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毛文龍的經濟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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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校冷笑道,“他一個最會表功的人,何曾能怕他人誤會搶功?毛文龍現在這個狀態,跟安祿山是五十步笑百”
    “朕不傳軍令,他就不斷地上表獻俘,朕一下旨讓他發兵,他就一個勁兒地顧左右而言”
    “他能心安理得地不援寧遠,不就是仗著朕偏寵他,篤定人家袁崇煥不敢支使他嗎?要是孫承宗還在遼西,他敢這麽不著四六的嗎?”
    “袁崇煥性子雖急,但總比毛文龍識大體,說實在的,毛文龍要真心想援寧遠,那就壓根輪不到朕下旨,你想啊,這奴酋發兵十幾萬,這十幾萬人從沈陽出動,那得多大動靜?”
    “隻要他毛文龍不聾不瞎不癡,那麽大的動靜,他在遼南敵後能不知道嗎?他要真想立功,那奴酋一從沈陽發兵,他就該趕去遼西了,根本不用人三催四”
    “而他按兵不動,那就是擺明了不想去援寧遠唄,這牛不喝水強按頭,袁崇煥瞧他就算去了也是出人不出力,哪兒還敢調動他啊?”
    魏忠賢趕緊給皇帝順氣,“毛文龍也有毛文龍的苦衷,現在這寒冬臘月的,就東江鎮那個位置,發兵襲擊敵後也不是那麽容易”
    “皇爺您想啊,毛文龍之所以能在敵後能進行襲擾,無非是因為金人善騎射而不善水戰,因而毛文龍能以遼海諸島為根基,用水師搭載軍隊沿著遼南海岸線對後金屢次發起進”
    “後金八旗之中,無有一旗是水師,所以金人才對毛文龍的進攻毫無反擊之”
    “而近年氣候奇冷,遼東又處於我大明極北之境,一入冬就滴水成冰,連渤海都凍成了厚實的冰麵,那鴨綠江自然亦是冰水一合,敵騎可”
    “如此一來,後金與東江鎮的攻守之勢便逆轉了,金人極善冰上作戰,據說奴酋統一女真各部後,就將女真人傳統的獸骨製冰鞋改進成了冰刀,隻要將其捆綁在雙腳上,便能於冰上如飛般行”
    “因此一旦河海凍結成了冰麵,後金就能對毛文龍的皮島根據地長驅直入,故而毛文龍一到冬天就避兵於須彌島,鐵山戍兵則列柵以守,采取收縮防守之勢,自然無法牽製後金對遼西正麵戰場的進攻,倘或毛文龍執意發兵,焉知不會重蹈覺華島之覆”
    朱由校倏然轉身,舉起手中的鑿子指向魏忠賢的鼻尖道,“你拿了毛文龍什麽好處?”
    “竟三句話裏頭有兩句半是回護他的,你方才還把遼事的責任都推到東林黨頭上,現下為何卻對東江鎮的布防了如指掌?”
    魏忠賢慌忙伏地道,“皇爺忘了,去年二月,皇爺曾讓奴婢從內廷派兩個靠得住的人出使朝鮮,冊封國”
    “當時去朝鮮的是王敏政與胡良輔,奴酋占了遼西,他們沒法兒從東北陸上走,隻能搭船走海路,這一走海路,自然會經過毛文龍的東江”
    “毛文龍雖被屢屢彈劾跋扈,對皇爺派出來的這兩位使臣卻是畢恭畢敬,因此奴婢即使人在深宮,但自去年王敏政與胡良輔從朝鮮回來之後,奴婢對東江鎮的情形也是略有耳”
    朱由校盯著魏忠賢的頭頂看了一會兒,這才慢慢地放下了手臂,“哦,朕想起來了,是有這麽一回事”
    “去年那兩個使臣回來後,毛文龍還上了奏疏,把王敏政與胡良輔誇的是天上有地上無的,說他們是什麽‘幹國真忠,超越古今之欽使’,簡直聽得人牙”
    魏忠賢繼續道,“是,毛文龍如此巴結王敏政與胡良輔,還不是為了讓內臣在皇爺跟前替他說幾句好話,努力給皇爺留一個好印象嗎?”
    “安祿山之所以能擁兵自重,是因為唐時藩鎮的度支財政皆歸節度使掌管,而皮島乃懸絕海島,東江鎮鎮中軍民生活必須仰賴朝廷接”
    “如若皇爺斷絕海運,東江鎮立刻就會變成一座名副其實的海上孤島,毛文龍在經濟上不能獨立,他又如何能比得安祿山呢?”
    朱由校笑了一聲,叫起了魏忠賢,又轉身繼續完成他的雕刻大業,“毛文龍還不算經濟獨立啊?整個九邊,就他一個人是真正獨掌一鎮之經濟大權了!”
    “這按常理說啊,經略邊務,隨宜調度,相機戰守,是為總督之職;整傷兵備,訓練兵馬,督理糧草,撫恤士卒,是為巡撫之職;整飭兵備,申嚴號令,振作軍威,相機戰守,是為總兵之職,因此朝廷任命總兵時,一般要求其與督撫共商軍機,或明言其受督撫節”
    “可朕從一開始封賞毛文龍的那會兒,就在敕書裏寫明了‘便宜行事’四個字,還賜了尚方劍給他,相當於明言他在東江有專殺之權,這份殊恩,朕可沒給袁崇煥罷?”
    “還有,總兵征伐在外,例以司道、廳官在軍中監督,稽核功罪,綜理錢糧,而毛文龍的東江鎮,朕是從頭到尾一個監軍都沒有派啊!整個東江就他一個總兵官最大,他還想怎麽樣?”
    “唯一一個能就近管他的就是登萊巡撫,那問題是登萊巡撫不管不行啊,奴酋要是自渤海南下,那山東就沒了!”
    “登萊巡撫駐守山東沿海,那自然要一並節製東江啊,毛文龍要是不配合,這海戰是沒法兒打的,可即便如此,毛文龍跟登萊巡撫鬧矛盾的時候,朕一直都是站他那邊的”
    “從陶朗先到袁可立到武之望,曆任登萊巡撫,他都跟人家處不好關係,朕不都是耐著性子寬慰他的嗎?朕總不能求著登萊巡撫去遷就他罷?”
    “說句難聽的,這一方巡撫,起碼都是進士出身,毛文龍連個秀才都沒考上,他難道還要人家對他低三下四的,憑什麽啊?”
    “去年啊,他跟登萊巡撫武之望起了爭執,就為了旅順到底是歸登萊管轄還是歸東江管轄的事兒吵得不可開交,兵部的意思是將旅順歸登萊籌劃,朕本來也是允了”
    “不想那旅順遊擊張攀為東江鎮屬官,當時正好奉朝命在旅順任事,他誰的話都不聽,就聽毛文龍”
    “毛文龍就跟武之望來了一手‘回文不及’,和這回一樣,把朕的旨意當耳旁風,硬是讓那張攀在一夜之間把旅順的所有兵民全部載回東江了,旅順的海防都給他抽空”
    “這麽嚴重的擅權逾製,朕當時可是一句重話都沒對毛文龍講啊,為了不讓他跟武之望爭閑氣,朕還特意將武之望升作南京吏部右侍郎,調離了山東,可算是重封疆又存紀綱罷?”
    “朕對毛文龍這樣好,就連當時的山東巡撫呂純如都看不下去了,特地上疏跟朕說,‘登鎮者以節製海帥,非受海帥節製者也,若以同事睚眥,遽撤之去,則目前之紀綱倒置,而日後之鈐束更難矣”
    “這本來呢,朕還覺得這事兒是他們山東一地的官員合起夥來欺負毛文龍,現在想想,呂純如說得還真是不無道理,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
    “早知如此,去年朕就不該把武之望給調開,就該給武之望撐腰,讓他給毛文龍好好地立一立規”
    “武之望去了南京之後,還彈劾毛文龍,說他‘此其踐扈之勢,與古安史何異’,真是一語中的!那安祿山起兵之前,總還沒有出言嘲諷唐玄宗罷?”
    魏忠賢回道,“皇爺且安心,自古哪有跋扈將軍能謀成大事的?安祿山起兵之前,可是認了楊貴妃當幹娘的,他一個三百斤的胖子,竟還在唐玄宗跟前作胡旋舞哩!”
    朱由校的腦中浮現出魏忠賢所描繪的場景,竟一個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呸!不用你在朕跟前打馬虎眼兒!”
    “朕知道你想說什麽,真想造反的,都該是跟安祿山這般諂媚迎上的,而不是像毛文龍這樣到處惹是生非,屢屢忤逆聖意”
    “可問題就在於,朕盤算來盤算去,即使毛文龍沒認什麽貴妃幹娘,那朕對毛文龍,也比唐玄宗當初對安祿山要優厚得多了!”
    “理論上來說,毛文龍就沒道理哭窮,東江鎮的經濟,理應是九邊裏最寬裕的了,首先,這毛文龍手下招納的遼民,有不少是從奴酋那兒逃過來的少壯,他要能盡心墾荒,光屯田就是一項收”
    “再有,整個九邊,就他毛文龍一個總兵是奉旨通商能做生意的,太祖皇帝在時,曾多次申禁人民不得擅自出海與外國互市,‘片板不許下海,寸貨不許入番’,這是祖宗定下的舊”
    “朕念及東江籌餉艱難,連這條例也為他破了,特許東江大弛海禁,通海運以成都市,這可算是獨一份的恩典了”
    “雖然朕撥給關寧錦的軍餉是實打實的每年六百萬兩銀子,給東江鎮的卻要麽是剩銀,要麽是不定時的內帑,要麽是折”
    “但毛文龍他捫心自問,朕在接濟東江這件事上,哪一回不是竭盡全力地滿足他的要求?”
    “從天啟二年開始,隻要有條件運輸,天津、登萊兩地的官船民船是源源不斷地給東江輸送物資,畢自嚴當時為天津巡撫,為了催督遼餉,頭發都白了一半”
    “後來呢,又說海運運糧艱難,天津一年隻可一運,登萊則一年可二三運,因為冬春之季不適合海運,隻有夏季四五月可開”
    “此時正是東南季風盛行,故能順風航行,如若無風或風向不對,拖延時久,到了冬季沿海冰封,北風盛行之時,東江則必然軍需無繼以達半年有”
    “於是朕體貼毛文龍,為了便民利商,準許他以折色餉銀二十萬收買客商布貨,客商北上之後,先到登萊清查有無夾帶違禁,無違禁則給引開”
    “爾後客商再裝運米麥草料、布匹物貨至皮島、鐵山等地由毛文龍親自驗收,待毛文龍驗收之後,再開出批文,客商憑著東江鎮的批文,再去登萊巡撫處支取銀”
    “這一批招買客商的餉銀,朕可從來沒限製過他的取用罷?天啟四年的時候,明明原定每年二十萬的折色銀,毛文龍卻給北上客商開出了三十萬兩銀子的批”
    “武之望不敢做主透支軍餉,徑自支付,還上了奏疏問戶部的意見,朕那會兒可沒有責怪過毛文龍罷?”
    “要說二十萬折色銀不夠花,那是胡說八道!有了這些往來客商,遼東的海貿利潤盡給東江鎮一地獨吃了,如今這往來客船凡是想北上做生意的,都得到皮島掛號,方準開”
    “江浙及山西的商人皆投毛文龍處泛海逐利,要是毛文龍也算沒錢,那袁崇煥這種全等朝廷撥銀子的,豈不是就成了伸手要飯的了?”
    “奴酋當年甚至還沒有這二十萬折色銀的用度呢,他也不過是賣賣人參貂皮,每隔幾年來北京朝貢討賞一回,平日裏再多巴結巴結李成梁,就能養出成千上萬的八旗軍,毛文龍為何就養不活這麽多人呢?”
    “另外,現在遼東被奴酋占了,遼東陸路交通斷絕,連派去朝鮮冊封國王的使臣都要走海路,原來人參貂皮的貿易利潤也都轉移到了東江鎮那”
    “朕聽說,自奴酋起兵之後,除了來往朝賀的朝鮮使臣之外,再無人主持人參貿易,流入我大明的人參數量急劇減少,導致人參市價昂貴,供不應”
    “於是,待皮島的海運通商一開,大批商人湧入皮島,求貿人參,毛文龍便倚仗壟斷遼東海貿,每年從這些貿易中抽取高額稅”
    “朕自去年重開商稅以來,全國的商稅都收了個遍,唯獨東江鎮的商稅,朕不但一文沒收,甚至連問都沒有過問一”
    “朕就想著啊,現在遼東這樣的情形,誰還能沒有個難處呢?隻要毛文龍能好好打仗,他就是把東江鎮的這些海貿利潤全都揣他自個兒的腰包裏,那朕也都捏著鼻子認了!”
    “可朕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聽朕的,非要自行其是,這不就是明著不把朕放在眼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