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重文輕武的政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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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忠賢看著皇帝一起一伏的胸膛漸漸平靜了下來,方又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依奴婢看,皇爺還是應該從內廷派個監軍去東江”
    “其實從去年開始,毛文龍就一直請求皇爺派內臣鎮守登萊了,皇爺隻是沒允他,依奴婢看,既然毛文龍主動提出這個要求,那他到底還是把皇爺當‘君父’來尊敬”
    朱由校“嘖”了一聲,道,“繞了這一大圈,怎麽又回到鎮守中官的事兒上來了?朕剛才不是說了,要‘容後再議’嗎?”
    魏忠賢無奈道,“您每回說‘容後再議’,那就是不議”
    朱由校斜了魏忠賢一眼,加重語氣道,“朕沒說不議啊,可這麽大的事兒,朕總得聽聽外臣的意見罷?”
    “祖宗留下‘重文輕武’的規矩,那重的是什麽呀?輕的又是什麽呀?遼東一向是邊將受督撫調配,朕再派你們去監視督撫,督撫巴結你們,那是人之常情,朕要不管,那就沒人管得”
    “可你們要想越過督撫直接勾結邊將,那不就成了‘重武輕文’,違背祖製了嗎?毛文龍在東江鎮雖是裏外一把抓,一個人把總督巡撫、兵備經略的活兒都給幹了,但他到底還是個武”
    “你想派內臣去東江,那外臣們定有一籮筐的勸諫之辭等著朕”
    魏忠賢心中一驚,皇帝這幾句話看似平平淡淡,實則意思極
    以文製武,文官受命於皇帝,皇帝再派宦官監視文武官員,這才是晚明重文輕武的道
    一旦誰打破了這個平衡,誰的情形便危險了,張居正與馮保的下場,就是血淋淋的教
    皇帝希望通過司禮監和閹黨操控朝廷,卻不能容忍魏忠賢他自己跟外臣達成內外朝聯
    魏忠賢思忖片刻,決定將皇帝的注意力重新轉回毛文龍身上,“咳,皇爺的教導,奴婢明”
    “隻是奴婢想著,毛文龍跟東林黨捆綁太深,倘或皇爺能派內臣去皮島,讓毛文龍定了心,說不定他一下子就變得聽話”
    “就譬如寧遠這一戰罷,皇爺說袁崇煥要考慮黨爭,那難道毛文龍就不用考慮黨爭嗎?”
    “袁崇煥跟高第先前那一翻臉,那這一仗不管輸贏,在袁崇煥和高第之間,皇爺總得罷一個人職,這時候在毛文龍眼裏,他要是派兵支援寧遠,那就相當於站隊”
    “倘或毛文龍來支援寧遠,那一共有兩個可能,一是打輸了,寧遠城丟了,那他就是‘輕敵冒進’,袁崇煥若是一下獄,他說不定也要跟著受斥責,他為何要作這吃力不討好的無用功呢?”
    “二呢,就是打贏了,可即使打贏了,袁崇煥也不一定會為他上疏表功,退一步講,即便袁崇煥為他上疏表功了,那這一下不就相當於打了高第的臉嗎?”
    “再加上,皇爺一向厭惡東林黨,雖然袁崇煥贏了這一次,但要是奴酋下次再來攻城,袁崇煥能保證一直贏下去嗎?”
    “而以東江鎮的地理位置而言,倘或沒了朝中的政治支持,就算能襲擾敵後,僥幸贏了幾場小仗,遲早也會一敗塗地,毛文龍既想以圖後報,又怎麽會為了袁崇煥,而去犧牲他手下的人馬呢?”
    “毛文龍一直打著左右逢源的主意,就是因為這朝中許多人都認為他是東林黨,他一開始能去遼東是靠他舅舅,後來能立下大功呢,又是又是因為葉向高……”
    朱由校打斷道,“別總拿毛文龍的舅舅來說事兒,沈光祚都死了三年了,就算他生前是東林黨,也不關毛文龍什麽事兒”
    在毛文龍的早年發跡經曆中,有兩個人物至關重
    一個是王化貞,他為毛文龍提供了獨當一麵、便宜行事的機會,使得毛文龍的碌碌半生迎來了轉
    另一個則是他的舅舅沈光祚,他屢屢利用他在官場中的人際關係為毛文龍尋找門路,毛文龍能到王化貞手下供職,全是仰賴於沈光祚的舉
    沈光祚是毫無疑問的東林黨,他是萬曆二十三年的進士,與劉一燝、袁應泰、孫慎行等人是同
    當年“紅丸案”中,李可灼進獻紅丸,致使明光宗突然駕崩,而浙黨領袖方從哲為明光宗起草遺詔時,以明光宗的口吻誇獎了李可灼,並賞賜其白銀五十兩,企圖將明光宗崩逝前的那一連串事件定調為“進藥不效,但亦臣愛君之意”,以閉塞輿論聲討弑逆之
    在明熹宗召集諸臣廷議商討如何處理“紅丸案”時,沈光祚便在會上說:“當年梃擊案,官員們以暴徒張差‘瘋癲’為名,包庇了眾多罪犯,現在紅丸案的始作俑者李可灼竟反被厚賞,方從哲則定然難辭其”
    於是孫慎行和鄒元標便因此彈劾方從哲是“縱無弑君之心,卻有弑君之罪;欲辭弑之名,難免弑之實”,以致方從哲不得不六次上疏,乞求致
    單憑沈光祚在“紅丸案”中的表現,倘或他活過天啟四年,他肯定也是要進《東林點將錄》
    隻是天啟三年的時候,沈光祚便去世了,當時明熹宗還追贈了他一個工部右侍郎,賜祭一壇,照三品半葬,並讓他的兒子沈循入國子監讀書,保住了他的身後哀
    毛文龍跟沈光祚的舅甥之情理應始於他九歲之後,因他的父親毛偉去世了,毛文龍便隻能隨著他的母親沈氏在他舅舅沈光祚家中寡
    毛文龍在三十歲之前,一直讀書想考科舉,但他一直讀書讀到三十歲,卻不幸連“童子試”都沒考
    好在毛文龍的伯父毛得春為實授海州衛百戶世襲,其伯母憐毛文龍一事無成,令訪伯父於遼,謀求出路,於是毛文龍便被過繼給他伯父為嗣,去遼東承襲世
    萬曆三十三年,沈光祚被調入兵部任武選司員外郎,順手便把毛文龍推薦給了李成梁,補了一個內丁千
    同年九月,又正趕上兵巡道考武舉,沈光祚就又趁勢給毛文龍弄了一個武舉人的功名,毛文龍在有了這個武舉人的身份後,不到三年就升任了靉陽守
    萬曆三十八年後,因沈光祚從兵部遷升山西右參政兼僉事,毛文龍就在守備一任上再也沒升遷過,直到努爾哈赤起兵,遼東軍情告急,沈光祚又動用他在東林黨的關係,親自給王化貞寫了一封
    王化貞看在沈光祚的麵子上,就把毛文龍收入了麾下,恰好那時王化貞跟熊廷弼經撫不和,兩人總是唱對台戲,王化貞便對手下招攬的這批武將都特別關照,使得毛文龍覺得王化貞簡直是他難得的知
    因著毛文龍之前久為遼將,熟悉地形,於是天啟元年,毛文龍討差建功,請求出戰的時候,王化貞不但允準了他,還親自為他挑選了一百九十七名士兵,並給空劄百張,授以便宜行事的權力,命其出海進戰,規取鎮
    因此追根溯源,如果沒有沈光祚這個大明好舅舅,毛文龍是不會有機會結識王化貞的,也正因為有沈光祚的這一層關係在,毛文龍從此就跟東林黨人掛上鉤
    李永貞接口道,“依奴婢看,廠臣先前說的,總有幾分道理在,更何況,毛文龍當時剛一出海,就弄了個‘鎮江大捷”
    “他這一‘大捷’,再加上後頭廣寧一丟,齊楚浙黨跟東林黨便為了這場仗吵個沒完,然後王化貞一下獄,他這場‘大捷’不清不楚的,反倒成了一個把柄”
    皇帝道,“噯!李永貞,你這話音,朕怎麽聽著有點兒不對啊?毛文龍以兩百人奪取鎮江,擒獲奴酋的姻親佟養真,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功勞,怎麽就成不清不楚了?”
    李永貞趕忙後退一步,垂首道,“奴婢失”
    朱由校又道,“鎮江大捷的那些爭議,說大說大,說小也不”
    “其實要說這戰略大方向上呢,王化貞跟熊廷弼並沒有什麽重大分歧,奴酋攻陷遼、沈之後,先是屯兵河東以防範廣寧駐軍,又分兵攻略遼東諸”
    “遼南大大小小的城堡村寨官民俱剃發投降,隻有東山礦徒與金州、複州諸衛軍民誓死不降,這些義民忠於朝廷,朕派兵支援,自是道義所”
    “當時奴酋以虎豹脫籠、蛟龍入海之勢盤踞遼東,氣焰囂張,因遼東局勢是敵強我弱,熊廷弼便提出‘三方布置’之說,建議在廣寧用騎兵、步兵與金兵對壘於河上,牽製住其主”
    “爾後再用登萊出發的水師和留駐朝鮮的援軍直奔敵人的後方,並策動遼民起義,動搖遼南漢人之民”
    “倘或奴酋主力回撤,則我軍便可從正麵戰場乘勝追擊,如果不撤,那其老巢被破,後勤供應切斷,也是必敗無”
    “但王化貞呢,卻認為若是坐以待斃,聽憑奴酋進攻,廣寧則必不能保,主張先發製人,渡河進”
    “建議應派偏師在遼南敵後開辟戰場,以成東西夾擊之勢,拉長戰線,動用多方力量牽製圍剿後金,這跟熊廷弼的‘三方布置’之策在本質上並不矛”
    “關鍵就是一個時機問題,鎮江之役若是發動得太早,便會弄巧成拙,發之太遲,則又會坐失戰”
    “王化貞是唯恐這個深入敵後的一路功勞被熊廷弼搶了去,於是一聲招呼都不打地就派毛文龍出海去鎮江了,他又怕熊廷弼拆他的”
    “所以毛文龍在那邊一表功,這邊王化貞就繞開經略衙門單獨向朝廷報捷了,當然了,其實若單隻是王化貞一個人為毛文龍表功,朕倒未必會對毛文龍青眼有”
    “可王化貞是葉向高的門生,葉向高當時是內閣首輔,自然也為毛文龍說好”
    “朕見到鎮江大捷的捷報,以為複遼有望,便下旨讓登萊巡撫陶朗先和登萊總兵沈有容率一萬水兵支援毛文”
    “讓天津巡撫畢自嚴從浙江調八千水兵以為後勁,再宣諭朝鮮分兵犄角,我軍於廣寧踞守三岔河,與蒙古合兵,相機進”
    “結果沒想到的是,登萊水師都還沒有出發,奴酋就已經派兵重占了鎮江,毛文龍孤立無援,當即就逃到朝鮮去”
    “後來廣寧一敗,這件事就被怪到熊廷弼頭上了,因為當時的登萊巡撫陶朗先是熊廷弼的門生,於是朝中許多人就說是因為熊廷弼,登萊撫鎮才觀望不進”
    “實際上事後來看,熊廷弼有熊廷弼的道理,毛文龍發動鎮江之役的時機確實不對,他開戰開得太早,廣寧、登萊都還忙著調兵遣將,運械轉炮,倘或匆忙發兵支援,必定會被奴酋各個擊”
    “而且那毛文龍在鎮江一開戰,奴酋立刻就識破了我軍的戰略意圖,鎮江之役後,奴酋在遼南布置重兵,這一路的布置就被提前破壞了,根本無法起到支援河西戰場的作用,這就是打草驚蛇、弄巧成拙”
    “不過有一說一啊,忠賢,朕從來沒有因為鎮江之役責怪過任何一個人罷?”
    “朕是殺了熊廷弼,但那是因為廣寧之敗,不是因為鎮江大捷,陶朗先也死了,可那是因為他被參劾欺君盜餉,入了刑部大牢之後,絕食自殺”
    “鎮江大捷中的所有爭議,朕都盡力圓過去了,毛文龍前後在鎮江駐守不過七天,朕也算他立下一大”
    “因為他能在遼東屢屢潰敗,人心惶惶,官兵畏縮觀望的情形下,堅持深入虎穴,號召抗金,獻叛揚威,他如此慷慨任事,朕怎麽會責罰他呢?
    “朕的行事作風是一貫如此,隻要大節上過得去,這小節有虧,朕都是不計較的,就譬如說這一回的寧遠之戰,朕一旦表彰了袁崇煥,那奴酋屠戮覺華島的事,誰還會咬著不妨呢?”
    魏忠賢道,“皇爺雖是如此說,可在毛文龍眼裏,他舅舅是東林黨,屢次利用職權之便提拔他,他的恩師王化貞是東林黨,不但冒著風險給他表功報捷,還動用朝中關係替他在皇爺跟前美”
    “他和東林黨已是難舍難分了,而現在東林黨在朝中大勢已去,倘或有人要找他的麻煩,隻要直接把‘鎮江大捷’究竟是真是假這一條搬出來,他不就束手無策了嗎?”
    “那毛文龍自然希望自己能夠不偏不倚,能夠最大限度地平衡兩黨的利益,他就想獨善其身,在維持當前的局麵同時,好好經營東江”
    “隻要他手上有兵,就總有人對他有所求,他也就有了能讓他一直活下去的安身立命之本,倘或皇爺想讓毛文龍沒有後顧之憂,那就必須重新給他安排一個可靠的靠”
    “以此觀之,奴婢派心腹去東江作鎮守中官,豈不是最直接了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