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利弊相生

字數:5796   加入書籤

A+A-


    顧秉謙愕然一瞬,隨即答道,“臣以為,皇上理應會同大小九卿及科道齊集中府麵議,另擇一二風力科臣前往關外視”
    朱由校微微一笑,顧秉謙的回答恰在他的意料之
    自孫承宗去職之後,遼東徹底成了一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像顧秉謙這樣位高權重的大臣如何會撂下好好的首輔位置不坐,跑到遼東去當一個毫無前途的監軍呢?
    袁崇煥以及他身邊的滿桂、祖大壽都是孫承宗親自選拔出來的將才,倘或日後打贏了仗,功勞也是算在袁崇煥身上,想摘桃子還真沒那麽容易
    而若是打輸了呢,這監軍卻是頭一個難辭其咎的,換言之,眼下遼東監軍這個職位,本身就是有功不一定有賞,有過則一定當
    除了沽名博位的科臣,正經外臣願意去的還真不
    但即便如此,外廷在反對內臣鎮遼這一議題上仍然出奇得團
    畢竟外臣之間再如何鬥爭,他們都不希望讓軍隊的監察權落到內廷手
    尤其是關寧軍這種單靠軍餉就能吃淨朝廷財政的要塞邊
    “王體”
    皇帝一揚手臂,擺出一副早有準備的架勢,“將王之臣關於關寧軍賞銀分發詳細名目的奏疏念一念”
    王體乾輕咳一聲,拿出前日就批複完畢的奏疏,朗聲念道,“遼東督師王之臣複具陳兵馬多寡互異之故,冊原額官兵一十三萬四千四百三十三員名,樞輔孫承宗簡汰一萬七千四百三十員名,實在官兵一十一萬三千三員名,此實數也……”
    朱由校開口打斷道,“聽清楚了嗎?孫承宗去年報上來的那十一萬關寧軍士兵是實數,高第報上來的那五萬八千人才是假”
    “但先前那些科道言官卻因高第之故,紛紛疏論孫承宗糜費金錢,當關碌碌無一奇策,弄得袁崇煥剛報了捷就要忙著跟朕議裁”
    皇帝一麵說,一麵奪過王體乾手中的奏疏,摜在四位閣臣麵前,“所以後來袁崇煥跟朕請銀四十五萬,朕是真還不了口”
    “所謂內臣掣肘,朕尚且可以自禁中約束,而科臣沽名煩聒,大乖憲體,朕又如何止其亂政乎?這回朕要是沒派內臣去遼東,那孫承宗豈非徒擔一虛耗兵餉之惡名?”
    “這凡事,興一利,則必生一弊,利弊相生,無非是看如何取舍罷了,如今遼左淪沒八載,文武將吏幾番更任,恢複無期,內臣出鎮清查,本是萬不得”
    “朕屢旨甚明,並無掣肘,卿等大臣體國,宜各出長策,仰佐朝廷宵旰之憂,如何反倒扶同阻撓?朕言盡於此,倘或卿等仍不願改票,朕便不得不再行天啟四年會推晉撫時的分票之事”
    朱由校抬出孫承宗是有緣故的,眾所周知,孫承宗在職時最大的政敵就是魏忠
    而現在內臣一去遼東,孫承宗虛兵冒餉的罪名反倒一下給澄清了,足可見這內臣監軍的公正性是遠遠勝過科道言官
    皇帝既不是偏聽偏信的昏君,也不是內廷的傀儡,像晚唐那種宦官因掌握兵權而開始有恃無恐地幹政,最後連天子也任其擺布的局麵,在大明是絕不會出現
    馮銓抬眼看向端坐於案後的朱由校,竟率先開口道,“臣願行分票故事,隻是臣觀近日塘報,見‘奴酋有待四月草青之時,再去攻城’等”
    “臣以為,寧遠與鎮道諸臣宜圖善後之策,因念寧遠之守,實為孤注,必須在在設防,前有埋伏,後有應援,左右有犄角,而後賊進不敢攻,退無所”
    “臣相度形勢,寧遠以西,中右、中後、前屯俱應選將分兵,無事訓練,有警應援,其城或有未修者,或有修而未完者,先修緊要,其餘以次漸及,即將難民填實各城堡,分發蕪田,給以牛具籽種,盡力布種,秋成量征其租,以佐軍”
    “袁崇煥既已加銜,即當實授遼撫,給以令旗、令牌、關防,使關內關外兵馬悉聽調度,毛文龍僻居海島,人頗疑其無實,今登撫隔海既難遙製,若另以文臣監督,又恐勢不相能”
    “毛帥原出罪臣王化貞門下,嚐上疏願為王化貞贖罪,皇上不如暫緩王化貞一死,出令戴罪監其軍,浮海辦賊,限以三年,成則論功,不成則原案具存,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朱由校一愣,不知道馮銓這是唱的哪一出,趕忙用意念呼喚啟明,「馮銓為什麽要給袁崇煥請官?又為什麽要提議派王化貞去東江鎮戴罪監軍?」
    「這事兒跟東江鎮有什麽關係?我剛才從頭到尾可是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毛文龍罷?馮銓攀扯毛文龍作什麽?」
    啟明揪了揪丸子頭上的綁帶,道,「宿主,對於馮銓的提議,你須得謹慎考慮後再作回複,他顯然是與魏忠賢有過私下溝通」
    「曆史上毛文龍曾屢次請求內臣駐守登萊督發糧餉,而東江鎮的軍餉,本來就不似關寧軍全部依靠朝廷撥發,也根本不需要監軍,因此毛文龍此舉的根本目的,是為了結交閹黨,試圖讓魏忠賢從內廷應援,力阻朝中移鎮東江之」
    「明熹宗厭惡王化貞,恨不得殺之而後快,這是朝野皆知之事,馮銓提出要讓王化貞戴罪監軍,就是篤定你不會答應這個請」
    「他是希望你像往關寧軍遣派內臣一樣,也給東江鎮派兩個鎮守太監,袁崇煥不會投靠魏忠賢,是因為孫承宗餘威尚存,而王化貞身陷囹圄,怎麽救也救不出來」
    「一旦東江鎮有了鎮守太監,毛文龍便會自動自覺地向閹黨靠攏,曆史上的東江鎮就有這麽一種現象,即宦官與毛文龍合謀,替他請軍餉請軍械,誇偽捷獻偽俘,使得毛文龍在海外一直相對地保持獨立,不曾移」
    「所以如果宿主你不想讓毛文龍移鎮,那麽便可以順著馮銓的請求往下答應,你先後往關寧軍和東江鎮都派了內臣當監軍,同時又給袁崇煥升了官,怎麽說也不算厚此薄」
    「另外,倘或毛文龍身邊有皇帝派去的鎮守太監,袁崇煥是絕對不敢下手殺他的,這天啟朝的宦官,可以是掣肘,同樣也可以是保護」
    「我可以給宿主你一個參考,曆史上的明熹宗在天啟七年是派了內臣去東江鎮的,不料幾個月後崇禎皇帝剛一登基,就下旨將九邊所有的鎮守太監給撤回來了,然後沒過兩年,毛文龍就被雙島斬帥了,可以說這是一個連鎖反」
    朱由校想了想,卻道,「不對,我覺得馮銓是來試探我的,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為上回袁崇煥在奏疏裏提了一嘴移鎮東江的建議,我當時反應太大,把魏忠賢給嚇著了,所以這回他就借內臣監軍的事來敲邊」
    「這曆朝曆代的皇帝往邊軍裏派宦官,都是為了監督將官,擱毛文龍那兒倒反過來了,變成他利用宦官來糊弄我這個皇帝了,我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毛文龍為了維持現狀,一定會使盡渾身解數討好鎮守太監,他要是跟鎮守太監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袁崇煥是輕易動不得他了,可我這裏不也同樣得不到東江鎮的確切消息了嗎?」
    「本來這毛文龍有無牽製之實,尚且還有討論的餘地,畢竟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那鎮守太監要真往東江鎮那裏一戳,不就等於掌握了全部話語權嗎?」
    「到時候,毛文龍是被保護得嚴嚴實實的了,我反倒沒了指揮他的餘地了,那我圖什麽呀?」
    「我不願現在就移鎮東江,是怕毛文龍跟袁崇煥因此交惡,無法合作抗清,這移鎮的事,到底還得是我這個皇帝開口主持,不能像曆史上那樣,搞得好像一切都是袁崇煥在拿主」
    「倘或我往東江鎮派了內臣,這鎮守太監堅持說毛文龍在勉力抗清,東江鎮有牽製之功,那我還有什麽理由敲打毛文龍呢?」
    啟明歎息道,「這事兒確實是不好辦,主要還是東江鎮實在是太遠了,毛文龍發來的塘報真偽難辨,連現代學者都無法全然判定真假,倘或東江鎮也擁有一套完整的九邊軍鎮體係,宿主你也不必左右為難」
    朱由校撇了撇嘴,終是回複馮銓道,“祖宗法度昭然,馮卿不必為失陷封疆者求宥,至於袁崇煥應否加遼東巡撫職銜,著下兵部酌議妥當即”
    “朕見塘報上說,奴賊造車修器,意圖再逞關外,寧遠防禦事宜,比前倍加毖飭,遼人守遼土,誠為善策,這火藥器械等物,須得即時給發,毋誤急需,朕先前已撥了二十萬內帑去遼東,剩下那二十五萬,總要諸卿集思廣益才”
    馮銓見皇帝將往東江鎮派遣監軍一事輕輕揭過,又定下袁崇煥不日擢升遼東巡撫,卻也不再追問,隻是垂下眼睫,偽作出一派乖覺模
    朱由校與四位閣臣議了一回軍餉籌措事宜,理了理哪些地方有積欠銀子須得盡快追補,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時
    雖然朱由校知道要賺大錢還是得靠海貿和織造,從現有的官僚體係裏去摳錢就等於變相地榨取民脂民膏,但眼下的情形是能省一分是一分,他依舊認認真真地與閣臣開完了這一場
    待四位輔臣告退之後,魏忠賢已是跪得汗流浹背,可沒有皇帝的命令,他依舊不敢起身,隻得覷著天子的臉色小心開口道,“皇爺,時候不早了,要不要讓高永壽近前伺候?”
    朱由校又拿起那柄銅尺,舉至眼前細細端詳片刻,忽而笑道,“朕曉得分寸,昔年漢哀帝愛慕董賢,使其二十二歲便官至大司馬,位居百官之首,連匈奴單於來朝,見得董賢年少至此,亦是嘖嘖稱”
    “馮銓雖是本朝最年輕的閣臣,但跟董賢總不是一回事,漢哀帝駕崩後,王莽剛罷了董賢的官,董賢就自殺了,這要是換成馮銓,王莽篡漢之前,非得被他活活扒下一層皮不”
    “你放心,朕分得清楚,馮銓是位能臣,即使他不合朕意,朕也有一百種法子將他逐出內閣,總不至於非得將他誣為佞幸”
    “方才朕打他那兩下,也是他該打,但話說回來,朕打了他,他臉上帶了傷出去,那落在旁人眼裏,便是他直言勸諫,朕執意不”
    “往後這鎮遼的內臣要是出了什麽紕漏,那過錯就在於朕,而不在他,朕還是惜才的,馮銓這個人,你得替朕保下來,別讓他犯了跟魏廣微當年一樣的錯誤,知道了嗎?”
    皇帝這般戲謔口吻,卻激得魏忠賢直冒冷汗,隻得滿口應
    魏廣微首開分票之例,本是大功一件,可是在東林六君子下獄時,魏廣微因吏部尚書崔景榮之言,上疏製止刑訊追
    因其疏中有一句,“勿論傷好生之仁,抑且違祖宗之製,將朝政日亂,與古之帝王大不相侔矣”,而使得皇帝大為不
    後來明熹宗借故切責廷臣,特地引用其疏中語句斥責道,“朕正遵循舊章理政,說什麽‘朝政日亂’,朕正遵照堯舜所為,說什麽‘不大相同’
    魏廣微見狀,自知聖心已去,不得不三次上疏乞休,由此可見,但凡當了皇帝的白手套,替皇帝背了黑鍋,那是連個臨陣脫逃的念頭都不能有
    王體乾附和道,“是,是,皇爺體恤臣下之心,朝中內外無人不知,奴婢記得,魏廣微罷相前,還給奴婢們送了把扇”
    “扇上題了首詩,‘秋雨沉沉夜未央,薊門有客欲還關心社廟愁先結,灑淚君臣念不蒼狗白雲仍變幻,傾葵捧日但悲故人回首雙龍遠,離思還從潞水長’,說得就是這個意”
    朱由校笑了兩聲,兀自感慨道,“要說詩詞,倒是信王比朕更懂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