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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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
白露時節的秋雨,對深山邊上的奉懷小縣來說是個好天氣,這時暑熱消散,莊稼成熟,山中鹿兔正肥,溪魚待網,是收獲前幾天的清閑時
裴液這兩天的精神也還不錯,此時擔著魚竿提著簍子,草鞋“啪嘰啪嘰”地踩過縣城邊上的石剛剛走下最後一節台階,旁邊一張獐頭鼠腦的老臉顛顛兒地湊了過來:“裴小哥,釣得美嗎?”
裴液腳步不停,斜下一睨:“”
卻是住在隔壁院子的瘋瘋癲癲的鰥夫老香子,這次裴液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因為那髒兮兮的額頭上用青藍的顏料畫著個粗陋的陌生符號,顯然出自他自己顫抖無力的雙手,看起來又怪又
見少年注意到自己的成果,老香子仿佛得到了獎勵,精神倍增地湊到裴液眼前不停地來回歪頭展示:“嘿嘿……嘿嘿……”
裴液忍不住一笑,收回目光,滿足老人願望地問道:“找我做什麽?”
老香子表情一下子激動了,挺直腰背,剛一張嘴,又馬上捂住,彎著腰四下環顧一周,才湊到裴液耳朵邊小聲道:“做神”
“……”
“做神仙!做神仙!”老香子眼裏泛著亮光,看得出他極欲和人分享,“我有個做神仙的門路,裴小哥你給我搭把手,咱倆一起做了神仙,無病無災……”
“……”裴液懶得理他新一輪的發瘋,“你自己做去”
老香子神神叨叨不是一天兩天的
他獨居多年,沒有兒女,吃穿住行都是一個人,精神也不太正前些年還能見他帶著鄰居家的小女孩滿大街跑著玩,現在那女孩長大出嫁了,也不願意親近他,他又整天一個人搗鼓這些神鬼道佛之
老香子倒不是心思虔誠的教徒,也不靠香火充足,隻是擅長廣撒網,今天拜佛,明天禮道,山神小鬼、河伯龍王、閻王城隍都受過他的幾根香,還有從各種地方打聽來的奇怪教派、各路神仙,都能在他家裏占上一席之
而且老香子也不懂教義,全靠自己說了算,別人耕完地催他快去耕種,別誤了農時,他躺在床上說我的地不用耕,別人問為什麽,他說我今年信了佛祖,佛祖會替我把活兒幹
這笑話在城東廣為流傳,裴液對他持何態度也就可想而
老香子看出了他的不在意,很著急地解釋:“不是不是,這次是真的!你信我,我昨天在城東破廟裏睡,親耳聽到的,大柳樹下要飯的大耳朵,神仙點化了他,已經成仙了……”
“”
“唉呀你怎麽不信呢?你也有病我也有病,咱倆成了仙,不就全好了?”
“我可沒”
“噫——會雞雞雞!”
“諱疾忌我確實不是病,是傷,治不”
“管他是什麽!神仙還能治不好?今天晚上說不定神仙還要下凡,再不去可就沒咱們份兒了!”老香子苦口婆心,“我真是親眼看見的,大耳朵已經成仙了,一丈多高,披著鎧甲,威風凜凜!”
“那他成了仙,豈不是要上天?”反正兩人暫時順路,裴液敷衍
“對啊!他上天了!”
“……”這答案倒有些出乎裴液的意料,“他這會兒沒在大柳樹下要飯?”
“沒在!別人都找不到他,隻有我知道,他是……”老香子猶豫了一下,又賊眉鼠眼地環顧四周,咬牙更小聲道:“裴小哥,我偷偷告訴你,他是喝了仙水,成仙”
“那伱也去”
“沒了!”老香子一拍大腿,“那杯子裏就剩個底兒,我怕痛,我,就把那仙水喂給了貓,貓就成仙了!火燒不沒,刀劈不動,裴小哥你很厲害,你也不能遭刀砍不流血吧——我試試……”
他伸手就去拔裴液腰間的匕首,裴液頗為無語地伸手推開他:“這話我倒熟悉,張嬸說看見你提著一條死貓,是不是就是你說成仙的那條?”
老香子一呆,著急道:“是,不!不是不貓死了,是因為它沒畫這個!”
老香子兩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指著自己額頭歪歪斜斜的青藍符號:“看!看見了嗎?我悟了!想成仙,先畫那天大耳朵頭上就有這個,有了它,喝仙水,就能成裴小哥你也趕緊畫一個,咱們一起弄來仙水,一起成仙,你那病不就有得治了?”
裴液一言不發,此時已過了家門的那條巷子,他知道老香子跟不了多
對付老香子他早有經驗,越理他越來
大鯰魚是河神、城頭寡婦是王母娘娘、溪邊撿來的石頭是補天石,如今又出來個仙老香子倒也不是故意騙人,他確實分不清臆想和現實的區
老香子追著裴液絮絮叨叨不停,裴液愣是當沒他這個人,終於他氣得一跺腳:“你不信!那我自己找去了!等晚上我成了仙,先過來氣你!”
離開時“啪嘰啪嘰”地把水踩得十分大
但隻過了沒幾息,那“啪嘰啪嘰”的聲音又走了回來,老人一把掀開竹簍:“魚分我一條啊!”
裴液翻個白眼:“沒釣到!”
……
擺脫了老香子,裴液往城西走
從兩年前開始,裴液再也不敢肆意體驗雨水的清涼,但下雨天即便裹著被子躺在屋裏,胸腹的傷痛還是十有八九要發
錢郎中開的護脈丸子還餘著幾枚,但和著吞服的烈酒卻見底了,感覺這次鬧天氣還是逃不過,裴液得去酒鋪打上
然而剛到城西,看他手裏提著酒葫蘆,早有熟麵孔叫喊:“可是要往老張那沽酒?他不開門了!前幾天把鋪子賣了,自己發財搬郡裏快活去了,現在要喝酒得去城北老陸家!”
裴液於是又往城北而去,這一繞就要經過大柳樹,裴液著意看了一眼,還真沒在樹下看見那個高大的瘸腿大耳乞丐,倒有兩個公差不知在打問什
據說大耳朵是早年習武出了差錯,被得罪過的人找上門打斷了腿,家中又屢遭變故,親人接連去世,終於墜入一蹶不振的境
所幸自己當年在武館不算囂裴液自嘲一笑,步伐交錯間已過了大柳樹,徑往陸家酒鋪而
不多時挑起的酒招已然在望,裴液加快幾步趕到門
掀開簾子,一股嘈雜的熱鬧頓時湧入雙耳,熱氣摻著酒香撲麵而來,把小館子和外麵的冷雨寒霧劃出了一道分明的界
閑散時節人總是多些,裴液繞開斜倚成一團的麵酣耳熱的男人,跨過地上隨意伸展的腿腳,把葫蘆放上了櫃
“陸叔,打”
“好”陸有材四十多歲,眉如刀刻,拔開葫蘆蓋子走到酒桶旁,“小裴你自從搬了家,真是來得越發稀少”
“那沒奈何,沒有賣宅子這筆錢,就得要我半條命”裴液笑
“唉,有福傷財,無福傷小裴你也算有福了,得往好的看,日子才有盼”
“是啊,我沒甚麽不知”裴液接過葫蘆,“還是四錢?”
“扯淡!”陸有材眉頭一立,把接滿的葫蘆墩在桌上,“以前要過你錢?現在窮鬼一個充什麽大頭?”
裴液哈哈一笑,依然數出四枚銅板,堅持推到陸有材麵前:“正因為如今窮鬼一個,才得樣樣算得清楚明”
陸有材歎口氣,收下銅板,裴液正要拜別,陸有材忽然道:“對了,我看你是又出城了?這兩天須得小心些,好像說城外有人遭虎狼吃”
“沒事,我也不進深”奉懷靠山吃山,難免有采藥人和獵戶在失陷山中,雖不總有但也不算罕聞,裴液並沒太在
“不是山裏,是城”陸有材糾正道,“今兒早上有人看見的,城東那間破廟外,隻剩下件破衣衫和血,人連骨帶肉都沒了,都不曉得遭害的是”
裴液一怔:“哪?城東破廟?”
“對這畜生敢跑得這樣近,城東人家都擔心它夜裏進城吃人”
裴液想起老香子的話,皺眉道:“報官了嗎?”
“肯定報了,一早就有捕快過”
裴液想起大柳樹下的那兩個差人,看來官府已查到受害之人,便不再擔心,別過陸有材,出門提起魚竿魚簍,步回家
裴液家就在老香子的破落小院旁邊,也是一樣破
推門走進院子,掀開魚簍,裏麵是些順路采摘的藥
裴液取出幾味來,放到石臼中細細碾碎,又取出幹淨的布料,來到牆角從籃子裏揪起一個幽黑的毛
裴液把這隻小黑貓舉起,和那雙碧玉透亮的眸子對視了一會兒,輕輕把它放在膝上翻
小而柔軟的腹上,包紮微微透出血痕,裴液知道那下麵是一道致命的創
這黑貓是裴液昨天去溪邊釣魚時撿到的,肚子好像是被尖銳的石頭一類割了條長長的傷
說不上是家貓還是野貓,城裏養貓的人家不少,又不受拘束地胡亂交配,就漸漸形成這麽一批在縣城與深山之間的模糊地帶討食的貓
平心而論,這隻貓長得很是漂亮,通體玉黑,中無雜色,毛發細膩,無疤無病,也沒有野貓那種搏鬥出來的狡黠凶惡的氣
如果貓類也有社會,那它的氣質應該是王公貴族那一層,在裴液給它處理傷口時沒有叫過一聲,也沒反抗過一下,顯得從容嫻
解下包紮,傷口已經凝固,裴液敷上新的草藥,給它重新包紮完
處理完它,裴液走進屋子,推出來一個惡鬼般的老
老人如果站起來的話,應當比裴液還要高一些,但裴液知道沒有這樣的機老人倚靠在粗糙簡陋的輪椅上,整個人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已停止,像是一截經年的枯
陰暗的天光下,他麵部的那些細節更為猙獰——雙頰的傷疤像一條條肉蜈蚣,一直蔓延到頭皮與脖頸裏雙眼完全消失了,剩兩個黑黢黢的洞,白枯的頭發稀疏,大片的頭皮暴露出
“越爺爺,我要開始練劍了,現在剛過申時,練到酉時一”
“好,我聽著呢……”
老人一說話,脖子就要抻得繃直,下頷抬起朝天,腰背也微微離開輪椅,像鸕鶿吞魚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看起來可笑又可
所謂練劍,練的是裴液“丹田種”受創之後老人教授給他的那門劍術,言稱“至少你現在有可能學會它”
傳授的過程也過於艱難奇特,因為這門劍術是老人癱瘓之後在心中所創,老人既沒有親身練過,亦無法看到少年的動作,隻能靠聽覺來判斷少年動作是否標準,用力是否到
所幸老人確實劍藝近道,即便這樣都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裴液的錯誤之當然也不免有實在聽不出來、回答不了裴液問題的時候,這時老人就會說:“瞎幾把練吧,不在這”
但無論如何,這確是一門高妙之劍,裴液兩年習練下來,劍招越加純熟,劍理頗多感悟,劍感也越來越好,已堪稱劍中高手,卻至今未真正學會哪怕一
甚至就連“自己沒學會”這個認知,裴液也是在劍術進步到一定程度後,才隱約意識到在此之前,他一度以為把那些劍招練得精妙熟練就已經足夠,根本不曾看見更高的那一層境
“等你真正學會的時候,我肯定能聽出”老人如是說,“甚至可以看”
但這顯然不是今天,裴液照例練足了時間,抬手抹去額頭的汗或許是汗汙的緣故,額頭生出些癢意,裴液又抹了兩
眼見寒風愈重,他將老人推回屋子,開始拾掇飯菜,同時給自己熬上了一爐溫補的小
明明上午已落過一陣不小的雨,黑雲卻絲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此時又仿佛實在不堪積壓般淅瀝起
淒風苦雨,破舊逼仄的小院,院中幹枯瘦硬的棗樹,形容可怖的癱瘓老人,鞘殘色褪的舊劍,構成了裴液生活兩年的地
垂入院子的柳枝被風拂上臉龐,少年隨手扯下一截,抽去木芯銜在嘴邊,吹出一聲輕快響亮的哨
他抬起頭,天際吞沒了最後一絲餘
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