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身上還帶著濃濃的酒味。也許是怕驚擾我，他並沒有到我的房間裏來。
    我悄悄地來到他的房間裏，看著他倒在地上，雖說現在已經早春了，晚上卻還是冷。將手中的衣服悉數替他蓋上，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懷裏藏著什麽。
    我頓了頓，還是將那個東西輕輕地拿了出來。那是一封寫有“源稚彌親啟”的信——是來自源氏的一個陰陽師，他自稱源賴光，是彌在源氏唯一能說得上話的親人。
    簡單地看了看信的內容，我將信疊起來的時候，他忽然出聲：“寫了什麽？”
    我被嚇了一跳，然後把信丟給他：“自己看，我去給你倒茶。”
    “空栗……”他叫住了我，“抱歉，今天我不該丟下你。”
    我回過頭，發現他已經坐了起來，靠著矮桌，外麵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令我無論如何都再說不出一句話了。
    匆匆回過頭，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後轉身回到他身邊，將茶遞給他。
    “今天下山的時候，碰到了源氏一個陰陽師。”他接過茶說道。
    “那個人是源賴光吧？”我替他蓋好衣服問。
    “嗯……”他一飲而盡，隨後也用衣服裹住了我，“他希望我能夠回去。”
    “……這樣啊。”我感受著他的溫暖，平靜地問著，“那麽彌呢？你怎麽想的？”
    “我想要你活著。”他輕聲回答。
    聽到了這樣的回答，我看向他，眨了眨眼：“即便是要殺害你的孩子也要這麽做？”
    他避開了我的眼睛：“所以才想要回去改變它。”
    “真的嗎？”
    “……嗯。”
    “那就回去吧。”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道，“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剛好和故人有個約定。”
    “……”
    “所謂的「緣」，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啊。我們能一直在一起這麽久，說定緣結神已經聽到了那個時候你和我說的話。”
    “「緣」嗎？”
    “《怪》的故事裏，全部都是「緣」，正因為他們之間某種聯係，我才能寫出這麽棒的故事本。”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我希望以後我們的孩子，也能有這麽棒的經曆。”
    “……空栗，其實……”我感覺到他也握著我的手，溫熱得一如年少時的他。可我後麵睡著了，沒能聽到他在說什麽。
    初夏的時候，他才準備好了所有，帶著我慢慢走回了京都。原本說好要在五年後就回來看葛葉，現在卻不知過了多少年才回來。她的孩子也已經出生長大了吧？
    源氏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讓他回去呢？大概還是因為我吧。他相信源賴光這件事我不意外，因為當初幫助他離開源氏的就是源賴光。
    “請你們來的目的隻有一個。”這個叫作源賴光的人，明明和源稚彌相差年齡不大，我卻感到了一種根本的差別。
    “還請夫人在源氏本家誕下孩子，由我們撫養。雖說這不合規矩，但卻是有益我族的事情。”
    我聽到了這樣的話，一時沒能說出話。驚詫之餘，我轉頭看向了他，他卻沒有說話。
    “容我拒絕。”
    從前的鋒芒又再次展露出來時，源賴光的臉上多了一份戒備。
    難道我不會知道源氏是什麽地方嗎？和崇尚規則的夢野間不同，在源氏他們——我的孩子們就隻會被利用，被當作工具。
    “不管你們最終的目的是什麽，我的孩子絕對不會交給你們。”
    我看向了一旁一言不發的源稚彌，悲涼的情緒逐漸蔓延開來。為了讓我不死，逼著我這樣做嗎？為了不想讓我為了自己的孩子，而用孩子作為威脅嗎？
    我起身，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空栗，我不想你死，留下來。”
    他卑微著。
    “好啊，你求我。”心裏的苦澀被我狠狠地壓住，“求我不要走。”
    他看似什麽都不在乎，我卻再清楚不過了。他的尊嚴不允許任何人去觸碰，這是他的底線。他表麵上的弱小不過是他的偽裝，然而他願意在我麵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源賴光平靜地看著我們，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著他放下茶杯的聲音，我聽到了源稚彌的聲音。
    “拜托你，空栗，不要離開。”
    我的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究竟是什麽值得你丟棄尊嚴，也要留下我？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你……我不希望是我們之間那所謂的喜歡和愛，讓你丟棄了這些。如果是，那麽我們之間早已不像從前那樣了。
    “彌……我不想你為了我而失去了自己。”我忍著後麵的淚水，將他的手揮開。
    “攔住她！”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我周圍出現了法陣。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人都走了出來，武士也好，陰陽師也好，他們都以一種陌生的、敵視的目光看著我。
    然而，我不能在這裏止步。
    “我不想傷害你們，還請讓我離開。”我看向源賴光。
    這個年輕人眼裏有著野心和欲望。
    “讓夫人離開也容易，我說過，隻要夫人留下孩子，您和源稚彌就是源氏的貴人。不用成天擔心被追殺，也不用擔心風餐露宿。”
    “是嗎……”我再次轉過頭看著陰影下的他，“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他看著我，眸子和我一樣盈滿了淚水。
    他開口要說話時，一道靈力立刻纏上了我的身體。我全身散發出妖力將這道靈力掙脫，右手摸到了脖子上掛著的他送我的青之夢果實。
    他的不動容，比起這麵對的武士和陰陽師還要可怕，還要讓我絕望。
    “這麽多年來，我在你的心中到底算什麽？”
    扯下了青之夢的果實，扔在了地上。
    夢野間的蛇族是與世無爭的。他們也曾受到那個叫作八岐大蛇的神明的召喚，然而卻選擇待在故鄉。
    我曾經被叫作蛇妖空栗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出來夢野間的時候，我常常胡作非為，是一位老婦人撿到了我，在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善意後，我也逐漸意識到了這個世界是和夢野間一樣，有著規矩，然而卻又相當自由。
    老婦人教會了我要善良，要懂得感謝他人。我也想要感謝她，然而在我能夠化作人形之前，她就已經死去了。
    可是，在麵對這樣深深的惡意時，我又不得不變回那個蛇妖空栗。
    出了源氏，我化作蛇逃到了一個林子裏。
    我再次變回了人形，在確認腹中的孩子沒有什麽事之後，我便想著如何才能對抗那些人，讓自己的孩子活下來。
    “還真是狼狽，被男人拋棄的滋味怎麽樣？”
    “是你……”盡管我很想防備眼前這個妖怪，但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你……你來做什麽？”
    “當然是來幫你了。”
    她並非蛇族，隻是因為被人背叛而怨恨，這才成了半人半蛇的模樣。我曾經一度想寫下她的故事，卻覺得她過於執著，於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你覺得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能逃過源氏的追殺嗎？”
    她的眼神遊離在我的身上。
    “或者說你還想保護自己的孩子？這裏，是蛇神大人給你的恩典。”
    她的蛇尾卷過一個小瓶子，丟在我的麵前。
    “……”
    “用不用就看你了。”她笑了，魅惑至極。
    名為清姬的妖怪離開不久，我就察覺到一點危機的來臨。
    那個東西……究竟能不能用還不知道，總之先帶上好了。
    我們誰也不知道，正是因為彼此的行動，讓本該毫無憂慮就能降生的孩子，成了所有一切的開始。
    為了逃跑，我不得不接受來自蛇神的幫助，那樣的力量不是我能控製的，也絕非是屬於我的。這樣的力量令我精疲力盡，也令我饑餓。
    是和很多年前的夏天一樣的雨天。我撐著傘，幻化成一般的女人，走在山路上。
    我相信著，隻要回到了我和他居住的那個房屋，一切就會好起來。這幾日源氏的陰陽師糾纏似乎變少了，所以我也並不太擔心路上會遇到什麽危險。
    那蠻橫的力量造成的饑餓明顯比我想的要厲害得多，我甚至覺得它在吸取自己腹中的孩子的力量。
    多日來的行程，終於讓我見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屋，而我也瞬間昏過去了。
    再次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像在告訴我，之前的所有，不過是一場夢。
    可是饑餓感還在。
    我起身，想要去找點東西吃，卻發現了一旁睡著的源稚彌。
    雖然我現在的心情，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頓，但重要的還是吃點東西……
    最終我找到了一碗溫熱的粥。盡管味道很奇怪，但這讓我的饑餓感立刻減少了不少。
    就在我琢磨著粥的原料時，背後有人緊緊地抱住了我。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住地道歉。
    “……彌，你已經失去了那個時候喜歡我的心情了。”我放下碗說。
    “就算是那樣……”他沉默下來了，“我已經和源氏達成了交易，他們不會再來要我們的孩子了。還有……如果你堅持要讓他們降生，我也不會阻攔了。這樣的話，請讓我陪著你到最後吧。”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回心轉意了，又或者我已經不太在意了。他不再是那個年少時的他，也沒了那份單純的喜歡，沒了那份隻是想要待在我身邊，就覺得很幸福的心情。他恐懼著死亡，恐懼著將來有一日，自己會離開我，恐懼著他所預示的將來，恐懼著我的喜歡會改變。
    可是啊……
    我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心情，我依舊是很多年前的空栗。
    《怪》的最後一個故事是關於青之夢果實的故事。由此，我不再寫故事了，也沒有出去流浪了。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平安無事。他幾乎欣喜若狂，然而在知道還有一個孩子在我腹中的時候，他才又恢複了之前的模樣。
    於是，那個時候我開始給他寫信箋，如同他年少時候那般給我做的。
    信箋寫了很多封，我也發現了一個秘密，可我不想揭穿他。
    第一個孩子被他取名叫源稚夕。阿夕和源稚彌長得很像，甚至性格也有些相似。那麽根據他給我說的那個預示，我現在肚子裏的就還是個女孩吧？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半年以後，這個孩子就要降生了。
    是下著大雪的一天。我在他每天必回的路上等著他。
    “媽媽……”阿夕摟著我的脖子，練習著他出門教的話，“媽媽……媽媽……謝……謝謝……”
    阿夕一天都在練習，也終於磕磕巴巴地說出來了。
    也許是根本想不到我會在路上等著他，他將手中的東西往背後藏了藏。
    “回家吧。”我蹭著阿夕的頭，然後轉身。
    “媽媽……”阿夕扯著我的頭發，他往後指了指，“趴趴……”
    我和他都有些吃驚，但是阿夕卻又指著他，發出了更加清晰的聲音：“帕帕，謝謝。媽媽，謝謝。”
    心中一熱，我的眼角也不禁模糊起來了：“阿夕真厲害。是吧？孩子他爸？”
    “嗯……”他走到我身邊來，給了我一個難得一見的笑容。
    “不要再為我去殺人了。”我用手覆上他冰冷的臉。
    “他們都是……”
    “噓。”我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巴，不讓他再說下去，“回家吧。”
    這就是我發現的秘密。
    隻是個偶然而已。因為擔心他每天晚上回來這麽晚，反而碰見了這樣的事情。原來我每天晚上能夠解決我餓感的東西，就是他每天帶回來的。
    今天大概是陪他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將寫好的信箋，全部裝好放在了阿夕的房間裏，他明天早上就會發現。
    為了他不再去殺人，我也必須離開他。
    我打算再次去流浪一段時間，但是沒有打算再寫故事。還遺留下來的這個孩子，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離開的時候是大晦日，而走了一段時間後，就變成了櫻花飄落的晚春了。再過不久，就又是夏日了。
    遇到了善意的人，善意的妖怪，調皮的小孩，調皮的小妖怪，也遇到了心懷怨恨的人，心懷不軌的妖怪，惡劣的小孩，惡劣的小妖怪。
    如此和他們種種邂逅，我再次回到了那座山的附近的林子裏。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在為誕下阿夕而不由得難過。現在卻獨自一人習慣了這些。
    “我啊，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可是怎麽想，就是覺得下一個名字才好聽。”
    越接近阿夕降生的時刻，我便越覺得腳下沉重無比。我知道這個孩子在吸取我的力量，可也不能就這樣倒下來，萬一源稚彌已經離開了這裏怎麽辦，那麽我這個孩子又該怎麽活下去？
    “可是呢……事到如今，似乎也不能再猶豫了。那個人為你的哥哥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那我也不能落後啊……畢竟……”
    沿著山路向上走去，不知何時，在半山腰上，開了一片紫色的花朵。
    “畢竟啊……他曾經寫的情書那麽爛……咳咳……”
    我想要離開這片紫色的花朵，它們開得那麽可愛，想必還會有人過來看吧……到時候被血跡嚇到了怎麽辦……
    “……對了，我想到了……你應該會喜歡吧……就像這裏的花兒一樣。我可是非常喜歡這個名字呢……”
    眼前又模糊起來，腳下也再也挪不動了。
    “嗯……就叫你源稚紫吧……阿紫……”
    一頭栽在了好像很柔軟的草地上——好像回到了夢野間。
    “阿紫……我的孩子……真想和你說說……夢野間的事……也好想聽到你叫我一聲媽媽……”
    夏日的太陽從沒有現在這樣刺眼過，我的意識逐漸模糊了。
    “媽媽……？”
    很細小微弱的呼喚。
    “媽媽……？”
    我分辨出來了，這是阿夕的聲音。難道是因為剛剛的呼喚，所以把他叫過來了嗎？
    可是這樣的話——
    “媽媽……？”
    他看到了全部嗎？他會怨恨他的妹妹嗎？我努力想要睜開眼，卻隻能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
    “空栗、空栗……名字……”
    啊，對了……名字……
    “紫……還有……活下去……”
    -
    仿佛永遠不知飽足的惡鬼，她快速地啃食著女人的屍首，很快就爬到了男人的手邊。男人手中握著一把短刀，眼中充滿了血絲和淚水。
    她抬起了頭，一雙純淨無暇的青琉璃色眸子對上了男人的眼睛。男人扭曲了麵孔，丟了短刀，無法抑製地大聲喊叫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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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樣？這個故事對你有幫助嗎？晴明？”玉藻前合上了一本書問道。
    “有些地方對不上，不過也差不多了。”晴明頓了頓，“隻是有一點，為什麽她會認為空栗到最後是在和她搶奪力量呢？”
    “因為母親和孩子一開始本就是搶奪的關係。每個母親都是以無限包容的愛意，將這段互相搶奪的關係，變成哺養，最後孕育出生命。”玉藻前把書放在一旁的矮桌起身說，“好了，故事講完了，你也差不多要打起精神應對海妖了。”
    “……這件事我也早有準備。隻不過，他們下一個地點是大江山，這裏我還需要特意去和酒吞童子他們商量一下。”
    秋日的晚風吹過了窗邊，將玉藻前放的那本書翻平——上麵隻有一個“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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