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治八岐大蛇後的幾天，所有人也都休整好了。八岐大蛇能被退治，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八俁遠意料之中的事。不，倒不如說，這一切都在按著八岐大蛇的計劃進行。表麵上是晴明贏了，可實際上還是背地裏的神明在操縱。
    三月櫻花再度開放的時候，神樂和博雅來拜訪過我一次，帶來了一盒子的蘋果糖和做好的櫻花手環。
    “先說好，不是我要來看你的，是神樂——”源博雅並不看我，滿不在乎地說。
    “哥哥。”神樂有些不滿，可是看向我的時候，也低下了頭，“阿紫姐姐不要在意哥哥說的那些。我現在已經全部想起來了，那個時候，將阿紫姐姐牽連進來……”
    居然是為那個時候的事愧疚嗎？
    我將那個木盒子推過去，隻留下櫻花手環在矮桌上：“不……如果不是那樣，我也許就碰不見哥哥了。不過……這些你們帶回去吧。你們也應該清楚，我和你們已經不可能並肩前行了。”
    “可是，大家都很喜歡阿紫姐姐，小白和晴明都是，還有晴明的式神們……”神樂有些不解，“阿紫姐姐，不打算回來嗎？”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在源氏一切都好。”
    “哼，也就你這樣的人會覺得源氏好。”源博雅很是反感我說的話，於是起身說，“神樂，我去外麵等你。”
    也不等神樂回答，源博雅就往外走去了。
    “阿紫姐姐，你別在意……哥哥他隻是……”神樂想解釋，可是又看我並沒有什麽表情，也低了頭。
    我已經被當成叛徒了，怎麽可能還能回去呢？我和八百比丘尼不一樣，八百比丘尼和他們已經結下了不可磨滅的羈絆，而我和他們的羈絆，不過是前塵往事。縱然那些羈絆曾拉回過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我，但終究已經失去了。
    “我明白哦。”我將之前雕好的一隻胖金魚放在神樂麵前，“我已經不是當初的阿紫了，我已經是被認為是叛徒的阿紫。更何況，你隻是繼承了神樂一半靈魂，也許對於我的一些事，你忘記的會更多。”
    神樂抬頭望著我：“阿紫姐姐……我……不，神樂的記憶……”
    “不用擔心。”我站起來說，“我不會和你們為敵。”
    遲疑了一會，神樂這才伸手將她麵前的金魚木雕收起：“嗯，我相信阿紫姐姐。這是阿紫姐姐送給我的金魚木雕，我會和博雅哥哥送我的那個，一起保護好。”
    我點了點頭，卻再沒有說出什麽話來。我讓侍女阿雲去送走神樂他們，轉頭看見了一個紫色身影坐在屋子裏。
    那不是八俁遠……
    “汝看上去不高興，小櫻花。”帶著神明獨有的清冷，他側了側頭望著我說，“吾見到你可是很開心。人間櫻花盛開的季節，總是讓吾想起剛離開不久的狹間。”
    我望著他，卻說不出什麽話來。於我而言，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隻是以為他是神明——沒錯，就算是碰到另一個神明，我依然會對神明產生一種矛盾的心情。
    我扶著矮桌坐下來：“並沒有不高興，隻是我沒有故事講給神明大人。”
    “這樣麽……”八岐大蛇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沒關係，汝現在就是個很好的故事。”
    靜默了片刻，我終究選擇抬頭看他：“您認識高天原的神使荒嗎？”
    八岐大蛇彎著腰，聽我這麽問就著自己站著的地方坐了下來：“汝想知道什麽？”
    ……果然，想從他口中得到什麽，必然要付出什麽代價。
    “您想要什麽？”
    我毫無疑問也是在和邪神交易，就像百年來的京都裏的人類一樣。不，我或許還比他們更貪婪自私，冷漠無情。
    “吾想知道汝的答案。”八岐大蛇笑了。
    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的什麽答案？”
    八岐大蛇微微皺了眉，但很快又舒展了：“汝喜歡吾的那片靈魂嗎？”
    ……這又是什麽問題？根本前言不搭後語，不過說不喜歡的話，說不定以後就不能和這位神明說上話了。
    “不討厭。”
    “是麽？”
    我察覺到肩膀有些重，微微低頭時，一雙白皙的手正按在帶著暗紋的和服上，冰冷的氣息離我很近。
    “在汝尚不知他物時，吾帶來了一位妖怪，她會教汝許多事。”
    妖怪？教我什麽？
    還沒等我開口問，肩膀上的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著蛇尾的女人出現在我麵前。
    手中的妖力已經續起，但是那個妖怪卻露出了笑容：“我竟然能進入源氏，這還多虧了那位大人。”
    “……你是誰？”我對於她那樣的語氣頗為反感。
    “身為同族的你，難道不想知道蛇的最大優點嗎？”妖怪的那張女人的臉，突然出現在了我的麵前，“不想知道為什麽我們是這樣嗎？”
    我正覺得無趣，想要不去理會她的時候，她突然又說：“就算你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我也還是認得你的，夕夏。我叫清姬。”
    ……夕夏？一個人類怎麽會被這麽多人認得？更何況……她早就在那麽多年前死去了。為什麽偏偏是我和她長得像？明明阿夕和阿夜也是有相像的地方……不，或許有人和他們說過，隻不過他們並不在意。隻是我在意這種事嗎？又或者他們也隱瞞了我什麽。
    也不對。阿夕是一隻單純的妖怪，各種意義上都是，但是阿夜不同……
    阿夜他究竟還知道什麽？
    “我不叫這個名字。”我看著清姬爬上緣側說，想糾正她。
    “沒關係，我知道你現在的名字。你的那份愛意似乎和我有相似之處，所以那位大人讓我來找你的時候，我很開心。”清姬並不在乎我說話語氣有多麽不好，“可現在的你什麽都不知道，我來這裏就是為了幫你回憶起那痛苦又甜蜜的感覺。”
    妖力衝破我的指尖抓住了清姬的喉嚨。
    “回去告訴神明大人，我不需要他來幹涉我的事情。那個時候出狹間的恩情，我遲早會回報的。”看著清姬掙紮的樣子，我頗為不忍，“我不需要什麽人來教我什麽事。”
    突然鬆開的妖力，讓清姬靈活地落在了地上。
    “你會需要的……”清姬突然睜大了她的眸子，“你心裏是那樣愛著他，就像我也愛著那個背叛的男人一樣……不，總有一天，你會被焚身之火燒盡。到了那個時候……”
    愛？什麽是愛？像侍女木槿一樣嗎？還是像浮舟對鳴沙一樣？是玉藻前對巫女千代一樣嗎？又或者是我和小緣一起看到的結緣的人們。
    “我不明白你說的愛是什麽。”我這樣回答，“但是我也不需要別人教我，因為有沒有這種東西對我而言根本不重要。”
    當然不重要了。
    那個時候荒問我的問題，現在可能已經有了答案。
    不管阿夜變成什麽樣子，也不管他相不相信我，他都是我唯一的救贖。已然身負重罪的我，贖罪是唯一。
    “不，你可是將那種東西看得比自己還重要。看來記憶的殘缺也讓你變了。”清姬幽幽地望著我，“不過沒關係，你一定會有想要理解的一天，你會找上我的。”
    清姬離開了，留下的是一朵白椿花。
    ……像她那樣醜陋的妖怪，為何會留下這樣漂亮的花？真是難以理解。
    “……你看了多久了？”我現在原處沒有動，隻是這麽問。
    平常我肯定很難察覺到，可八岐大蛇的複活讓我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沒多久。”阿夕從隱著的暗處走出來，又指著那朵白椿花問，“不要麽？”
    “……你覺得我有一天會去問她關於愛？”我不禁反問。
    阿夕看向我，那目光中有詫異，可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不……我隻是……”
    隻是？
    “比起這個，我覺得你更應該關心一下阿夜的身體。”
    阿夕很快就轉了話題。
    阿夜的身體是由彼岸花的花構成的，如果沒有什麽意外，應該不會有問題。當初哥哥將怨念和身體留在了人間，而自己最初的靈魂去到了冥界。彼岸花為他做了一具身體，一具由花組成的身體。而現在，這具由花做成的身體開始出現了異樣。
    雖說也沒有多大問題，可臉上動不動就出現花的紋樣，也是讓人很困惑。
    “晴明說他是在冥界找到的草薙劍碎片……”阿夕頓了頓，“或許我可以去冥界一趟。”
    我心中隱約生出一種複雜的感覺，就好像阿夜和阿夕開始成了兩個人。不……或許從怨念消失後，他們就是兩個不同的靈魂了。
    不過……
    “也好，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麽大事了。”我說，“等慶典結束了就一起去吧。”
    說是慶典，倒不如說是整個京都的慶祝。在慶典之前，我也去拜訪了一趟玉藻前。他聽說我要去冥界的時候，並不驚訝。不過，他告訴我冥界的時間流逝非常緩慢，如若一不小心，就會錯過人間許多事。
    “我聽說你和阿夜那孩子在退治之前吵架了。”玉藻前放下茶盞說，“那麽，現在呢？”
    我搖了搖頭，沒能回答他。
    “嗬嗬，很多事其實都不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玉藻前搖了搖扇子，站起來看落下的櫻花，“不過現在也差不多了吧？京都的慶典也要開始了，你該走了。”
    遠處的京都開始染上了紅色，是燈火的光芒。身上是新做的羽織，初春的寒冷讓我微微吸了一口氣。
    “有一點害怕。”
    雖然早就已經決定了，無論阿夜會是怎麽樣，我都隻能選擇為了他而做出我的選擇，可到了現在，我依舊恐懼他那溫柔中的複雜。
    “正是呢。”玉藻前回答我說，“懂了是一回事，做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是，這就是你要麵對的。”
    要麵對的……
    望著遠處的京都，我轉頭問：“就像您當初麵對愛花他們一樣嗎？”
    “沒錯。”玉藻前沒有回避我的問題，然後用扇子敲了敲我的頭，“如果見到百目鬼，記得讓她幫我帶點東西回來。”
    “知道啦——”我拉長了聲音回答，然後朝著京都的方向走去。
    燈火通明的京都街上人來人往，天空也被染成了紅色，然後我看見阿夜穿著幹淨的狩衣站在燈火下，就好似我曾經的夢。
    我沒有繼續向前，可阿夜的目光看過來了，我下意識又想躲避。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阿夜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
    我揚起笑臉，將手偷偷背在身後卻並不看他：“怎麽可能啊，畢竟是哥哥大人的邀請。”
    我飛快地望了望他寬大的袖子，可很快就看向別處了。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後同時開口了。
    “麵具……”
    “我去買蘋果糖吧。”
    早知道是這個樣子，我就一定要求阿夕和我一起了。
    正當我猶豫要怎麽做的時候，一隻手拉住了我的右手。
    “那麽，一起去吧。”
    “不……”我想要掙脫他的手，“比起那個，還是我去買蘋果糖吧……哥哥不用勉強自己。”
    “我們一起去。”
    “不用，我現在可以一個人了。”阿夜握得很緊，我想要掙脫都掙脫不了，“我不想哥哥再討厭我了，所以……”
    “這是我的答案。”
    “……誒？”
    阿夜輕笑了一聲：“或許我就是你說的那樣偽善的人，我心裏也確實還存在對你的抗拒。”
    我放棄了掙紮，然後慢慢地抬起了頭。
    “但是這偽善不會有盡頭。”
    ……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嗎？我看到了阿夜，他眼中已經沒有溫柔，剩下的全部都是真摯。
    這就是最真實的他麽？
    就在我要開口說，阿夜鬆開我的手，兩手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已經發誓我不會再騙你了，所以，阿紫就像從前那樣就行。”
    阿夜離我很近，他臉上已經能夠看到一朵朵紅色小花紋，那應該就是彼岸花的模樣了。
    “我要去冥界了，和阿夕一起。”我伸手抱住他說。
    “你，都知道了？”
    我鬆開了手，退了一步說：“如果哥哥相信我，就讓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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