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人隔鮫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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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挺久,大約由於身前女子的背影太過久久凝立,裴液終於動了動眸子,猶豫道:“許綽……”
    李西洲回過頭來,朝他微微笑了下。那麵容上沒太多變化。
    “往後不能這樣亂叫了哦,要對殿下回歸初見時的恭敬。”她笑道。
    裴液微鬆口氣:“這位,這位就是魏皇後麽?”
    “嗯。”李西洲頓了一會兒,“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裴液又把目光挪到這靜美得驚心動魄的一幕上,在沒有運動也沒有聲響的地方,就仿佛時間也無以流動,大約直到這副身體完全消失在水裏,這座鮫館才會漸漸融化於水中。
    裴液目光微微一凝,忽然瞧見魏輕裾手裏捧著一團微亮的光芒,遮掩在花叢之間。
    他指了一下,又即刻想說‘先別碰吧’,但李西洲已經向前接近了魏輕裾的花軀,抬手將其拾了起來。
    女子好像天然比他熟悉這裏一萬倍,裴液也不再多嘴,湊上前去,看向女子手裏的東西,瞳孔微微放大了。
    沒有什麽疑問,在這處幹淨得可以一眼望遍的境界裏,這就是魏輕裾留給女子的一切了。
    那是一枚兩股液體摶成的珠子。
    它們好像被解離成最小的個體,然後又像星沙一樣互相咬合在一起,絕無排斥,仿佛融合為了同一種物質。但那又不像把兩種顏料倒在一起,它們彼此之間又十分分明,仿佛隨時可以分離開來——而這兩樣液質都令裴液十分熟悉。
    一方是清透冷冽,流動得輕柔而從容,其中萬象幻生,仿佛每一滴液體中都有一方世界,而每方世界中都開滿了瑰美的花;另一方與血同色,流勢厚重而沉穩,明金的火焰仿佛在其中時開時滅,光明而威嚴,如同血中摻了縷縷金沙。
    這枚小珠隻有核桃大,李西洲將這夢幻的物什置於掌心,它輕輕懸浮著。
    “這是……”裴液怔怔。
    李西洲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母親的遺留,【蜃麟結】。”
    “……蜃麟結?”
    “嗯。”李西洲沒有急著對它做什麽,她就在秋千邊坐了下來,目光挪向魏輕裾,“你瞧,她和你想象中有什麽不同嗎?”
    其實在水裏並沒有站立的疲累,但人類的習慣還是會對某種姿勢感到輕鬆,裴液也坐在她旁邊,倚在花叢旁,細小的魚類在耳旁臉邊穿梭。
    “我還以為……她沒有留下屍骨。”裴液猶豫一下,“她生前不像經曆過什麽戰鬥。”
    是的,不僅瞧不見什麽明顯的傷痕,甚至衣裙都幹淨如新,就像秋千打累了,坐在上麵小憩一樣。裴液又想起那個說法,魏皇後是自裁的。
    李西洲斂了斂裙擺,雙手抱住膝蓋:“當然了,她如果可以戰鬥,就不會需要越沐舟來守衛了。”
    “……魏皇後沒有修為嗎?”裴液微怔。但這怎麽可能呢,她穿梭神京,征戰荒北。
    “當然有,但我想那時候她失去大部分力量了。”李西洲輕聲道。
    “為什麽?”
    李西洲看著他:“由於身體內麟血與蜃血的對抗。”
    這話好像又回到裴液第一次接過這個案子的時候了。故皇後竊據麟血,謀逆廢黜。
    “魏皇後身體裏為什麽會有麟血?”
    “是啊,為什麽呢。”李西洲垂了垂眼眸,“但那是‘三月’的事情,得找到答案才能書寫了。”
    “你剛剛說,魏皇後身負繼承蜃境的鑰匙,但她用來做另外的事情了。”裴液道,“還說,那和《二月驅蛇蟲》是相幹的。”
    “因為如果不立上皇位,母親也許一生不必做這件事。”李西洲道,她頓了一會兒,“母親誕生於江海之間時,她身體內流淌的是蜃血;當她放棄了徜徉湖海的自由,來到人間的陸地之後,跟著聖人二十年南北,她身體裏流淌的依然是蜃血;唯有在登臨後位,母儀天下之後,她身體裏才具有了麟血。你說,是為什麽呢?”
    裴液望著空處很久,喃喃道:“……因為她必須要麵對了。”
    “是的,她不得不麵對了。六百年來,每一個入主大明宮的人,都不得不麵對的永恒。”李西洲輕聲道,“母親同樣走到了那一步,我想……那些年裏,她想了一些辦法。”
    “你是說……”裴液低頭看向她手中那枚兩種血融成的珠子。
    “你知道嗎,以前我第一次想封鎖體內麟血,去詢問李緘的時候。他告訴我一句話——唯有仙狩之血,才能對抗仙狩之血。”李西洲道,“我感謝他,他搖搖頭,說這不是他的發現,而是母親曾經告訴他的。”
    “……”
    “所以,所以我一直有一種猜測。”李西洲道,“母親為什麽會那樣虛弱,是因為她在用自己的身體做道場,來試驗蜃血與麟血的對抗……以此來謀求一個辦法。”
    她轉過頭,美麗的眸子看向裴液。
    裴液輕聲脫口而出:“擺脫麟血的辦法。”
    裴液忽然覺得腦子裏很多事都想通了。他首先想起朦兒夢囈般的願望,人們傳說,那位死去的魏皇後留下了洗去麟血的法子,可以令困厄的人們得脫。裴液當時當然對侍女隻有憐惜,因為這簡直是針對苦難設計出的美夢。但魏輕裾,難道就是一位織夢的女子嗎?
    這當然是奇跡,李西洲如今也封鎖了體內的麟血,但那是代價極大的丹藥,而且入體之後,其他幾種仙狩之血有窮盡之時,麟血卻生生不息,也許十天,也許二十天,也許一月,那封鎖就會突破。
    這當然也是大逆不道之事。
    是絕對不能傳諸六耳的密謀。
    裴液怔了一會兒:“那……她成功了?”
    “我想是的。”李西洲舉起這枚珠子,認真看著,她的雙眸和這珠子一樣瑰美,“我一直在猜測,洛神宮裏究竟留下了什麽。我想,在最開始,那一定是一份特殊的‘蜃血’,也就是太子之血,正如太子年長後登臨帝位,鮫人有三百年的壽命,在六十年的時候這份蜃血成熟,由此鮫人可以去往蜃境之深處,完成某種儀式、繼承蜃境。
    “但母親一生沒有打算履行這份命運,所以這份蜃血在她的身體裏,被她用作了對抗麟血的主力。”李西洲道,“如今,六十年到了,母親雖然死去,這份蜃血卻留在了這裏——隻是以另一種形態。”
    裴液動了動咽喉:“那,那我們可以用它,來洗去你身上的麟血……”
    少年眸光閃動著,他還不清楚魏輕裾留下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但確實見到了一種曙光,自從那夜見過這些身負麟血的天驕之種後,他就深感女子是誕生在一場無法逃離的命運之中。
    那命運就如書中所寫的從天垂落的綢帶,從她懵懂時期就已纏在身上,隻是六歲之後才開始顯現,它賦予她萬裏挑一的資材和心智,也賦予她人世罕見的容貌和身體……因為那是她作為人偶的價值。
    如果可以……裴液再次動了動喉嚨,看著她,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當然,我會取用母親留下的一切。”李西洲微微一笑。
    裴液也笑了,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魏輕裾留給身旁女子的愛,在二十年前就為她準備好了。魏輕裾自己投入了塵網,但她把這份自由留給了女兒——你隨時可以擺脫李姓織在命運上的針線,而成為靈境的主人。
    天下湖海,任由徜徉。
    裴液心裏泛起些暖意,這時他真心為她高興,偏過頭,把臉放在膝蓋上瞧著她。
    “盯著我看幹什麽?”
    “你不高興嗎?”
    “……高興。”李西洲瞧了他一會兒,低聲道,“因為你這麽為我高興,所以我也很高興。”
    裴液讓這句話在腦子裏繞了一會兒,唇抿了下,偏頭不說話了。
    “裴液,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若能得一永可信任的知己與伴侶,簡直是人間最幸運的事。”李西洲抱著膝蓋,仰著頭,“嗯?你覺得呢?”
    裴液微怔,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說到這個上麵,他誠實地想了一會兒:“我……我沒覺得太孤獨吧。”
    “我有小貓。”他補充道。
    “……你還沒到孤獨的年紀。”
    “孤獨是什麽年紀,你這個年紀嗎?”
    “我什麽年紀?”
    “……”裴液很快轉過話題,“那個珠子呢?”
    李西洲向他攤開手,那珠子還懸浮在她的掌心。
    “怎麽變小了這麽多?!”裴液訝異,剛剛還如核桃,現下已如杏核了。
    “被我吃了。”李西洲道。
    “啊?”裴液盯住了她的嘴。
    “我是說,它會自己往我身體裏走,很親近。”李西洲道,“沒有任何異感。”
    裴液覺得自己是很忽然地發現她嘴唇很好看,怔了一會兒,強令自己轉過視線:“哦。”
    “可能因為你身體裏也是這兩種血嘛。”裴液瞧著這枚珠子,眉毛一挑,“誒,那,那你現在是不是正在擺脫麟血的控製?”
    李西洲一笑:“你在想什麽?你覺得,一會兒我就該哇哇吐血了是麽?”
    “我倒不知道它是怎麽運作。”裴液道,“我帶了劍,也可以給你割個口子。”
    李西洲微笑:“不是啦。所謂【蜃麟結】,就是用完全對等的蜃血,與體內麟血在最小的尺度上進行勾連、鎖合。這種‘繩結’是母親設計的,如此,身體裏就再也沒有單獨存在的麟血了……但其實,想要真正使用它,我現在還需要‘蜃龍真血’才行。”
    裴液本來聽懂了,但一時又迷惑:“什麽‘蜃龍真血’,你要這種血做什麽?”
    李西洲卻沒有說話,她瞧著少年,眸子裏好像有些笑意,又有些少年分辨不出的繾綣,轉過頭:“反正,就是還缺這樣東西。因為傳說,蜃境是從蜃龍的屍體上生長出來的嘛,它那份真血,肯定和我身體的真血不一樣嘛……你也不必操心了。”
    裴液還是沒在腦子裏形成清晰的對等,而且這時候又聽見了她後半句話,道:“我怎麽不必操心,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這什麽蜃什麽結呢。咱們得商量清楚,才知曉該怎麽做啊。”
    李西洲笑,說了句裴液好像聽過的話:“我沒給你派這個任務。”
    裴液正要說什麽,卻忽然怔了下,女子掌心裏的小珠已經消失殆盡了,她臉邊竟也開始生出些細小而光彩的鱗片。他連忙去看她腿,好在並無變化。
    “我剛剛問你那句話,其實是想說,有時候自由並不是每個人的追求。”李西洲忽然認真看向他,“另外,我帶你來,也不是想請你幫什麽,隻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裴液心再次抽了一下。
    但下麵女子的話就令他愣住了。
    “因為,接下來,許綽要離京一段時間。”李西洲道,“你那個【知意】也未必聯係得上她……這件事你要對所有人保密哦。晉陽殿下倒是會在宮裏,不過就像我前麵說的,你要持身恭謹,不可有什麽僭越之言行。”
    “……”
    裴液還在茫然中,李西洲站起身來,朝他點了點頭:“那就下次再見吧。”
    裴液猛地站起來,整個安靜的水境似乎朝著某一方空處傾瀉而去,仿佛形成了一方連接更深、更冷的水淵的門徑,不用任何講說,裴液也能感受到對麵那個更遼闊、更繁茂、更危險冷冽的世界。
    “我去一趟真正的蜃境,不必擔憂。”女子朝他再次微笑,已恢複了那清淡從容的神情,她身子向後一傾,向著這條淵道墜去。
    “李西洲!!”裴液猛地伸手去抓她,但女子抬手一劃,仿佛一條綃帶生成在水裏——其實那是一道逆流,裴液手伸進去,然後看著這隻手從其中朝自己探來。
    隻是一霎的事情,這道門徑消失了,隻剩他一人立在歸於安靜的水流中,四周無數的洛神木桃像在風中般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