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二月驅蛇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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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十載春秋,返於舊都,人不見新,蛇蟲如故。”李西洲道,“久不歸家,老屋雜蔓叢生、蛇巢鼠穴,就得仔細打掃啊。”
    又道:“你覺得這名字不好嗎?”
    “我沒什麽覺得不好,反正以前我取了你也不同意。”裴液道,兩人順著水流一路向上,無數的木桃像是他們的從者,這些無數的精靈在這裏安靜生長了不知多少年,仿佛第一次迎來擾動。
    是魏輕裾將他們種下嗎?還是本就生長在這裏?總之那些輕綃搖曳在水中,好像迎著他們朝著一個夢走去。
    兩人的語聲也不自覺輕下來,雨聲也早已消失了,在這樣靜謐的地方,似乎無論多小的聲音都可以傳入對方的耳朵。
    “你以前取得都是什麽名字……算了,那這次你取看看。”李西洲笑著回頭瞧他一眼。
    裴液喃喃:“十月織繩,子月輮木;臘月係彩,一月擇樹;二月、二月……二月……算啦,你這名字也蠻好的。”
    李西洲意料之中。
    “這章講什麽呢?”裴液轉過話題。
    “在一個亂世裏,有了軍權就有了最紮實的根基,但並不是有了一切。”李西洲道,“李堯和趙白璧回到舊都城時,有整個北方做後盾,他們立在都城往剩下三個方向看去,毒蟲和巨蛇們伏在前虞的大地上,腳下的都城裏禿鷹在織巢。拾起、洗淨掩於塵土的國璽,立在都城最高的地方把它高高舉起來,隻要你不死去,就將重新聚攏起李氏皇族被遺忘的榮光。”
    “你講話就像念詩一樣。”
    “對於不打算詳細描寫,又必須交代的大幕,就要擷取你對它的印象和感受,然後用意象擬造出來。”李西洲道,“省去我給你講當時前虞的局勢,有多少重阻礙,有多少次對抗。”
    裴液微訝:“你不寫這些嗎?”
    “不寫。”
    “那你寫什麽?”
    李西洲回頭瞧他一眼,輕聲道:“你忘了嗎,我們寫的是一場情事。”
    “……”
    李西洲轉過頭去,也停下身形了。
    洛神宮沒有什麽彎彎繞繞,他們前行一段就抵達了這段夢的終點,神美、靜謐,洛神木桃在這裏一朵連著一朵,像是從中心潑下的水一樣四處流淌。
    在水流、綃帶、花瓣的中央,一支由花藤吊起的秋千懸在水流中。
    裴液在她身後,一瞬間已忘了剛剛在說什麽,他莫名有些情緒,嗓子一時噎住,但終究隻怔怔立著。
    ……
    ……
    馬蹄像鐵一樣砸在雨水未幹的街上。
    火把的光是一條洪流,呼嘯著穿過街巷,在積水裏留下一閃而過的耀目的光。人們窗牗全都緊閉著,箭矢尖銳的破空聲和凶暴的喊殺回蕩在街巷裏,血從門縫裏流淌進百姓的門戶。
    自從二十年前大將軍之叛後,這座城雖然破舊,卻再沒有這樣的兵劫了。
    金、春、開、通四門同時告破,兩道奔馳的洪流撞開一切阻礙後在朱雀門前交匯,一路留下無數金吾將士的屍體,沒有棄甲告降的機會,隻有死和潰逃。
    入城之人聚兵於皇城三門之前,而殘兵敗將們會在今夜裏帶著被日後清算的恐懼,殺戮洗劫,在天亮前逃離這座都城。
    另外兩條交匯的鐵流則截在了皇城與宮城之間,這兩條鐵流沒有那麽凶猛,但細而長,步伐穩健而有序,他們遙遙將整個宮城九門圍起,舉著火把,從天上望去,如給宮城戴上了一圈火環。
    殺入宮城的隻有兩支甲士。
    他們隻從最正麵挺入,一共六百人,在進門的那一下就折去了一百餘。然後就陷入了今夜最苦烈的阻擊。
    如今的都城像一枚核桃,不是幹製後的那種,是生在樹上的那種。它的外層極其鬆軟,鳥啄蟲蛀任意施為,核卻驟然堅硬,裏麵居住的人猶嫌不夠,又包上鐵皮、釘上釘子,二十年裏沒有一刻停下經營,直到如今真正固若金湯、密不透風,方才心安。
    殿前有三千親衛,這些人和城中的金吾們迥若雲泥,二十年來宮裏不斷尋找各種天資罕見的修者,在他們少年時就編入陣中,給他們最刻苦、最精銳的訓練,在天意籠罩的宮城內,一切玄奇禁行,這支隊伍近乎披靡。
    從北地戰場上挑選出的破陣之士,在這裏麥稈一樣倒下,他們確實更少打這樣的戰鬥,在狹小的範圍裏,在高高的宮牆下,他們往往是在遼闊的荒原上,騎著奔馳如雷的駿馬和荒人對衝。
    “這三千人的耗費投到北邊,可以換三萬重騎。”
    剛剛搶占下來的第一道宮牆上,兩個男人立在上麵俯視,他們一人持戟,一人負槍。
    “可以早打退荒人半年。”持戟的衣甲染血,繼續道,“可是就在這裏幹幹養了二十年。”
    負槍之人沒有說話,他沒什麽表情的看著下麵:“再調兩隊進去。”
    “人死的太多了。”另一人輕歎。
    但這道軍令還是執行了下去。
    “逆賊李堯!!”三千人後,金甲的將軍一道威聲震蕩了整座戰場,“屢遭朝堂彈劾,陛下念宗族之親,幾次赦你,竟令你無知狂妄,敢來衝犯天宮!人在何處?!竟不敢露麵嗎?!”
    牆上兩人看著他,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
    “再給你三十天,你也攻不下天宮!!大營就在城外三十裏,你們已是夾層之鱉了!”
    金甲將軍抬起頭,冷冷盯著牆上二人,他沒看見李堯,對方也並不回話,隻有金甲壓著攻入的黑流一點點殲滅。
    牆頭負槍之人好像什麽也沒聽見,他隻回頭瞧了一下,低頭望向戰場:“人來了,戟給我吧。”
    他向左伸出手,另一人把手中戟遞給了他。
    就是在這一句話之中,一道雷霆從正門撞了進去!
    金甲在一瞬間近乎被擊散的蟻群,圍攏的密集陣式一霎出現了駭人的空缺,被撞開的人非死即傷。來人身上浴血,他在一瞬間擊開了麵前至少三十人的軀體,將敵陣中一名副將按著頭顱從馬上砸到了地上,手中劍刃一劃已將其脖頸整個切斷。
    血像熱泉一樣拋灑上他的頸麵,他伸手向空中高吼:“戟!”
    牆上接過戟的男人已像大雁一樣墜下,他抽出背負的鐵槍握在手裏,另一隻手甩手一射,將大戟擲了過去,男人抬手接過,低喝一揮,圍攏來的十幾具金甲同時裂為兩段。
    簡直令人對“堅硬”和“脆弱”的概念失去認知,這些十幾年精心培養、不計耗費投入的禁衛像紙片一樣破碎。
    他抬目掃了一眼,直直鎖定住了陣後的金甲將軍。
    隻一眼,他再次像一道雷霆撞開了前麵攔路的金甲,四息,隻用四息,他淩在空中,已逼上了金甲將軍的馬頭。
    “你找我嗎?”李堯盯住了他盔甲下的眼。
    四方四位副將一瞬間朝這裏縱身掠來,卻先撞在一杆沉重的鐵槍上。李堯身後跟隨的持槍男子很沉默,但他掃視一眼就將四人全部納入視野中,挺槍拔劍,在這一瞬間他同時拆了四招。
    而李堯根本沒有回眼,就在這一招之間,手中長戟已砸上了金甲將軍橫起的槍杆,第一戟,其胯下名駒四蹄斷折,近乎肉泥般死在了地上;第二戟,金甲將軍口鼻噴血,手中長槍擰曲變形,甲片碎落,整個人撞在殿前,碎了七八級台階;第三戟,李堯一戟捅穿了他的咽喉,令其成了一具破碎的屍體。
    攻入宮城深處,他們用了半個夜晚。
    李堯提著當朝太子的頭顱登上禦階,那道頭戴冠冕的陰影龐大得像一座山,或者一頭豬妖。
    “李——堯?”他慵懶得好像剛剛從醉酒中醒來。
    “我來殺你了。”
    “我知道。”禦座之人這些年仿佛連話也懶得說了,“我知道,你一進城就想殺進這座宮殿,你也準備很久了……但我也懶得理會。”
    李堯把太子的頭扔在地上,它滾動了兩下,被自己的鼻子止住了趨勢。
    “你想做太子嗎……可以。你已經殺了他,那更少了許多麻煩。”禦座上的人懶懶道,“你比他強上十倍……我把一切權力都交給你,和他一樣,不,比他還多。軍權、朝政、江湖……你皆可一手決斷。”
    他瞧了瞧李堯,似乎有些煩惱於那臉上的冰冷仍未消解,又補充道:“等我死了,你就做皇帝。”
    “你什麽時候死?”
    “唔……我今年九十有二了,道士說,壽約在一百四十三。算來……五十一年吧。”
    “我想早些。”
    禦座之人發出兩聲豬哼般的笑:“我也是年近過六十,才坐上帝位,也還沒有多久呢……不過你有治國之才,想要早些,也非無理之請,早與你十年吧,壽終之前,我想遊遍四海三山,求成仙之道。”
    “不夠早。”
    “嗯……”禦座發出些沉厚而不滿的聲響,“二十年?”
    “不夠。”
    “哈哈,那,你要多早。”
    “今夜。”李堯緩緩抽劍,“我要你今夜就死。”
    “……”
    禦座上響起駭人的沙沙聲。
    “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他道。
    “皇宮。”
    “你知道,什麽籠罩著它嗎?”
    “天意。”
    那沙沙聲清晰起來了,是那具軀體站起時,肉毯摩擦座位的聲響:“那你知曉,萬方生靈,玄奇禁行。唯一能在這裏自由發揮修為的,是誰嗎?”
    “皇帝。”
    “很好……”那具軀體完全站起來了,他身上沒有衣物,但從高天之上、九天之中垂下來上百條綢帶一樣的東西,纏繞在他的軀體上,那些綢帶不知是何材質,但一眼就令人喘不過氣來,像有奇異的符號在其上隱現。
    “那麽,你就死吧。”
    他像座山一樣傾倒了過來。
    李堯後退一步,執戟撐地,把戟尖刺入了他的身軀。
    但似乎沒造成任何影響,舊皇帝高高舉起馬車一樣的拳頭,朝著李堯砸下,真氣、靈玄、天地之力一時並行,一拳就足以把其人壓成肉泥。
    但李堯沒有死去,他立在原地,抬起手來,單臂接住了這一拳,甚至一步也沒有挪動。
    “國璽已經丟了二十年,你真的還是皇帝嗎?”身後的禦座上,傳來了女子微笑的聲音,“二十年前,無上天意已經向我諭示,新皇帝的誕生了。”
    沒人知道這場搏殺如何進行,所有人候在殿外,一天兩夜後,李堯才渾身浴血地持著戟,扔出來一顆大得可怖的頭顱。
    萬軍歡呼。
    那是一次最直接血腥的大位更替,也是新皇帝的誕生。
    晨起的朝陽下,李堯沉默地立在血肉遍地的殿裏,那些天意的綢帶什麽血也沒有沾上,它們已纏繞在了他身上。
    他仰起頭來拽了一拽,沒有任何阻塞;向上望去,也看不見源頭。帶著它們,他自由的行動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但他心中升起無限的憂慮,他有些憂傷地看向身旁的女子。
    “現在,輪到咱們啦。”趙白璧笑了笑,她仰頭望著這殘破的宮殿,“該修的地方得修一修啊。”
    “人死得太多了。”李堯輕聲道,“幾年之內,北邊一定會趁虛而入,四方不定,五家也會索要說法……除了這個位子,我們什麽也沒有。”
    趙白璧伸出兩根食指,點住他兩個嘴角,一推推出個假笑:“別那麽憂慮嗎,事在人為,你還記得,二十年前我給你偷包子吃的時候,你立下的豪言壯語嗎?”
    “……我想,建功立業,改變這個天下。”李堯思緒好像也飄飛出去,於是假笑帶上些真笑了。
    “對嘛!現在,離你的壯誌大大近了一步啊。”
    “還有,永遠做白璧的小弟。”李堯做出回憶的樣子,“我最喜歡白璧了。以後打了天下,把什麽都給白璧。”
    “……煩人。”趙白璧扭了下頭,又輕輕張開胳膊,笑道,“好了,明日愁來明日愁。來吧,姐姐抱抱。”
    李堯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卻是輕輕把女子抱在了懷裏。
    在不知多久的安靜中,他聽見她小聲道:“我們立上了這裏,可就再也逃不了了。”
    “這些東西把你纏住,我也帶不走你了。要麽功成,要麽就一起死在這裏吧。”
    ……
    ……
    裴液和李西洲靜靜立在這裏。
    靜謐了二十三年的秋千上,裴液第一次見到女人的容貌,她非常像李西洲孩子氣、矯健的那一部分,又多了些靈氣與異美。
    她就靜靜坐在秋千上,頭倚著花藤,身上裙裾如紗如霧地飄蕩著。
    她已經死去很久了。
    闔著眸子,輕絲般的長發,臉上還隱約能看到一些淺淡精致的鱗片,肘上的鰭像飄蕩的彩霧,一條修長的鱗尾延伸出來,墜入洛神木桃的花叢中。
    這幅樣子一定很少、或者從沒有人見到過,而這具身體也已經快消失了,但它不是腐化,而是變成了花。
    看不見任何屍骨一樣的東西,她好像全然由靈氣組成,死後就化在水裏。從她的頭發間、裙裾上,都有洛神木桃開放出來,再往下則蔓延到鱗尾上的每一枚鱗片,像是團團簇簇淌出了一片花流。
    整片宮城蜃境的洛神花,最終都匯聚在這裏。
    “淵客築室於岩底,鮫人構館於懸流。”
    這是她的鮫館,她出生和死去的地方。
    所有抵達這裏的人應當懺悔,不該打擾這場仿佛永遠不會終止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