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藩禁隻禁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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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攥了攥手中的韁繩,垂下眼囁嚅道,“皇上,臣雖久居深宮,但宮外的情形也並非一概不”
“這徐鴻儒不過一招搖撞騙的市井無賴而已,他想效仿太祖皇帝,以布衣之身起兵而奪天下,何其可笑?”
“可徐鴻儒謀逆時,其所到之處,當地百姓皆攜持婦子,牽牛架車,裹糧橐飯,爭趨赴”
“這區區白蓮妖賊,又如何能以怪力亂神之術,盡掌人心向背之機?說到底,總還是民生多艱,百姓困苦所”
“天啟元年,山東大旱,天啟二年,濟南、東昌、兗州等府所屬之地,又發生了百年未有的大地”
“而其時,遼左盡失,趙彥奏請增兵戍守遼海諸島,設鎮登萊,山東乃南北咽喉,漕糧樞紐,皇上豈有不許之理?”
“於是皇上不得不將魯西駐軍調往登萊,當地官衙為籌措軍需糧餉,非但不及時救災,反而借與金人作戰為名,在受災郡縣中加派遼餉,趁機勒”
“如此一來,小民除了舉旗造反之外,又哪裏還有第二條出路呢?”
“皇上說要等天下太平之後才讓臣就藩,其言下之意,便是要待遼左複土,士庶安定之後,才能放心讓臣離”
“可如今國庫空虛,人心浮動,兵禍荼毒者,遠不止山東一地,這複遼一事,恐怕是遙遙無期……”
朱由檢話說到一半,抬眼見皇帝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直瞧,頓時嚇得將剛擠到喉嚨口的另半截子話給吞了回
“……但這不過是臣的一點兒拙見,皇上聖心遠慮,實非臣能所及,臣不敢妄自揣”
殊不知,此時的朱由校卻在意念中跟啟明感歎,「怪了,我看這朱由檢當信王的時候,腦子還挺清楚的,也有些見微知著的本事,怎麽後來一當上皇帝,反而變得糊塗了?」
啟明在馬鞍上晃蕩著兩條小短腿道,「這就是權力腐蝕人啊,朱由檢現在之所以對起義的農民還有些同情,是因為他不在其位不謀其」
「他覺得自己也是朝不保夕,才會對那些一心追隨徐鴻儒的山東災民感同身受,這是他的私人情感,不代表他當上皇帝之後,會為此背叛自己的階」
「崇禎元年,高迎祥在安塞揭竿而起時,當地農民亦是大聲疾呼,‘與其坐而饑死,何不盜而死’,可高迎祥後來被獻俘闕下時,崇禎皇帝照樣毫不留情地下旨將他淩遲處」
「畢竟階級屬性是人的第一屬性,除了宿主你這樣專注於完成係統任務的穿越者,這曆朝曆代,隻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宿主你可不能被這古代土著的幾句話就給輕易迷惑」
朱由校沉吟片刻,複朝朱由檢展顏笑道,“沒什麽‘不敢揣測’的,現在這外頭兵荒馬亂的,朕的確是因為不願讓你出去吃苦,才想將你暫時留住京”
“外頭的日子不好過啊,朕私心裏想著,五弟將來就藩後,總不能過得比福王叔叔還要清苦”
“福王叔叔”自然指的就是福王朱常
萬曆四十二年,明神宗正式下令命朱常洵就藩,宣告國本之爭塵埃落
為了補償愛子與皇位失之交臂的遺憾,明神宗拚盡國力,給予了福王巨額的經濟補償,福王離京去河南就藩的路上,隨從的王府屬宮、太監、衛隊、物資車輛相望於道,數十裏不絕,排場巨大,風光無
到達洛陽後,朱常洵所有請求,明神宗一概皆
除了額外禦賜的兩萬頃莊田,以及無數奇珍異寶之外,連張居正先前被抄沒的財產,江都至太平沿江南北千餘裏的雜稅,四川的茶稅,淮河地區的鹽業等統統被明神宗劃撥到福王名
一時間,福王府內的屬官、太監以履畝督租為名,乘驛傳出入河南北、齊、楚間,漁肉官民,捕殺莊佃,所至騷然,使得百姓怨聲載
即便如此,朱常洵卻依然貪得無厭,他四處大肆斂財,其名下財富之巨竟遠超朝
崇禎十四年,李自成攻克洛陽,在俘獲朱常洵後,李自成將其虐殺肢解,與皇家園林中的梅花鹿一同烹煮,分而食之,名曰“福祿宴
一輩子養尊處優,體重重達三百斤的肥肥朱常洵,就此變成了農民起義軍的下酒
雖則福王在曆史上的下場十分悲慘,但在天啟六年的大明宗室之中,朱常洵可謂是一眾藩王中最為富裕閑適之
故而朱由校的這句托辭說得也是情真意切,他這時突然就理解了明神宗對福王那異常的偏愛與縱
朱由檢雖是亡國之君,但在封建社會的觀念中,這江山終究是他們老朱家的江
而現在他朱由校作為穿越者,其目標卻是要把他們老朱家的江山拱手讓給天下人,這不是就等於他這個穿越者奪走了本應就屬於朱由檢的皇位嗎?
皇位都沒了,那自然是如何補償都不為
就像明神宗未必看不出來,福王比太子並沒有好到哪裏去,即使得繼大統,也一樣不能成為明君聖
可在明神宗心裏,福王再如何貪財好色,皇位也應該是他的囊中之物,絕不容他人覬
朱由檢見皇帝的麵上當真流露出愧疚神色,不禁回道,“皇上如此厚愛,臣感激不已,臣方才一時失言,還望皇上切莫怪”
“臣聽聞,皇上不久前已擢升袁崇煥為遼東巡撫,袁崇煥英勇善戰,赤心為國,想來恢複遼土,已是指日可”
朱由校又笑了笑,己巳之變前,朱由檢對袁崇煥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挽救國之危亡的戰神”階
以朱由檢現下對魏忠賢的成見之深,即使自己開口解釋,恐怕也會被這便宜弟弟誤認為是受了魏閹蠱
“咳,也不知這袁崇煥何德何能,竟使得朝中前仆後繼地有那麽多人為其進言,朕要是再不給他升官,就已經快成了唐肅宗”
朱由校看著啟明那碩大的丸子頭在風中顫顫巍巍搖曳生姿,忽然心血來潮道,“不過現下滿朝上下皆是‘官遼死遼’之聲,除了袁崇煥,朕著實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人選接任遼東巡撫,倘或五弟能出將入相……”
“皇上!”
朱由檢大喝一聲,第一次打斷了皇帝的話頭,“藩親不得幹政,此乃我朝祖製,臣不敢違”
朱由校訕訕一笑,其實他就是想看看,還是信王的朱由檢是不是當真相信楊嗣昌的那一套“必安內方可攘外
沒想到朱由檢比他還守規矩,不肯留給自己哪怕一丁點兒的發揮空
“皇爺爺在世那會兒,藩禁不就已經開了麽?”
朱由校變換了稱呼,將明神宗是他二人祖父的身份重新強調了一遍,“自古公族皆可為官,譬如西漢之劉向、李唐之李絳、南宋之趙汝愚,皆是宗室,也皆為一代名”
“如今這宗室之中,亦不乏賢人誌士,倘或一概廢而不用,豈不十分可惜?”
朱由檢仍是搖頭,“皇爺爺雖開了藩禁,但藩王卻不在開禁之”
“何況皇上決意將臣留京,便已是開了天恩,臣願為襄憲王,不作鄭恭王,實不敢再覬覦兵”
啟明出聲提醒道,「宿主,你就別再強人所難了,萬曆朝之所以會放開部分藩禁,主要是為了削減宗祿開支,而不是為了要重新讓宗室發揮作用,這點誰都看得出來」
「從正德朝開始,藩府所在的布政司就出現了廣泛拖欠宗祿的情況,到了嘉靖朝,宗祿不濟,下層宗室多不能自存,士大夫們這才紛紛上疏要求朝廷放開藩禁,讓宗室子弟自謀生」
「眾所周知,《皇明祖訓》中有部分限製諸王權力過於膨脹的內容,但絕無限製宗室出入交往與參政議政等條例,真正限製宗室自由的藩禁政策主要形成於靖難之後的永宣時期,意在防嫌宗室,到萬曆朝已經施行了一百多年,根深蒂固,難以更」
「開禁乃是對宗室製度的變更,事關重大,外臣不敢擔責,怕落個變亂之罪,因此宗藩開禁從一開始就步履維艱,宗室之中也存在著反對意見,外臣從嘉靖朝一直爭論到萬曆」
「到了萬曆十八年,朝廷才正式對那些無名無爵的底層宗室放開了城禁,允許他們像普通百姓一樣從事工農商」
「到了萬曆三十四年,朝廷又對將軍與中尉放開了入仕之禁,允許宗室將軍、鎮國輔國中尉與生員一體應試,並規定了中試者根據出身資格可授予知州、知縣等官,但不得選任京」
「可這四民之業與入仕之禁所開放後的受益對象都是中下層宗室,從始至終,朝廷對藩王的政治藩籬都沒有任何鬆動的跡」
「畢竟‘疏不間親’,倘或藩王能入仕,皇帝一定會選擇自己的親戚,而非外姓臣子擔當重任,那這樣一來,科舉取士的作用不就不複存在了嗎?」
「因此朱由檢他也知道,他既已當上了信王,便是與朝政無緣了,因此他不敢指摘袁崇煥,更不能評價遼東政」
朱由校問道,「那襄憲王、鄭恭王又指的是誰呢?」
啟明回道,「襄憲王指的是朱瞻墡,他是明仁宗第五子,明宣宗朱瞻基的同母弟,仁宣更替之際,太子朱瞻基在南京駐守,漢王、趙王蠢蠢欲動,張太後為防意外,便封鎖了明仁宗的死訊,密令襄王監國,並迅速迎接明宣宗北上即」
「後來土木堡之變中,明英宗被俘,朱瞻墡在諸藩王中年齡較長,又素來賢明,鑒於他之前有過監國的經驗,孫太後在一開始是想迎立朱瞻墡為帝,她當時已經下令取來襄國金符,並召襄王入」
「但朱瞻墡得知此事後,並未應詔入朝,而是上疏建言,請立皇長子朱見深為太子,令郕王朱祁鈺監國,以及要求朝廷招募勇智之士營救明英宗回」
「待明英宗返回京師之後,朱瞻墡依舊處處回護明英宗,曾勸諫景泰帝要對明英宗‘旦夕省膳問安,率群臣朔望見,無忘恭順」
「可以說,朱瞻墡在英宗朝的政治表現,已經達到完美無缺的地步,是世所公認的宗室賢王,但是根據《明史》記載,朱瞻墡一生也才議了四回」
「第一回是在仁宣監國的時候,第二回是在請令郕王監國的時候,第三回和第四回都是在英宗複辟之後,一次是為按察使王槩請命,一次是勸明英宗省刑薄」
「至於鄭恭王麽,指的便是朱厚烷,他是鄭懿王朱祐檡嫡第四子,明朝第五代鄭王,嘉靖二十七年,朱厚烷上疏明世宗,指摘其簡禮怠政,飾非惡諫,崇奉神仙土木,並進獻《居敬》、《窮理》、《克己》、《存誠》四箴言書及《演連珠》十章,請明世宗修德講」
「明世宗見到奏疏後非常不快,當即手批其疏曰:‘爾探知宗室有謗訕者,故茲效尤,彼勤熨細物一無賴子耳,爾真今時之西伯也,請欲為為之」
「雖然明世宗當時並沒降罪朱厚烷,但兩年後,恭懿王之子朱祐橏上疏彈劾朱厚烷四十罪,並告其叛逆,朝廷遣駙馬中官會審,查明朱厚烷並無反」
「然而明世宗卻對朱厚烷之前的勸諫疏耿耿於懷,下旨削去朱厚烷的封爵,將其禁錮鳳陽高牆,直至隆慶元年,明穆宗才恢複朱厚烷的爵」
「從宣德年間到大明正式滅亡的兩百多年間,朱瞻墡和朱厚烷是藩王直接對皇帝進行勸諫的僅有的兩個例子,朱由檢用他們二人舉例,就是想告訴宿主你,他這人特別安分守己,輕易絕不越雷池一」
「後世之人總是嫌棄崇禎皇帝是半路出家,沒有任何從政經驗,可是在大明,藩王一旦僭越本分,議論朝政,就會落得和朱厚烷一樣的下場,朱由檢為信王時長期處在這樣一種境地中,自然是不可能有機會曆練成為一名合格的帝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