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以義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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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忠賢當然也意識到了朱由校這是指鹿為馬,硬是將李實對“東林七賢”的指控引導到兩黨的黨爭上,力證兩邊都不是省油的燈,各打五十大板,就此將“東林七賢”輕輕放
    畢竟如今閹黨的前身,就是天啟四年之前被東林黨打壓得一敗塗地的齊楚浙黨,朱由校斥責浙黨的沈演為兄長沈?報複東林黨,便是相當於對閹黨表達不
    不過魏忠賢卻仍是不甘心,“沈演或許是因著他兄長的幹係落井下石,那李實又為何要遣人持空印至奴婢跟前辯白……”
    朱由校冷笑一聲,打斷道,“李實是何等的伶俐人,蘇杭織造太監一職不但手握敕渝關防,且秩視秉筆,論起安逸尊富,連司禮監秉筆也不遑多讓,他想保住這個位置,自然不會輕易得罪”
    “可他見得朕先前特意吩咐他去問詢徐光啟一事,又想起沈?曾經上疏反對過西方傳教士,一手主導了‘南京教案’,便不敢私自拿定主意,於是就拿著蓋有空印的奏疏來找了”
    “李實這麽做,無非就是投石問路,借機試探朕的心意,朕又豈能看不明白呢?他見朕有意與洋人做生意,必然也想分一杯”
    “‘東林七賢’一死,這蘇杭之中,又有誰能與你們抗衡呢?到時,你們在蘇杭予取予求,貪得無厭,朕難道還管得了嗎?”
    魏忠賢萬萬沒想到皇帝用寥寥幾句話就將他定義成了利欲熏心黨同伐異之人,忙急赤白臉地抬首申辯道,“皇爺可真是冤了奴婢了!”
    “奴婢一心隻是想著怎麽為皇爺辦好差,即使因此得了富貴,那也是皇爺賞的,如何會使這等手段,去插手皇爺要經營的生意呢?”
    “奴婢之所以縱容手底下的人對付‘東林七賢’,其一,是這黃尊素意欲取奴婢的性命,奴婢是害了怕,這才反戈一”
    “其二,奴婢聽得上回皇爺提及萬曆朝的葛成故事,心裏就留了意,一個小小的織工就能引起這樣大的動亂,難道這還不值得警惕嗎?”
    “這‘東林七賢’一向為德於鄉,在當地擁有著不小的影響力,皇爺雖不希望橫生枝節,再鬧出一次民變來,可誰能料得準他們這些人究竟存著什麽心思呢?”
    “奴婢自李實處聽聞,這江南的機戶,都是從農家中分離出來的,所謂‘家抒軸而戶纂組’,說的就是這江南的許多村落中,農家見那織布能賺著錢,便自購織機以織帛綴絲,漸漸地就從農民轉變成了機戶,這些機戶集中起來,漸漸地就變成了居民數百以至上萬戶的市”
    “蘇杭織造所雇傭的工匠,就是從這些機戶裏來的,織造局行‘堂長製’,蘇州有六堂長,寧國有九堂長,堂長一向負責籌辦絲料,指揮生產,並負責將歲造緞匹解”
    “能負擔這種任務的,必然是民間機戶中的大戶,也就是說,皇爺若想跟洋人做絲織生意,那麽不但在生產上要利用民間機戶,而且在經營上也要依靠民間的富裕大”
    “奴婢私心裏想,像這樣的大戶,必定是要由織造局全盤掌握,才算得上是一個萬無一失,倘或與鄉賢勾連,遲早會成為一個比葛成還要厲害的心腹之患……”
    啟明忍不住評論道,「魏忠賢雖然是個文盲,見識卻跟受過教育的人不相上下,他能察覺出資本主義萌芽以及市民階層的崛起對於封建皇權的威脅,隻是他的文化水平限製了他的表」
    朱由校回道,「我知道,魏忠賢是個好奴才,隻是他沒有料到,世界上會有我這樣的一個人,明明穿越進了皇帝的軀殼裏,最終目的卻是結束封建王朝統」
    「這件事其實尷尬就尷尬在,我不能直接跟魏忠賢講清楚,我現在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就是為了培養資產階級,從階級立場上來說,我不是他的靠山,反而是他的政」
    「因為如果我再也不當這個皇帝了,大明發展出資產階級民主了,那魏忠賢這個依附於皇權的奴才,便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啟明嘖嘖道,「宿主,我為什麽從你意念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惋惜?你不會是在同情魏忠賢罷?」
    朱由校道,「我是覺得這整件事就挺諷刺的,我覺得我現在跟魏忠賢兩個人像是倒換了曆史地位,好比慈禧太後要一個勁地廢大清,李蓮英反倒要極力保大」
    魏忠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了好半天,皇帝卻仍是一臉淡漠,“忠賢多慮了,朕聽說,這江南一向是‘健訟之風’盛行,即使縉紳大戶與鄉賢有勾連,那些小戶也不是能甘心吃虧”
    “南方的富裕大戶行事,倒不比北方這樣張狂,昔年‘董範之變’,不就是最好的例證?”
    “董範之變”中的“董”與“範”,即指萬曆年間浙江湖州有兩家權貴富豪,董份與範應
    董份在嘉靖年間回故鄉後,正值蘇州一帶饑荒,於是他表麵上幫助窮苦百姓,實際趁機賤價購買鄉民土地,利用家財放私債收高利
    不過幾年,董家便廣占田地,富冠三吳,田地成百上千,貫連蘇湖諸邑,歲得利息數百萬,成為了南潯屈指可數的鄉
    萬曆二十二年,董份之孫董嗣成提出懲戒家奴,弄清土地糾紛,允許民戶回贖,價不足者將予以補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湖州百姓的抗議,吳江之民立時便告發董家所占田產與其所出價格不
    時值吳江縣令黃似華本身就怕地方豪富聚財生變,主張鋤強,於是便將訴狀交由董嗣成自己處理,董嗣成采用了寬讓政策,優饒自損,企圖平息事
    不料百姓見了董嗣成退讓之態,以為有利可圖,竟開始爭相惡訟,數月之內,董氏家產損失一半有餘,且逐漸波及當地的其他縉紳豪。
    其中受牽連最嚴重的是同鄉的範應期,範應期是嘉靖四十四年狀元,致仕歸鄉後,與鄉裏人少有往來,雖然財富不如董份多,但鄉裏人拿他倆一對比,對範應期仇怨更深,一時間起訴範氏者有千人之
    右副都禦史浙江巡撫王汝訓,與巡按禦史彭應參激於義憤,便令烏程知縣張應望將範應期拘捕,以致範應期不堪其辱,在獄中自縊而
    範應期之妻吳氏赴京訴冤,神宗皇帝聞之大怒,將知縣張應望謫戍煙瘴之地,王汝訓、彭應參等俱削籍為民,連舉薦王汝訓、彭應參的吏部尚書孫丕揚和都禦史衷貞吉也受了牽
    此案波及甚廣,所涉大小衙門無敢過問,而百姓告狀不止,大有釀成更大民變的危險,在此情形之下,蘇州府推官袁可立臨危受命,獨自去湖州審理這一棘手大
    在通過調查之後,袁可立得出的結論是,董、範兩家的田產多以抵債、低價收購或是接受投獻而來,屬於合法資
    當時,董、範兩家也勢不讓人,要求官府嚴懲所有參與打砸搶的人,袁可立頂住壓力,左右周旋,竭力保護弱勢一方,除了將少數為首的施暴者繩之以法之外,其餘上訴百姓均以民事案件分發到各縣衙門從輕發
    最終經過退還,董、範兩家田產所剩已十不及其三,而貧民獲益頗
    朱由校見魏忠賢還要爭辯,又接著道,“《大學》中雲,‘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
    “‘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呢,家裏有四匹馬的馬車的官員,就不應養雞與豬以牟利了;有資格在祭祀時使用冰塊的貴族家,就不要再畜養牛羊了;擁有一百輛兵車的貴族,就不應該豢養聚斂財富的家臣;與其有搜刮錢財的家臣,不如有盜竊錢財的家”
    “國家不應把財貨看成利益,而要把道義看成利益,掌管國家的官員而致力於與民爭利和斂財,一定是從小人的誘惑開始”
    “國君也是想著要國家好起來,卻使用貪財的小人去治理,一定會招來各種災難與禍患,到時候縱有賢能之臣也沒有辦法了,國家不要把財貨看成利益,而應將道義看成利”
    “那這道義二字該如何解釋,總是朕說了算,你又何必杞人憂天呢?”
    朱由校折過身來,邁步走到依舊跪伏在地的王體乾跟前,用足尖點了點那封奏疏,“你若是非得不依不饒下去,朕就隻能將這封奏疏公之於眾,將李實革職拿問”
    “這‘空印’一節,素來是可大可小,既然你說此事皆因黃尊素而起,那麽不妨便看看,如今這朝中,究竟有沒有鄭士利為你辯白?”
    鄭士利乃洪武年間生人,因上書明太祖朱元璋解釋空印案而獲
    “空印案”案發後,就在同一年,天空中出現了“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異常天象,朱元璋便下詔求諫,言稱但凡能切中當時時局利弊者,均加官進
    鄭士利的長兄鄭士原,曾任河南懷慶府同知,因空印文書上的署名被牽連入
    因此鄭士利在案發之初就想上疏,但為了避免受人懷疑是為救其兄,所以一直等到鄭士原出獄之後才敢上疏,就是為了替留在獄中的死囚申
    鄭士利在疏中為明太祖詳細解釋了空印的實情,並認為由於明初並沒有針對“空印”的法條,故而不知罪者不應得
    然而,鄭士利的上疏並沒有讓朱元璋打消誅殺官員的念頭,反而激怒了他,最終,涉及“空印案”的官員無一幸免,連鄭士利本人也被定罪流
    朱由校此時提及鄭士利,自是為了給魏忠賢施
    在“空印案”之前,胡惟庸與藍玉謀逆的兩大案,就已經株連了四萬多人,後來發生的“郭桓案”,也誅殺了數萬
    在洪武朝如此高壓的政治環境下,都有一個鄭士利出來仗義執言,倘或換到天啟朝,定會有許多人借著李實下獄的勢頭,趁機為東林黨翻
    魏忠賢聞言,倏然一驚,他方才情急之下承認了李實誣奏的始末原委,就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左膀右
    他深知搞政治鬥爭的精髓,就在於一擊必
    倘或李實的這一封奏疏不能讓皇帝立刻決定逮捕“東林七賢”,反而是留中不發或者下發廷議,那麽最終被處置論罪的,則必將是他自己的
    “李實並無罪過,皇爺何必拿他置氣呢?”
    魏忠賢訕笑道,“總是奴婢錯了心思,禦下不嚴,皇爺要罰,那就罰奴婢”
    啟明見狀,立刻飛到朱由校身側煽風點火道,「噯呀!這不就是宿主你立威的好時候嗎?依我說,幹脆就將司禮監的這些人都拖出去打一頓板子好啦!這樣他們就不敢再對‘東林七賢’動什麽歪心思」
    朱由校卻搖了搖頭,淡淡地反問道,“你有什麽可罰的?要罰你俸祿呢,你也瞧不上那幾兩碎銀,要罰你板子呢,客奶見了又心疼,倒顯得朕不通人情”
    “還是算了罷,忠賢啊,罰就不必了,隻要你別再無事生非,去找‘東林七賢’的麻煩就行了!”
    朱由校頓了一頓,抬腳踢了下王體乾的胳膊,“將李實的這封奏疏好好地收起來,依例保存,照留中不發處理”
    啟明哇了一聲,道,「宿主,你這招可比直接打魏忠賢板子狠多了,合著李實的這封奏疏從此就成了你拿捏魏忠賢的一個把柄」
    「將來若是魏忠賢不聽話了,或是宿主你想讓他手下的哪一個秉筆取他而代之了,你就可以直接把這封奏疏拿出來,作為魏忠賢越俎代庖的直接證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