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屢屢被偏袒的毛文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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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文龍所創立的“東江鎮”位於遼東半島東南海域
其以皮島、鐵山及寬靉山區為根據地,一麵招撫因戰火而流離失所的遼東百姓,一麵遣將四出,不斷深入後金腹地,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逐漸在遼南形成敵後戰
皮島是鴨綠江口以東的一個島嶼,地理位置居於遼東半島、朝鮮半島、膠東半島之間,四麵皆水,環島皆山,地勢陸峻,唯西邊一隅可通舟楫,是易守難攻的天然軍事要
以現代的國土劃分而論,皮島在四百年後的行政區劃上歸朝鮮平安北道鐵山郡管
但是在天啟年間,皮島作為東江鎮的戰略中心,是皇帝眼中遼南沿海防線的重要組成部分,輕易疏忽不
司禮監眾人自是知道皇帝一向看重東江鎮的牽製作用,平時有了東江報捷的奏疏,都是忙不迭地呈進禦
而這回皇帝連珠炮似得一發問,卻個個臊眉耷眼地不敢
待得皇帝眉頭一揚,又加重語氣發出疑問似得“嗯”的一記鼻音,王體乾方開口道,“毛文龍確有奏疏呈上,隻是奴婢料想,皇爺看了他的奏疏,定然生氣,所以不敢念他”
朱由校道,“那就別念了,他不是科舉正途出身,八股作得不得章法,塘報也總是寫得囉囉嗦嗦”
“你就跟朕直說罷,他奏疏裏到底講的什麽?有沒有提發兵策應寧遠的事兒啊?”
王體乾這時才如履薄冰似地回道,“毛文龍在疏中再次請求皇爺釋放王化貞,並援引哥舒翰故事,說他願將曆受官階一一歸還朝廷,以贖王化貞之”
朱由校冷哼了一聲,道,“安史之亂時,哥舒翰因唐玄宗屢次催促,不得不率軍出潼關迎戰,結果兵敗被俘,致使唐玄宗西”
“他引用哥舒翰的事例,不知道是在為王化貞鳴冤呢,還是在諷刺朕昏庸如唐玄宗?”
眾人垂首斂目,任由皇帝隔空與毛文龍互相陰陽怪
近兩年來,隨著遼東局勢的日漸惡化,皇帝一讀毛文龍的奏疏就是這樣連諷帶罵、譏刺挖苦的風格,常常弄得他們當奴婢的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個
朱由校陰陽了幾句,終究還是轉過身,朝魏忠賢道,“既然毛文龍提起,那麽朕也替他問候一句,王化貞在詔獄裏怎麽樣了?身體可還康健?”
魏忠賢回道,“康健得很,就是奴婢每回一去,他見了奴婢總哭,一直求奴婢傳信給毛文龍,讓毛文龍為他求情救他出”
朱由校道,“那王化貞的信,你傳去東江鎮了嗎?”
魏忠賢答道,“都傳去”
朱由校手中的鑿子往鏤空處狠狠一刮,“你就不該傳!你就該讓那王化貞在詔獄裏頭望穿秋水,讓他受不了良心上的日日折磨自覺上吊自盡!”
“王化貞難道不該死嗎?他與熊廷弼因經撫不和丟了廣寧,朕為了毛文龍,一直忍著沒有殺他,朕可算是深明大義了罷?”
“熊廷弼都已經被傳首九邊了,這毛文龍竟然還這樣的不知足,幾次三番地要朕釋放王化貞,簡直是得寸進尺!他要真的想為王化貞好,就應該殷勤練兵,努力替朕收複遼東失”
“現下毛文龍屢屢拿王化貞說事兒,不就是想用東江鎮的兵力來威脅朕嗎?王化貞可算是他的恩師罷?”
“若是沒有王化貞的提拔,這毛文龍當年何曾能立下‘鎮江大捷’這樣的奇功?又何曾能有機會開辟東江鎮這一敵後戰場?”
“王化貞的死活他都不管了,這毛文龍可真是忘恩負義!不是朕說啊,在這一點上,毛文龍就是不如袁崇”
“同樣是‘恩師遭難’,孫承宗隻是去職回鄉,袁崇煥就視死如歸,差點兒要豁出命去跟你們閹黨同歸於盡了,而王化貞都已經入了詔獄了,毛文龍卻還悠哉遊哉,在敵後不動如山呐!”
“忠賢,你信不信,這同樣的事要換成袁崇煥,倘或他現在處在毛文龍這個位置上,入詔獄的是孫承宗,袁崇煥早就爭著搶著請戰出征,要為恩師一雪前恥了,這毛文龍也五十歲的人了,怎麽還如此沒有眼色?”
“難道非要朕不停地誇著哄著,他才能主動為朕分憂嗎?嗬,朕就是太慣著毛文龍了,卻將他養出這許多驕縱的毛病來!”
“越縱越驕,越驕越縱!朕本以為他立功心切,才傳旨教他呼應遼西,沒想到反是朕自作多情了!”
魏忠賢見皇帝生了氣,連忙一迭聲地應道,“信!信!奴婢當然信!”
朱由校罵完這一通,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又道,“你們話裏話外的,總說朕太過寵信袁崇煥,但朕給毛文龍的待遇,可比袁崇煥還要優厚得多了!”
“袁崇煥是七年內連升九級,而毛文龍呢?他天啟元年剛出的海,一年不到,到了天啟二年,朕就加封他為平遼總兵官兼指揮僉事”
“後來四川、貴州爆發奢安之亂,朕委派朱燮元前去平亂,加封其為四川總督兼兵部尚書的時候,怕毛文龍心裏不平,還一並給他加了個左都督的”
“忠賢呐,朕自小你就陪在朕身邊,你的親侄兒,到現在才不過是個光領俸祿的正二品都督僉事,朕給毛文龍的,卻是正一品的實職左都督,朕待他難道還不算好嗎?”
“戚繼光當年為薊鎮總兵官之時,神宗皇帝和張居正也才給他封了個正一品左都督啊!”
“奴酋當年是正三品的建州衛指揮使,他爺爺和親爹為大明盡忠死了,神宗皇帝才給他多加授了個正二品龍虎將軍的散”
“朕給毛文龍的厚遇,已經超過歸附夷臣,與戚少保齊平了,他究竟還有什麽不滿意的?縱使有什麽不滿意的,那也該是戚繼光不滿意啊,戚繼光當年的功績可比毛文龍大多了罷?”
“可那張居正一倒台,戚繼光不是照樣被調走了?神宗皇帝可沒有給戚繼光什麽機會讓他去為張居正的子孫們贖罪罷?”
皇帝的聲音在殿中擲下一圈圈的漣漪,仿佛話劇演員在小劇場裏對著黑暗裏的滿座觀眾席抒發情緒,那狀態真是好極
他還仿佛像是舞台上的偶像歌手對著底下的狂熱粉絲發問,“你們愛不愛我啊”,粉絲們就山呼海嘯般地用既定答案回應道,“我們愛你啊
魏忠賢就用這種粉絲對偶像喊著“我們愛你啊”的腔調朝著皇帝應和道,“他當然沒什麽不滿意的,頂多心裏有點兒氣罷”
朱由校反問道,“他還生上氣了?他有什麽資格生氣呀?他跟朕慪氣呀?他還真能耐呀他!不就是一個王化貞嗎?朕就納了悶了,難道朕一日不赦王化貞,他毛文龍就一日不跟後金打仗?”
“他要跟朕慪氣,也該分個場合、有個時限罷?朕就不信了,他就不怕他這少爺脾氣鬧過了頭,貽誤了大事,朕再治他一個失地陷城之罪,讓他跟王化貞去詔獄團聚?”
“這回是有袁崇煥在前線力挽狂瀾,沒讓他玩火自焚,那要是袁崇煥也跟他一樣,兩手一攤不管不顧,當真開城投降,把關寧錦防線拱手送給奴酋了呢?”
“到時,袁崇煥是死到臨頭,那他毛文龍難道就能好到哪裏去了嗎?倘或寧遠城丟了,他就不怕朕治他一個‘遷延不進’的罪名?”
“他就不怕袁崇煥臨死前咬他一口,讓朕把他從東江鎮撤回來?他以為他這樣胡鬧下去,朕就能拿他沒辦法了,他就能一直吃不了虧了?”
“遼西走廊要是真丟了,他吃虧的日子可在後頭呢!那反過來說,如果他這次能發兵策應,再作出誠心悔過的姿態,那朕或許一時高興,就……沒那麽想殺王化貞”
“王化貞托他的福,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呢,所以朕就是弄不懂這毛文龍究竟是怎麽想的,他幹嘛總是時不時地就用東江鎮跟朕鬧脾氣呢?”
魏忠賢默然片刻,忽地問道,“奴婢鬥膽問一句,如果毛文龍此次謹遵聖意,策應遼西,趁著奴酋進攻寧遠之時,率軍一舉蕩平了沈陽,皇爺您是否當真會寬釋王化貞?”
朱由校撇了下嘴,道,“朕可以讓王化貞再走一次三司會審嘛,實在不行,再來一次九卿圓審也不是不可以”
“現在的都察院左都禦史周應秋,不是一直與魏良卿交好嗎?聽說那周應秋頗善烹飪,因得知魏良卿嗜食煨蹄,於是每當魏良卿到他家裏拜訪時,則必以煨蹄款待,許多人便因此稱他為‘煨蹄總憲’”
魏忠賢幹笑了兩聲,道,“無論是哪兒的‘總憲’,這三司九卿的議下來,最終不還是要看皇爺如何裁決嗎?”
“其實皇爺您心裏清楚,以皇爺您的平遼決心而言,是絕對不可能寬釋王化貞的,如果皇爺您當真想讓王化貞繼續活下去,那在一開始就不會判熊廷弼一個傳首九”
“經撫向來功罪一體,在熊廷弼被斬首的那一刻,王化貞的下場就已經注定”
“皇爺若是赦免了王化貞,有了這樣一個先例,往後這遼東的城池再淪陷,皇爺要再將那守城不力之人下獄論罪,則必定會有人議論皇爺處事不公,偏袒愛”
“以皇爺之英明,如何會容許自己在朝野間落下這麽一個話柄呢?所以皇爺是肯定不會赦免王化貞”
“毛文龍也知道皇爺是不會赦免王化貞的,因此如今的王化貞,無論是在政治還是在黨爭上,早已沒有了任何作用,僅僅隻是毛文龍試探您態度的問路石子兒罷”
“他這樣一再請求,一是用東江鎮給王化貞吊命,讓王化貞能多活一日是一日,二則是拿王化貞當他不聽話的借口,用一個皇爺根本不可能答應的條件跟皇爺討價還價,無論皇爺允不允,他都不吃虧”
“所以王化貞之於毛文龍,並不僅僅是一個‘恩師’這麽簡單,王化貞的生死存亡,代表著皇爺您對毛文龍的態”
“皇爺方才說,您‘或許’會放王化貞,也‘或許’不會放王化貞,這要看皇爺心情,也皆是出於皇爺獨”
“不過在奴婢看來,這‘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乃是人臣本分,沈陽本就是大明領土,毛文龍身為大明將領,為皇爺奪回失地是應盡之責,加官封爵,那是皇爺的獎賞,兩者不能混為一”
“如果一個將領要用在戰場上獲得的功勞去替一個已下獄之人贖罪,那就是‘交換’,而不是‘獎賞’了,這就是犯了大忌”
“倘或此例一開,那武將豈不是個個能目無王法,一旦被治罪就用軍功來贖?如此下去,皇爺如何還能治理天下?”
“易地而處,皇爺您又怎麽能容忍毛文龍用大明領土作為籌碼來‘交換’自己手中的治獄論罪之權呢?”
“所以皇爺您和毛文龍彼此之間都心知肚明,王化貞的生死,根本無關緊要,關鍵是主宰王化貞生死的,究竟是出自誰的意”
皇帝“嗤”地一笑,道,“毛文龍是怕朕猜忌他?可他現在這個樣子,朕猜忌他難道不應該嗎?朕瞧他快變成第二個努爾哈赤了!”
“不對!奴酋沒造反的時候,都不敢像毛文龍這樣明著抗旨不尊呐!”
魏忠賢解釋道,“毛文龍是既怕皇爺猜忌他擁兵自重,又怕皇爺覺得他不堪一擊,毫無價”
“所以他努力經營遼海諸島,讓東江鎮變成皇爺眼中無可或缺的敵後戰場,時不時地就給奴酋找個麻”
“但一遇上要緊關口,便退縮閉守,保存實力,說到底,毛文龍如今的所作所為,其本意都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您要非說毛文龍是恃寵生嬌,那可真是誤會他”
“再者,這戰場形勢千變萬化,不可一概而論,或許是毛文龍本想發兵應援,但又怕袁崇煥誤會他搶功,兩相權衡之間,一個不留神便貽誤了戰機呢,這也說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