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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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校抿了抿唇,圓圓的窄下巴隨著他的這個動作收縮得尖起
    天啟皇帝的長相,與朱元璋和朱棣的那種方臉大耳、濃髭密須已是大相徑
    他長了一張秀氣的小臉,再加上同樣秀氣的小眼睛和小鼻子,以及並未蓄須的白淨麵頰,看上去像是從現代的古裝偶像劇裏走出來的,“朕說了嘛,這派遣鎮守中官的事兒,還是容後再議,不過說到毛文龍的靠山麽……”
    皇帝放下鑿子,揣起手細細地端詳著屏風上的梅花枝幹,“這才過了年,玉河館裏朝鮮賀歲使還沒有回國罷?他們可有奏疏遞上來?”
    李氏朝鮮派使者來北京朝貢,是大明建國以來的老傳統,朝鮮太祖李成桂自登基之初就確定了“事大主義”國策,將《孟子》中“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之語奉為外交信條,將小國依附大國,藩屬國侍奉宗主國視為天經地義之
    故而李氏朝鮮素來以“小中華”自居,在政治上向大明稱臣,奉大明為正朔,使用大明的年號與曆法,思想上盛行“慕華”,遵奉三綱五常、敦行孝悌等儒家理學,文化上事事模仿大明,從華夏衣冠到刑政法度,從禮儀律條到冠婚喪祭,無一不以大明為標
    自李成桂上書明太祖朱元璋請求天子賜予“朝鮮”國號之後,朱元璋便在《皇明祖訓》中將朝鮮明確列為十五個“不征之國”之一,並要求朝鮮將朝貢定為“三年一期
    而朝鮮為表示對明廷的忠誠,則主張“一年三貢”,而在實際操作中,朝鮮使者來大明的朝貢次數遠不止一年三次,而是平均每年六到八次之
    朝鮮派遣的使節名目有定期的正朝使、冬至使、聖節使、千秋使及不定期的謝恩使、陳奏使、進賀使、進香使、問安使、告訃使等
    在每年大明皇帝的聖誕日、大明皇後的令誕日、大明皇太子的千秋日、冬至日以及正月新年時,朝鮮都會例行派遣使者奉表朝賀、進貢方物,每一年在正月趕到北京,為大明皇室賀歲的,即被稱作為朝鮮“賀歲使
    賀歲使不是某一人的特定官職,往往是一支龐大的朝鮮使節團,每年大約有兩百人至三百人的成員進京,由正使、副使、書狀官這“三使”帶
    正使與副使一般從朝鮮正三品以上宗室及官員中選拔,負責代表朝鮮出席大明舉行的各種禮儀活動,如遞交國書、領受賞賜等等,書狀官則從朝鮮五品官員中挑選,負責詳細記錄使團的每日行程、沿途見聞,歸國後向國王稟
    在努爾哈赤奪取遼東大部之前,朝鮮使者一般是由朝鮮義州過鴨綠江,然後經遼陽、廣寧入山海關到達京師,這條路線約長一千二百公裏,一般需耗費四十至六十
    天啟四年之後,朝鮮入京的貢道發生了更改,變成了朝鮮使臣先由遼東外海到達山東登州,然後再走陸路至北京這樣的行程,除去等待朝廷公文手續的時間,一般也需耗費五十日至六十
    由於朝鮮使者來京一次甚是不易,皇帝便在北京為他們開設了固定居所,也就是專門接待外國使節的會同館,而會同館就在玉河橋旁,故而俗稱玉河館,在現代則大約位於北京市西城區南橫東街的華嚴
    朝鮮賀歲使入京賀歲之後,一般會停留四十日,按照大明的朝貢成例,各國使節團朝貢完畢之後,可以在會同館內開市三日,而對於朝鮮和琉球這兩個最為“恭順”的屬國則沒有開市時間限製,可以天天售賣自己的方
    因此對於朝鮮使節團而言,除了叩見進賀,攜帶特產人參,借朝貢滯留北京期間,同大明臣民貿易,購買大明物產也是使行的重要任務之
    按照明初的規定,朝鮮的歲貢金銀銀數是兩千兩,而因銀礦缺乏,朝鮮曾多次請求大明蠲免金銀之貢,以他物代
    於是自宣德四年之後,朝鮮使團不再攜帶銀兩,而是改帶人參於會同館貿易,所貿人參每斤折銀二十五兩,八十斤計銀二千兩,每次可攜帶八包,每包人參重十斤,故而被稱作為“八包貿易
    到了天啟年間,朝鮮使節團所攜帶的人參已不止八包之數,所以朝鮮使者每回朝貢開市,都是樁穩賺不賠的買
    畢竟大明為宗主國,在朝貢中向來講究“薄來厚往”,為維持天朝上國的大國氣度,從不計較朝鮮使節團留京時間過長的問
    有了“八包貿易”這一節在前,眾人自是不對朱由校的問話感到奇怪,事實上,這一年之中,朝鮮人倒有大半年是住在會同館
    由於朝鮮人皆精通漢文,其他國家的使節都被拘束在會同館的一畝三分地內,唯獨朝鮮人不但能在京師內自由出入,還經常可以看到朝廷律令、奏文邸報,隨意打聽到發生在大明各地的政治新聞,甚至直接與大明官僚交通往
    王體乾在一堆奏疏中翻了又翻,這才尋出原本,“有,朝鮮賀歲使金尚憲上呈奏疏,朝鮮國王李倧請求撤還遼民,安插中”
    朱由校依舊揣著手,慢條斯理地道,“那就給朕念念”
    王體乾朗誦道,“朝鮮國王李倧奏:‘毛鎮當全遼淪沒之後,孤軍東渡,寄寓海上,招集遼民,遼民繈負而至者,前後數十萬,亦小邦之所仰藉顧以小邦封疆褊小,上瘠民貧,兵興數載,外內騷動,四民失業”
    “‘毛鎮統兵民男婦數十萬口,其明責支給,固已不貲,即種種取資,動以貿遷為名,然其所用貿遷皆難得之貨,小邦謠俗所不須者,而藐爾之地,生穀有限,內以供本國之軍餉,外以濟毛兵之待哺,一人所耕,百人食之,設令積貨如山,奈無粟何?’”
    “‘遼民之離穴者迫於饑餒,散布村閻,強者攫奪,弱者丐乞,督府鈐束非不嚴重,顧耳目有所未及到,法度有所未盡,加兵民被撓,不堪其苦,拋棄鄉井,轉徙內地,遼民逐食,亦漸入內地”
    “‘自昌、義以南,安、肅以北,客居六七,主居三四,無論客勝而主不堪,即主既不存,客將安傅?向者臣將此事情具奏陳請”
    朱由校聽罷,不禁滿意地點點頭,朝鮮國王在上呈大明皇帝的奏疏中以“臣”自稱,足可見其恭順,“朝鮮雖為藩國,但也是我大明的忠實盟友,自從李倧繼位之後,朝鮮不僅為毛文龍提供立足之地,還竭盡全力地接濟東江的軍民所”
    “隻要毛文龍發話,無論是米麵糧豆,還是馬匹、火銃、銅鐵,朝鮮都沒有不應承的,如今李倧竟然請求朕從東江接還遼民,那定然是毛文龍沒有盡到約束軍民的責”
    “這樣罷,這封奏疏,朕也駁回去,大明與朝鮮休戚相關,奴酋崛起遼東,同樣也威脅朝鮮,李倧如何能置身事外?不過既然朕駁了李倧,那這封奏疏,同樣也該抄送邸”
    “毛文龍能深入後金腹地,完全是依托和挾恃於朝鮮的支持,遼東一日未複,朝鮮就要多救濟一日遼民,倘或毛文龍昧於大局,不能體察朝鮮接濟東江的難處,那朕也不能罔顧朝鮮國王的屢次陳”
    魏忠賢恍然大悟,“皇爺是想用朝鮮敲打毛文龍?”
    朱由校咧嘴一笑,“朕不過是效仿太祖故事罷了,都說我大明與朝鮮兩國自建國之初就睦鄰友好,親密無”
    “可是昔年朝鮮太祖李成桂弑君篡位,派遣使者請求冊封時,太祖皇帝卻拒絕正式冊封其為朝鮮國王,且拒絕頒降國王誥命及朝鮮印信,同時命禮部發布谘文,責令必須維持現”
    “又指責李成桂奏章用詞傲慢無禮,更采用李成桂是李仁任之子的說法,宣稱李仁任、李成桂父子接連弑殺四位高麗國王,將之編入《皇明祖訓》,於是李成桂僅能以‘權知朝鮮國事’自稱,成為其畢生憾”
    “太祖皇帝這樣做,自是有其深意,隻是許多人不解,認為李成桂雖然弑君,但極度親近我大明,元順帝北逃時,高麗王見此亂局,想乘機進攻遼東,擴充疆”
    “李成桂原本是高麗王朝威望極高的武將,深受王禑信任,於是王禑便派遣李成桂出兵遼東,李成桂見此前我軍一舉擊潰了盤踞遼東的元軍殘部納哈出,以為我軍強大,高麗出兵必敗,則不願出”
    “而王禑卻不想錯過坐收漁利的大好機會,強行命令李成桂出征,不料,李成桂奉命出征後,高麗軍遇上大雨,行進困難,糧草又發了黴,李成桂上書,請求退軍,遭到王禑拒絕,不僅如此,王禑還警告李成桂,如果拖延戰機,將治以重”
    “李成桂本就對戰勝我軍沒有把握,王禑的一再拒絕,徹底讓他寒了心,直到高麗軍隊行至鴨綠江的威化島時,李成桂終於說服同行將領與他一起叛變,以‘兵諫’的名義突然班師,攻陷了國都,廢黜了高麗王王”
    “很多人會說,或許是因為太祖皇帝以淮右布衣之身起兵,得國最正,而李成桂出身高麗王朝的武將世家,其父李子春為元朝千戶兼達魯花赤,曾助高麗王朝收複雙城總管府,並抵禦紅巾”
    “所以在太祖皇帝眼裏,李成桂廢黜高麗王,是為‘叛主’的亂臣賊子,若是許可李成桂政權,將來難免會有野心家效仿,因此才回絕了李成桂的請封,借此警告眾臣恪守本”
    “但依朕來看呢,太祖皇帝的見地,遠不在這‘名分’二字上,李成桂篡位時,高麗王朝已有四百七十五年的國祚,王族和貴族對政權的壟斷極為嚴格,王朝的所有重要官職都在幾個大姓貴族手中輪轉,與東晉門閥極其相”
    “雖然高麗王朝也模仿唐宋選官製度,設立科舉,但因為貴族掌握了更好的教育資源,並沒有給出身寒門的文人太多話語權,因此高麗王朝的宗族勢力十分強”
    “倘或我大明表態支持李成桂,若是高麗王朝在大姓貴族的支持下複辟,無疑會憎恨大明而轉向蒙古,從而不斷侵犯遼東,所以太祖皇帝才靜觀其變,拒絕認可李成桂為朝鮮國”
    “而當李成桂掌握大權後,他為了對抗擁護高麗王朝的舊貴族,提拔了一批寒門文人出任要職,並鼓勵他們針砭時弊,尋找各種理由彈劾舊貴”
    “同時,李成桂還推行了‘科田法’,將將舊貴族手中的田產、寺院收回,按照官職高低分給支持他的武人和寒門士子,以此‘市不易肆,兵不血刃’地完成了朝鮮王朝的易姓革”
    “待太祖皇帝眼見李成桂坐穩江山,朝鮮國國中形勢穩定之後,才最終在下發朝鮮的谘文中主動稱呼其為‘朝鮮國王”
    “所以所謂的‘恩同父子,義則君臣’,無非是在太祖皇帝的許與不許之間,現在毛文龍之於朕,也是如此,他能仗著大明總兵的身份在東江胡作非為,憑的就是朕給他的這個賜”
    “倘或朕對他在朝鮮的所作所為甚是不滿,李倧又豈會一直以禮相待?更何況,朝鮮不斷地為毛文龍提供支持,也是為了想要依靠東江鎮分擔後金的軍事威”
    “本來一到冬天,鴨綠江水冰合,防冬任務便異常艱巨,毛文龍往年例在蛇浦、鐵山、昌城、朔州、義州等處設防,與朝鮮犄角互援,以備後金鐵騎衝”
    “而他這回為了不援寧遠,必然撤兵入島,妄置朝鮮與後金鐵騎正麵相抗,以圖自保,而朕向來要求朝鮮與毛文龍通力協作,共同進退,以成牽製之功,他這樣不聽話,朕當然要給他一個教訓了,朝鮮要是把他給撂在一旁不管了,朕看他能怎麽”
    魏忠賢道,“可毛文龍終究並不是李成桂,他又沒有改朝換代的本事,皇爺要是不認他這個平遼總兵官了,萬一後金再有異動,朝鮮人把毛文龍捆了獻給奴酋,那不就弄巧成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