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啟明科普時，錢龍錫躬了躬身子，伸出相當於一人前臂長短的牙籤，指著禦案上展開的講義，開始了今日的講
    與經筵不同的是，在尋常日講中，川堂裏是不會給日講官另設幾案
    因此日講官講課時，必須身體微傾，憑幾倒看，需要向皇帝講讀某字某句時，則用牙籤指到某字某
    也正因此，川堂中的禦案為了方便日講官的指戳，反而比其他殿閣中的更加矮小一
    日講的“講讀”是由兩位講官分別承擔的，所謂“一官讀，又一官講”，即一位日講官先帶著皇帝總體通讀原文，全部讀完之後，再由另一名日講官進行講
    按照規定，新書學習讀五遍，舊書溫習讀三遍，每三回日講過後，到了第四回，就須得將前三回日講所學習的內容再次總溫總
    所以錢龍錫今日的工作，不過是領著皇帝一遍遍地朗讀經文而
    他指著講義讀一句，朱由校便跟著照念一
    王體乾立在朱由校左側，手上拿著一杆小架子，架子上串著一枚銅
    朱由校每讀完一句書，王體乾便將那枚銅錢從架子的左邊移擲到架子的右邊，銅錢被這麽一挪動，便會相應地發出“叮”的一記輕
    來回響過五次後，王體乾便要大聲地對殿中眾人報數道，“五遍完！”
    這條規矩卻是起源於景泰年間，正統十四年，明英宗在土木之變中被俘，景泰帝為郕王，不得不臨危監國，視朝午
    其時，廷臣紛紛彈劾王振，呼號響徹雲霄，人聲莫
    原郕府左長史儀銘獨自膝行至禦座跟前，免冠敷奏，最終促使景泰帝下定決心，族殺了王
    景泰帝正式即位後，儀銘因潛邸之恩召為兵部尚書兼詹事並任經筵講
    景泰帝每回日講時，便命宦官擲金錢於地，任憑講官拾取，號為“恩典
    隻是這樣的“恩典”在後人眼中往往被視之為對講官的侮辱，因此經過幾番演變後，就成了皇帝讀書時，宦官在旁邊通過擲錢的方法計算遍
    對於朱由校這個大明星來說，用這種“小學生跟讀英語”的方式學習四書五經，自然是非常無聊
    其實，在跟隨講官讀書之前，皇帝對於該日所講章節應該有過預習，遇上多音字時，皇帝由於之前跟讀於宦官，先入為主，朗讀時的發音未必完全跟隨講
    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用跟讀的方法學習，尚且有糾正語音語調的作用在裏麵，但是這一效果，在皇帝身上是不存在
    當皇帝讀錯字時，往往是講官遷就於皇帝，隻有少數人敢糾正皇帝的發
    譬如，萬曆年間，明神宗在經筵中，讀《論語》“色勃如也”一句時，將“勃”念成了“背
    其他講官都噤口不言，隻有張居正從旁厲聲糾正，當時同列諸官皆大驚失色，以為張居正此舉甚是大
    孫承宗給明熹宗上課時也遇上過類似情況，但孫承宗以一種相對委婉的方式糾正了皇帝的錯
    據說，明熹宗在讀《尚書》中“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一句時，將“六”一字發音成了“溜
    孫承宗便將這句話重新讀了三遍，並故意將“六”高聲讀成了“祿
    明熹宗當時雖心有疑惑，但依舊隨著孫承宗改了讀
    待日講結束後，明熹宗才知道“六”這個字是他自己讀錯了，於是他便以此警告教他預習的宦官道，“畢竟拗講官不過，以後休錯，被講官”
    在孫承宗離職後，自是再沒有一位講官敢糾正皇帝的發音
    明星念了錯別字，尚且會被各路營銷號翻來覆去地嘲笑一百遍，年紀大一點的粉絲也會因為丟臉而覺得下頭，甚至脫
    而皇帝要是讀錯了字，沒有直接下旨將這個字的發音隨著皇帝的錯誤更改，已經屬於是虛懷若穀
    沒了群嘲的壓力和脫粉的風險，朱由校理所應當地走了
    他一麵心不在焉地跟著錢龍錫讀課文，一麵在意念中朝啟明發問道，「袁崇煥跟毛文龍的利益衝突在於東江鎮，這我知道」
    「那錢龍錫跟毛文龍有什麽深仇大恨呢？為什麽在原主的記憶裏，錢龍錫就是個平平無奇的翰林呢？」
    啟明回道，「因為曆史上錢龍錫在天啟朝確實一直是默默無聞的啊，這是明朝翰林院的特色，明朝進士按考試成績分為三甲，一甲的狀元、榜眼和探花可直接進入翰林院，二甲和三甲中有潛質者可被吏部與禮部考選為庶吉」
    「庶吉士在進入翰林院深造三年期滿後，還要經過一場‘散館’考試，然後按成績授職，優秀者一般留在翰林院工作，稍次者則出任中央國家機關及地方官」
    「由於大明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這樣不成文的規定，因此新科進士正式進入翰林院之後呢，想要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就隻能往廷推入閣的方向努力」
    「這個過程中的升遷是極為漫長的，晚明官場上有句諺語，‘翰林九年，就熱去寒’，意思就是這士人進了翰林院，宛如入了冷」
    「從從六品的修撰升為正六品的侍讀或侍講需要九年，從正六品的侍讀或侍講升為從五品的侍讀學士或侍講學士又需要九年，從從五品的侍讀學士或侍講學士升為正五品的學士也需要九」
    「九年加九年再加九年，那就是二十七年了嘛，仕宦生涯熬了三十年才當上一個五品官，這就是翰林院普遍的升遷速」
    「這錢龍錫是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直到天啟五年才當上從五品侍讀學士，他這十八年都忙著在翰林院編書治史以及給皇帝上課呢，那在宿主你的眼裏當然就是沒有什麽能拿得出手的實績」
    「但是正因為翰林院裏麵工作職務清簡，優遊自如，不需要耗費過多的心力去處理衙門瑣事，平常又有機會在皇帝麵前刷存在感，能夠隨時隨地知道政治風向，有參政議政的權力，有入閣的政治資格，所以所有的進士都搶著要進翰林」
    「而且宿主你可不要小看修撰的工作哦，翰林治史時，可是能係統地接觸到朝廷的各項秘密檔案的，這些資料包括了大明各地的實際情況以及朝政的根本運行邏輯，信息價值極高，當年張居正在翰林院時才二十五歲，就寫出了《論時政疏》」
    朱由校沉吟道，「也就是說，從理論上來講，對於遼東的實際情況，這錢龍錫都是從翰林院的檔案跟呈上來的奏疏中來了解」
    「雖然他跟毛文龍沒有什麽利益衝突，但基於信息不對稱的古代環境，他能給出的建議甚至還不如你這個係統管」
    啟明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我理解宿主你的心態，在現代人眼裏，肯定是覺得袁崇煥這樣在邊關做實事的封疆大吏，比隻會在故紙堆裏作文章的翰林要可貴多」
    「但是在封建社會中，為官執政，就是‘唯上不唯下’的，在古代土著的價值觀中，能給皇帝上課，就是比在遼東保家衛國有前」
    「所以孫承宗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裏，他是萬曆三十二年的榜眼，當年向明熹宗請命出關的時候已經是正四品的少詹事」
    「這裏我要給宿主你仔細科普一下，到了晚明，已經出現‘翰詹合流’的傾向了，整個翰林院那麽多人，官位有限，如果每個人都選擇熬資曆入閣，根本沒有這麽多位」
    「於是，詹事府和國子監就成了翰林轉遷之所，雖然詹事府最初設立的目的主要是負責太子的內務，但是到天啟朝已經是名存實亡」
    「孫承宗就是先從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升到了正六品詹事府中允，在輪到他給明熹宗講課的時候，他已經是正五品的左庶子」
    「如果沒有意外，以明熹宗對孫承宗的賞識程度，孫承宗再過幾年就可以順利以詹事的官位入閣了，他是完全沒必要主動請纓去遼東」
    「因此錢龍錫選擇安安分分地待在翰林院裏，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根據明朝土著王世貞的統計，從洪武到萬曆年間的一百二十名翰林中，最終有六十五人成功進入了內閣，入閣率大約在百分之五十四左」
    「沒能入閣的人或是因為歲數過大致仕，或是因事致仕，或因病去世，或因朋黨之爭遭到排擠，或外轉到其他部」
    「總而言之，錢龍錫能熬到帶著宿主你讀課文的這個位置，已經十分不易了，事實上，根據曆史上的發展，錢龍錫在你眼前也待不了多久」
    「他很快就會因為得罪魏忠賢被外放為南京吏部右侍郎，爾後被削籍革職，宿主你要是實在不喜歡錢龍錫，盡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任危魏忠賢去料理他就行」
    朱由校悶悶地道，「這處置一個翰林，難道還要勞動魏忠賢嗎？魏忠賢一出手，動輒就是削籍革職，未免判得也太重」
    啟明回道，「這一點我倒要為魏忠賢申辯幾句，朝廷對於翰林本就是禮遇備至，最繁瑣的一項公務，就是參加早朝或者與群臣開」
    「且翰林不必參加大型朝會的禮儀預演，官員若在朝堂上言語喧嘩、咳嗽吐痰、張望交談，必遭禦史當麵糾正並治罪，唯獨翰林擁有能不被麵糾的特」
    「有些翰林甚至連朝會都懶得出席，譬如李東陽當年失朝被參，也不過被罰轉運炭磚而已，對於此事，還有人作了打油詩揶揄道，‘一生事業惟公會，半世功名在早更有運灰並運炭，翰林身上不曾饒」
    「倘或皇帝直接下旨處置翰林，那麽不但皇帝會落得一個苛待清流的惡名，被處置的翰林反倒會因此聲名鵲」
    「譬如成化三年時，章懋、黃仲昭與莊昶三名翰林院編修因共同上疏《諫元宵燈火疏》，力諫朝廷取消翌年元宵花燈煙火等奢侈活動，而觸怒了明憲」
    「明憲宗將他三人貶謫後，他三人雖然從此仕途坎坷，但此舉聲振朝野，天下相聞，後世人竟將其稱之為‘三君子」
    「所以這進士一進了翰林院，就相當於得了塊‘免罪金牌’，但凡是看重些名聲的皇帝，那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
    「因此魏忠賢的手段是最合理也是最保險的，先找一個借口將翰林外放，待翰林到了地方上，當官時出了差錯再革職，便是任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朱由校接著問道，「那崇禎皇帝後來組閣時，為何會偏偏挑中錢龍錫呢？就因為他被魏忠賢迫害過嗎？」
    啟明嚴肅道，「不，是因為錢龍錫運氣好，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宿主你在穿越前是當明星的，應該最清楚這一點」
    「崇禎皇帝繼位後，整個內閣都是閹黨的人，於是在魏忠賢徹底倒台後，崇禎皇帝讓被平反的東林黨人重新廷推閣臣人」
    「為了公平起見，也為了防止閹黨餘孽從中作祟，崇禎皇帝在獲得內閣候選人的名單後，並沒有自行圈點，而是將這些人的名字一一寫在紙條上，放入金甌中，采用抽簽的方式選任閣」
    「《尚書》中雲，‘枚卜功臣，惟吉之從’，舜要把君位傳給禹的時候，大禹也是要求逐一占卜功臣的，所以崇禎皇帝的這個舉動，倒還不算是很離」
    「當時崇禎皇帝伸手一抓，第一個就抽中了錢龍錫，於是錢龍錫就入閣了，那宿主你想啊，錢龍錫先是在翰林院中苦熬了將近二十年，接著又一直受到魏忠賢德的打」
    「這好不容易時來運轉了，他可不得事事順著崇禎皇帝嗎？當時崇禎皇帝信任袁崇煥，要求六部都配合袁崇煥的關寧軍，於情於理，錢龍錫都不敢有什麽反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