第十九路軍、長城喜峰口戰場……中國人大刀片子上戰場,幹得鬼子人仰馬翻,屍橫遍野!”
“沒錯,沒錯,聽說書,以後不要聽老的,就聽這些新的。”
傳武用力點頭:“爹,我記住了。中國人殺鬼子,要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還有呢”
“說書先生還說,大刀隊這麽厲害,完全得益於華夏武術大師的親身傳授。第一種是李堯臣無極刀法,講究不出刀則已,一出刀必殺。第二種是馬鳳圖的破鋒八刀,八刀出手,分別攻擊八個要害,八刀下來,敵人必死。第三種是韓慕俠的八卦形意刀,以扇、砍、劈、剁、托為基礎,對陣時,隨機變化,專門對付日本鬼子的三八大蓋刺刀術。”
“好啊,好啊,你聽得仔細,記得清楚,不錯,不錯。”
“嘿嘿,我記了一部分,幾個工友一起去聽,有幾位是念書識字的,聽懂了以後,再講給我們聽。爹,幾個識字的工友都是天津和青島的紗廠過來的,雖然不是濟南人,但對咱濟南有感情,也常說,濟南這麽多武術行家,如果聯合起來,打跑了日本鬼子,濟南城一定重獲新生。”
陳寶祥歎了口氣,他想到了銘新池的馮爺。
兵荒馬亂之年,這些有本事的人審時度勢,並未真正把濟南百姓放在心上,而是忙著斂財生財。
雁過拔毛,凡事抽成,絕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
“爹,我一定記住您的話,不驕不躁,苦練功夫,將來兩軍陣前殺鬼子。”
父子倆的對話到此截止,陳寶祥不願讓柳月娥擔心。
他攬著傳武的肩膀回屋,傳文和秀兒正在燈下看書。
“爹,我在貨台上跟著工友認字,也學了一些算術學問,將來米飯鋪開到大觀園去,上上下下,就能幫您小忙了。”
傳文一邊說,一邊握著鉛筆頭,在一張紙上劃來劃去。
“爹,大哥在學打算盤呢!”
傳文不好意思地搖頭:“爹以前教過,我沒好好學,現在懂事了,又得從頭開始。爹,過年以後,貨台不忙了,我天天回來,跟著您學打算盤……”
秀兒也叫起來:“爹,私塾先生也教我們看地圖,全世界是一個圓球,有無數國家,日本鬼子不但侵略中國,還侵略其它國家。這麽多國家的老百姓都恨死日本鬼子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總有一天,好多國家聯合起來,日本鬼子就完了。我們一邊念三百千,一邊學看地圖,以後打仗用得著。我將來要做花木蘭,為國殺敵……”
柳月娥拉住秀兒的手,心疼地摸著閨女的鞭子:“啥花木蘭不花木蘭,你得學習女紅針線……”
秀兒搖頭:“娘,我才不學針線活——爹,你知道曲水亭街北頭的辛家姐姐不”
陳寶祥點頭,辛家來自章丘,是濟南城有命的大戶望族。
辛家三代上出了個大才女,單字名銳,日本鬼子進城後離開,聽說已經投了軍。
“辛家姐姐投了八方麵軍,在沂蒙山帶人打鬼子。爹,我知道沂蒙山在哪兒,從地圖上看,就兩寸遠。我有一天也要去沂蒙山,跟著辛家姐姐打鬼子!”
“傻孩子,打鬼子是男人的事,你好好念書,別在外麵咋咋呼呼地惹事。”
“娘,先生說,打鬼子不是哪一個人的事,而是所有中國人的事。女的怎麽了我要學花木蘭——巾幗女也要勝過男兒漢,女兒家哪一個不如兒男……”
秀兒抱著柳月娥的胳膊,用力搖著,辮子甩來甩去,撒嬌不停。
三個孩子各有方向,陳寶祥覺得,這一家人也有了滿滿的希望。
晚上,城內城外不斷有炮仗聲響起。
每次炮仗一響,陳寶祥的心就猛地哆嗦一下。
他有時候不確定那到底是炮仗聲還是槍聲,時遠時近,高高低低。
“鬼子聽見這種動靜,大概也跟老百姓一樣,起初以為是槍聲四起,最後聽得多了,耳朵麻木,什麽也不管,萬花樓行事就方便了……”
柳月娥翻了個身,拉住陳寶祥的胳膊:“當家的,睡吧,睡吧……是放炮仗,睡吧……”
陳寶祥睡不著,總覺得窗外伏著一個惡魔,黑魆魆的,瞪著這一家人。
誰走得慢了,就要被怪物拖走,永世不得超生。
天亮前,陳寶祥睡了一陣,但旋即被吵醒。
“當家的,有人來訂酒席,大年三十晚上,在咱店裏吃飯——”
柳月娥抓著陳寶祥的胳膊,把他拉起來。
陳寶祥到了店裏,有個穿著黑色對襟小襖的年輕丫環站在櫃台前,手裏拿著一張紙條,神情十分高傲。
“陳老板,我家主人說,八熱菜八涼菜,餃子分兩種,拜祖先的全素,自己吃的用純羊肉大蔥,羊肉用仲宮山羊,大蔥用章丘蔥,不能上牛肉、狗肉,其它沒有忌口。”
小丫環拿過算盤,把紙條壓在下麵。
“我這是小店,要是貴主人方便的話,請去城裏的大店、大酒樓,我恐怕才疏學淺,耽誤了貴主人的大年夜團圓飯。”
小丫環撇了撇嘴:“我主人說了,就在這兒吃,你放心,錢少不了你的——”
她解開袖口,掏出一個紅色綢包,將一把大洋倒在櫃台上,然後一個一個摞起來,總共是二十個。
“陳老板,二十個大洋,隻是菜錢,還沒算最後上團圓魚的魚錢、拜年問好的賞錢、最後主人起身的座上紅包……你好好算算吧,忙活一晚上,到底賺多少錢”
陳寶祥剛剛起床,腦子還是一團漿糊,仍然覺得無法勝任。
柳月娥手疾眼快,從陳寶祥胳膊下麵閃身過去,把二十個大洋按住。
“好,小妹妹,就這樣說定了,包貴主人滿意,我們現在就準備。”
“行了,晚上八點鍾入席,我家主人最守時,分毫不差,你們好好候著吧……”
小丫環出門,上了一輛黃包車,向西去了。
“這是誰家的丫環,怎麽從前沒見過,眼生得很呢!”
陳寶祥走出門去,手搭涼棚,遙望著黃包車的影子。
柳月娥又把大洋仔細數了一遍,喜滋滋地抬頭叫著:“當家的,趕緊準備起來吧,我剁肉和餡包餃子,你趕緊列菜單……這麽多錢,咱這次能過個大肥年了!”
陳寶祥舀水洗臉,腦子漸漸清醒,先列了菜單,然後拎著籃子出去買菜。
街上人來人往,小孩子們笑著跑著,有濟南孩子,也有日本孩子。
陳寶祥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日本人沒進濟南的前幾年。
那時候,進了臘月二十,韓長官就在官府門口設置長桌,上麵擺著幾百份年禮,有米有麵,有油有肉,專為濟南的孤寡老人準備。
有時候,韓長官與民同樂,帶著副官出來,跟孩子們一起放炮仗,哈哈哈哈的笑聲,傳遍半個濟南城。
“南方軍、八方麵軍在哪兒呢鬼子占了濟南三年,不會一直在這裏住下去吧”
陳寶祥走到一家牛羊肉鋪前,要了一根牛腿,用荷葉卷著,放進籃子裏。
兩個日本女人經過,嘰裏呱啦地用日本話交談。
對麵有兩個打扮入時的中國女人走來,四個人見麵,日本女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好:“你們的、買菜……買肉,過年,年夜飯、頂好頂好的飯,過年的、好……”
雖然語言不通,但四個女人依然嘰嘰呱呱說了半天,然後才分開。
“日本女人,別看了,羅圈腿,天天去銘新池洗澡……小日本,浪費咱濟南人的泉水,整天洗洗洗,也沒把一身鬼氣洗幹淨!”
肉鋪老板嘟囔著,啪的一聲,把剁骨頭的大刀排在肉案子上。
“是啊,咱濟南人喝泉水是正事,日本人喝海水喝慣了,喝不了咱的正宗泉水,真是喝瞎了。”
陳寶祥聽到“洗澡”二字,就想到銘新池。
在濟南,銘新池就等於是“洗澡”。普通百姓逢年過節,老人孩子過生日,都得去銘新池洗一洗,涮一涮,從頭到腳搓洗幹淨,求個去舊迎新,大吉大利。
“陳老板,別看了,他媽的日本鬼子就是事多,上次有個日本娘們買了我的牛肉,拿回去又找回來,非得說牛肉發酸,跟他們日本牛肉不一樣。真他媽的多事,我天天宰牛賣肉,濟南老少爺們、各大酒樓個個誇好,就日本娘們難伺候。日本牛肉好,滾回日本吃去,別在咱濟南待著……真是又當婊子又立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