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朱由檢這個弟弟真是太難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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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麵還不到一刻,朱由檢便連著下馬請了兩次罪,這份近乎嚴苛的謹慎讓朱由校不得不懷疑起他在現代時了解到的“明熹宗與崇禎皇帝兄弟情深”的曆史事
    按道理說,崇禎皇帝對他皇兄的感情不應有
    曆史上在崇禎皇帝清算閹黨之後,東林黨揣摩他的心意,將明熹宗與東漢的桓靈二帝相提並論,並且在最初為大行皇帝擬定諡號與廟號的時候,定了一個帶有諷刺意味的“僖宗成皇帝
    依諡法看,“有過為僖”,乃貶義,意為立國較短,在位無功,“成”雖為美諡,有安民立政之意,但先前同樣得此諡號的漢成帝荒淫無度,沉湎酒色,放任王氏專權,為後來的王莽篡漢埋下了禍
    因此“僖宗成皇帝”可以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諡,倘或崇禎皇帝是那種工於心計的政治家,他完全可以就此蓋棺定論,通過拉踩明熹宗來彰顯自己的英明偉
    畢竟到了明清時期,皇帝的諡號字數膨脹,幾乎隻要是後人接位的皇帝子孫都會給父祖上美諡,故而諡號實際上無法顯示對皇帝的客觀評價,後世史家還是更為看重那個帝王在被供奉時所稱呼的廟
    可崇禎皇帝並沒有順水推舟,相反,他親自在奏疏上落下禦筆,將廟號改“僖”為“熹”,將諡號改“成”為“悊”,給了他皇兄一個“有功安人”的美
    由此可見,在崇禎皇帝的邏輯裏,閹黨是閹黨,明熹宗是明熹宗,天啟朝的壞事都是魏忠賢幹的,掌握絕對權力的明熹宗隻是受了蒙蔽,打倒魏忠賢與給自己的兄長加一個具有褒揚性質的廟號並不矛
    朱由校想到此處,驀地抬眼掃視了一圈四周宮人,忽而豁然開
    是啊,自己是現代人,受後世評論影響,才會剛一穿越就立刻接受“魏忠賢是明熹宗的白手套”這一設定,並身體力行地利用這一設定去完成係統任
    但朱由檢自小長於深宮,曆史上他在登基之前根本沒有深度接觸過朝政,他當然會覺得他的皇兄是清清白白白蓮花,惡事都是魏忠賢這個擅權亂政的反派大魔王做下
    這樣一想,朱由檢今日的表現就順理成章
    在十五歲的朱由檢眼裏,他大哥就好比是無辜善良漢獻帝,魏忠賢就好比是把持朝政的曹
    他不是礙於君臣之分才這般如履薄冰,而是害怕魏忠賢借題發揮,聯合外廷閹黨斥責他不敬君上,才如此小心翼
    朱由校心下了然,朱由檢目前是在韜光養晦,這確實與曆史上這一時期對信王的記載相吻
    實際上,朱由檢還是信王的時候,與魏忠賢倒是相處融洽,並無任何劍拔弩張之象,魏忠賢甚至還時常給朱由檢進獻花木果蔬,朱由檢每回收下後,還打賞來使,得之甚
    即使到了明熹宗纏綿病榻時,朱由檢依舊不改畏縮之態,時常稱病不朝,無事從不麵君,禁中有了宣召才入宮問
    曆史上的明熹宗在彌留之際,當著朱由檢的麵,都已經明確說出“吾弟當為堯舜”這樣的傳位之語,朱由檢卻仍是不敢明
    因為他害怕這是魏忠賢誣陷他篡位謀反的陰謀,所以即使他明知那病榻上躺著的,是這世上最後一個疼愛他的至親,終究也隻是模棱兩可地匍匐回道,“臣死罪,皇上為此言,臣應萬”
    朱由校回憶了一遍他演過的“明熹宗臨終傳位”的曆史名場麵,心下對眼前跪倒在地的這個便宜弟弟更添了一份憐
    這才叫“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啊,這孩子都壓抑成什麽樣兒了,一句話不對就立時下跪請罪,這哪裏像是大明的王爺,分明是滿清宮裏的阿哥嘛!
    皇帝歎了口氣,將弓箭插回了弓袋,親自下得馬來,將朱由檢扶起,“五弟何錯之有?昔年朕初登基時便說過,‘我做幾年時,當與你做’,五弟可還記得否?”
    “這兄終弟及之言本就出自朕之口,五弟又何必因《左傳》掌故而忐忑不安呢?”
    朱由檢聽得皇帝將對自己的稱呼從“信王”改為了“五弟”,緊繃的全身總算有了一點兒放鬆的跡
    明熹宗即位時,朱由檢年方九歲,他見大哥從東宮搬去了乾清宮,忽而便對哥哥發問道,“這官兒我可做得否?”
    倘或放在其他朝代的皇室兄弟之間,這句問話定然會被視為大逆不道,可明熹宗非但沒有絲毫介懷,還笑著對弟弟道,“我做幾年時,當與汝”
    其後明熹宗登基七年便駕崩,世人皆以為這是一語成
    如今朱由校重新提起當年的這番對話,為的就是能讓朱由檢稍稍放下心
    十五歲的青少年可真難哄,青春期叛逆不說,小心思還一出一出的特別難猜,一個字沒落準就立馬兒記
    朱由校在這時由衷地佩服起了皇太極,多爾袞跟朱由檢在年齡上隻相差一歲,身世也十分相
    皇太極卻能把多爾袞製得服服帖帖的,不但能讓多爾袞為滿清打仗,而且大事上還從不跟哥哥鬧小脾氣,怪不得人家皇太極能當清太宗
    在朱由校溫言軟語的安慰下,朱由檢總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童言無忌,臣兒時戲言,還望皇上切勿怪”
    朱由校大笑著拍了拍朱由檢的肩膀,“五弟是童言無忌,可朕卻是君無戲言,今日射的那頭鹿,回去著人烤了給五弟當加餐如何?也算是全了‘共分天下’之義嘛!”
    《六韜》中有言,”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天下共分其肉”,故而後世皆以“得鹿“喻以“取天下
    朱由校特意引用此一典故,便是為了表示他當真是毫不介意“兄終弟及”的這些隱喻讖言,讓朱由檢不必擔心那些別有用心之人會用此事大作文
    朱由檢躬身作揖道,“多謝皇”
    朱由校見他臉上的神色終於舒朗了一些,這才接著道,“既然五弟不願射獵,那就陪著朕騎騎馬罷,忠賢!過來給信王牽”
    朱由檢呼吸一滯,但見魏忠賢依言上前,諂笑著道,“皇爺盡管和殿下說話,奴婢們替主子留心腳”
    朱由校點了點頭,率先翻身上馬,又對魏忠賢笑道,“忠賢你給信王牽著馬,那就別讓信王動不動就停步下跪”
    魏忠賢立時會意,連應了兩三聲,殷勤地伺候著朱由檢重新上了
    兩人又沉默著並行了一段路,朱由檢到底年紀小,既沒經曆過什麽事,也沒有係統加持,他隻顧著膽戰心驚地看著前頭給他牽馬的魏忠賢,連為何朱由校今日特地叫他出來遊獵都不敢
    最後還是朱由校看出了這小孩的別扭,主動開口道,“去年十一月,朕已經下旨讓禮部出榜曉示,在京城內外官員軍民人家中為五弟擇選信王妃,待朕這一陣忙完了,五弟就可以選秀”
    朱由檢的這個“信王”,是在天啟二年時,與他的生母劉氏一起冊封
    按照大明祖製,親王成年之後,理應出京就藩,且無詔再不得離開藩
    然而曆史上的明熹宗並不願意讓這唯一的弟弟早早離開自己身邊,於是在其有生之年,從未有過讓朱由檢外封就藩的旨
    因此直到十五歲,朱由檢仍然留居在勖勤宮中陪伴他的皇
    不過選秀成婚之後,情形就要變上一變了,男女授受不親,有了信王妃,朱由檢就必須離宮居住,與皇帝正式分家
    由於萬曆朝有因福王久不就藩,而引起群臣反對的先例,故而在封藩這件事上,朱由檢實則並沒有什麽發言權,且他也不敢有任何異
    何況在朱由檢看來,自魏忠賢掌權後,朝中形勢是愈發得波瀾詭譎,即使皇帝命他婚後立即出京就藩,對他來說也沒什麽壞處,反而說不定能避一避風
    因此朱由檢聞言,隻是靦腆一笑,道,“勞皇上費心”
    朱由校“嘖”了一記,又道,“可朕卻是著實不舍得五弟出京就藩啊,現下稍稍富裕一點兒的地方,都早就被宗室占個精光”
    “那窮地方呢,又不安生,老有白蓮教餘孽作祟——就譬如說啊,前幾年那個徐鴻儒你還記得罷?”
    朱由檢平平地“哦”了一聲,道,“臣記得,魯西南那個逆賊,當年他自稱什麽‘中興福帝’,說是要南通徐淮、陳、潁、蘄、黃,中截糧運,北達神京,為帝為王……”
    嘚嘚馬蹄聲中,少年慢慢睜大眼道,“難道白蓮教餘孽又生事了?”
    白蓮教是自唐宋以來流傳民間的一種秘密宗教組織,淵源於佛教的淨土宗,相傳淨土宗始祖東晉釋慧遠在廬山東林寺與劉遺民等結白蓮社共同念佛,後世信徒皆以為楷
    而經過長期流傳之後,到了明清時期,白蓮教成了一個囊括三教九流的鬆散組織,教內宗派林立,各派首領成分十分複雜,對待朝廷的態度也並不一
    有的借興教欺騙信徒,聚斂錢財;有的憑撰寫經卷攀附上層,取悅朝廷;有的在宮廷太監、官僚豪門中發展信徒;有的則與下層群眾反對官府的鬥爭相結合,發動武裝起
    天啟二年的徐鴻儒起義,即是白蓮教組織下層民眾發起武裝暴動的一大例
    萬曆年間,薊州皮工王森自稱“聞香教主”,在南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陝西、四川等省大肆傳播白蓮教,萬曆四十二年被捕後死於獄中,王森死後,他的弟子徐鴻儒在山東一帶繼續活動傳
    天啟二年,山東大災,徐鴻儒趁機起事,先後攻下鄆城、鄒縣、滕縣,隊伍迅速展到數萬人,與此同時,河北、河南、四川的白蓮教徒也紛紛起義響應徐鴻儒,一時間烽火漫天,大有席卷全國之
    然而不幸的是,僅僅半年之後,明軍便調集山東、北直隸等地的大量官軍,將徐鴻儒圍困於滕縣,由於叛徒的出賣,徐鴻儒糧盡援絕,突圍不成而被俘殺
    以天啟六年的局勢而言,“白蓮教餘孽”著實是一個阻止信王就藩的好借
    一來,朱由校知道,這天啟二年的徐鴻儒起義,是後世史學家所公認的“明末農民大起義的信號
    隻要封建專製製度不變,農民起義就永遠沒有徹底消失的那一天,天啟朝的大明什麽都缺,就是不缺要造反的農
    既然現在這大明朝哪裏都可能出現反賊,那朕怎麽能放心將自己這唯一的親弟弟給外封出京呢?
    二來,白蓮教這個組織的生命力非常頑強,是一個永恒的在野黨,大明滅亡後,白蓮教在清朝又變成了一個反清複明的教派,成了清廷眼中的反
    因此,即使之後並沒有出現要造反的農民,朱由校也可以繼續宣稱“各地白蓮教餘孽未清”,從而使得朱由檢一直留在京
    “生事倒是再不曾,當年徐鴻儒被磔殺後,山東巡撫趙彥用伏誅的白蓮教徒黨在當地築了座‘京觀’,並立碑為”
    “朕私心裏想著,無論那些逆賊如何膽大,讓他們親眼見了‘京觀’,好歹總還是能震懾住一陣”
    皇帝笑了一笑,這時候他像是一個真正的兄長,渾不似在演戲,“但即便如此,朕仍然不舍得你離”
    “徐鴻儒能蹂躪山東二十年,聚集從黨兩百萬,可見他並非孤例,朕就你這麽一個親弟,這怎麽說,也得要等到天下太平了,朕才能安心讓你就”
    風吹過沿途山林,發出沙沙聲響,朱由檢默然片刻,看著遠處輕盈跑過的一頭小鹿歎息道,“那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看來,皇上是想將臣留在身邊啊……”
    朱由校一怔,隨後不禁笑問道,“五弟何出此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