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格局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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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別滿口‘死啊’、‘活啊’”
朱由校一見朱由檢在這棵歪脖子樹下說出“萬死莫辭”的這種話來就莫名心慌,好像冥冥之中總應著什麽逃脫不得的讖
“五弟可是要千歲千歲千千歲的,如何能輕易言死呢?”
朱由校嚐試著活躍了一下氣氛,他現在覺得崇禎皇帝這個人在曆史上看起來怎麽都不大可愛是有緣故
無論什麽事擱到他身上,他都能瞬間轉換成沉重的“宏大敘事”,加上皇帝的身份,使得任何一個跟他相處的大臣都會感到窒
朱由檢直起了身,小臉濕漉漉的,語氣是一直被嚴厲對待的小孩子偶爾被滿足一次後難得撒嬌的語氣,“臣不敢言死,隻是臣心有不甘,臣是千歲,那豈不是比魏閹還少八千九百歲?”
這下朱由校是當真繃不住了,剛剛才得了一點兒恩典,一轉臉就忙著要“清君側”,這小孩也太心急了
但轉念一想,這也怪不得朱由檢,畢竟一個人的基本人性往往是在童年時期形成的,而個體心理疾病則是早期的生活經曆所導致
像朱由檢這樣童年不幸,常年被排斥在正常家庭生活之外,成長過程中又接二連三地遭受打擊,確實容易形成偏執型人格障礙,別人的一舉一動在其眼裏都是帶有敵意的陰
朱由校憐愛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他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朱由檢對魏忠賢的憎惡,對大臣的疑神疑鬼,其根源實則是他長期缺乏安全
即使他掌握了天下大權,他也照樣改不掉這患得患失的毛病,因為偏執性人格本身就是一種精神障
在朱由檢眼裏,什麽都是靠不住的,即使兄長待他再好,趕明兒魏閹進一句讒言,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會原封不動地再重新失
所以他必須趁熱打鐵,趁著他的皇兄還聽得進勸諫的時候,一鼓作氣地鏟除魏
“不管是千歲,還是九千歲,都比不過朕的萬”
朱由校笑了一笑,“倘或五弟非要跟人比命長,那也該與朕比,跟一奴婢有什麽好比的?”
朱由檢張口結舌,“皇上……”
朱由校抬頭看那歪脖子樹的樹冠,“格局小了!五弟礙於藩禁不能幹預政事,難道還不許朕自尋股肱麽?”
朱由檢剛想張口追問,又想起方才自己以“宗藩不得幹政”為由強硬地回絕了皇帝的“出將入相”,一時間竟尷尬得支吾了起
皇帝倒不在意他的前後不一,見朱由檢正側耳恭聽,不待弟弟發問,自顧自地便解釋道,“前幾日朕與內閣商議為袁崇煥籌措錢糧,五弟猜猜,現下這籌錢的法子總共有哪幾種?”
朱由校的視線從樹冠移到山下,萬歲山位於故宮正後方,北京城的中軸線上,是整個北京城唯一可以俯瞰故宮全景的地方,因此有著“京華攬勝第一處”的美
此刻他倚樹遠眺,但見一片紅牆綠瓦,神武門外行人零星,記憶中的高樓大廈消失無蹤,好像從未存在過一
“首先,是清查新舊兵餉,嚴查錢糧考成,倘有虛冒,則並撫按司道一體參處,其次呢,是贓贖存留盡數追比完解,自絞罪以上許折贖,唯門戶邪黨不”
“再有呢,就是開捐納,隻要能納粟納馬,便可不經考核就獲得生員身份,這援例納捐,也算是祖宗舊製,目前名額呢,暫定為大縣二十五人,小縣十七、八”
皇帝掰著手指道,“最後呢,就是榷稅與輸助,讓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一套規程下來,王府勳戚、士紳商賈,都得各自破”
“倘或沒了忠賢,也沒了廠衛,五弟你說,朕還能靠誰往前朝的那些人口袋裏掏錢呢?”
朱由檢怔愣半響,喃喃反問道,“皇上下旨,他們豈敢不從?”
朱由校笑了笑,道,“他們是沒有不從的,朕說要錢,閣老們先帶頭捐了年俸,爾後在京各衙門也紛紛捐俸犒兵,這六部九卿加起來,共計捐銀兩萬七千九百六十九”
“這個數字比起遼餉,可謂是杯水車薪,朕要是單靠官員捐俸,別說關寧軍,恐怕連袁崇煥都養不起了,當然了,朕對他們的要求也不高,能捐兩萬兩,總比一分錢都不捐來得”
朱由檢默然無
大明官員的俸祿乃曆代最低,是典型的“薄俸製”,官員的收入主要以祿米的形式發
按照明太祖定下俸祿標準,大明正一品每年可領祿米一千零四十四石,從九品每年可領祿米六十
大明的“一石”約合七十六公斤半,當時一個普通人的日常基本所需,包括食物等其他雜費在內,每月折合一石米本已足
卻不曾想,為了配合“大明寶鈔”的發行,大明官俸的發放形式逐漸從“祿米”,轉變成了米鈔兼給的“折色
明朝建立後,明太祖很快發現鑄銅錢的成本太高,還是紙鈔更為方便,便在洪武八年開始發行“大明寶鈔”,規定大明寶鈔與銅錢等值,一貫寶鈔等於一千文銅錢或一兩白銀,四貫寶鈔等於一兩黃
為了推行寶鈔,明太祖下令禁止使用金銀,也不準以物易物,所有民間日常交易,一百文以上一律使用寶鈔,低於一百文才準使用銅錢,且金銀銅錢可以兌換寶鈔,而寶鈔卻不能兌換金銀銅
也就是說,大明寶鈔沒有任何準備金,完全靠朝廷的信用來保證,隻憑行政權力強行推動發
如果能嚴格控製寶鈔的數量,大明寶鈔應該是一種很好的貨幣,可惜自明成祖開始,明廷就逐漸放棄回收寶鈔的政策,並大肆濫發寶鈔,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
到了永樂年間,一貫大明寶鈔隻值一文銅錢,貶值了整整一千倍,大明寶鈔的信用度很快降到和廢紙差不多,雖然明太祖曾規定拒收寶鈔者處死,但沒有官員會去真正執行這一法
民間交易能利用市場經濟自動淘汰寶鈔,選擇白銀作為流通貨幣,但大明官員就沒有那麽走運了,即使寶鈔已經失去了經濟價值,各級官員祿米中的一部分依舊折成銀鈔發
而且品級越高的官員,薪俸中銀鈔的占比越高,實際能領到手裏的祿米也越
明成祖遷都之後,受漕運能力的限製,折色的具體政策也跟著不斷發生著變化,總體趨勢是祿米在官俸中的比例越來越少,銀鈔以及其他實物越來越
到了晚明,正一品官員每年可領取的一千零四十四石祿米已被折合為,十二石祿米,二百一十五兩五錢一分二厘白銀,七千一百二十八貫寶
換言之,大明正一品官員的每月合法收入,是一石祿米,十七兩銀子以及六百貫寶
按照實際市場上的物價,明初的米價約為一兩銀子一石,但到了晚明,已漲至四至五兩銀子一石,十七兩銀子還買不到五石
至於寶鈔的市值,也已跌至一貫寶鈔四文錢,六百貫寶鈔僅值二兩銀子,還買不來一石
故而經過換算,大明正一品官員每個月的合法收入實際折合下來也就隻有五石米,要是吃穿用度都從這官俸裏出,連一家老小都養得吃
嘉靖朝的海瑞,就是單憑俸祿過日子的清官,母親過生日買了兩斤肉都成為同僚間談論的新聞,其死後的全部遺產裝在一隻破竹籠裏,隻剩下幾兩銀子和幾件舊衣
而絕大部分官員都做不到海瑞這樣奉公克己,因此大明官員的合法收入極低,灰色收入卻極高,貪腐比例更是曆朝曆代之巔
由於大明反貪法律嚴苛,加上言官製度使得許多官員都害怕被抓到把柄遭到彈劾,因此明朝官員的斂財手段都是通過大家默認的途徑,譬如占田收租和收取常例
大明官員擁有免稅特權,因而許多人都會將田地掛靠在官員的名下,從而省去賦稅,而作為回報,官員便可以收取一筆可觀的租
而所謂的“常例錢”,便是各級官員在私底下形成的不成文規定,小到官員送禮時的“炭敬”、“冰敬”、“別敬”、“年敬”,大到銀錢火耗,都是大明官員的貪腐方
然而,雖則整個官僚體係都默認這些非法收入的存在,作為大明天子,朱由校卻不能堂而皇之地讓官員交出那些灰色收
非但如此,京官們捐了兩萬七千兩的官俸,朱由校還得溫言鼓勵,以免落得一個苛待臣下的名
畢竟現下大明天子威嚴仍在,道一聲要錢,還能該捐納捐納,該輸助輸助,而到了崇禎朝後期,卻已經是人心盡失,滿朝文武都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皇上要是這麽缺錢,那臣今年就不選妃了,大婚省下的銀子,全挪去作遼餉”
十五歲的朱由檢咬著唇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想出了一個力所能及的辦法,“臣一直住在勖勤宮中也挺好,這早一點兒成婚,晚一點兒成婚也沒什麽妨礙,太祖皇帝當年,不也是二十五歲才成的婚嗎?”
朱由校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完又有一點兒感動,現在宮中的宦官幾乎無一不聽從於魏忠賢,對於朱由檢而言,住在勖勤宮中是寄人籬下,束手束腳,連自己生母都不敢祭
而一旦出宮開府,便是一家之主,自由自在,再也不必受魏閹的監視,這孰好孰壞,可謂是一望而
但即便如此,他的皇兄說一句“缺錢”,他照樣能決定繼續忍氣吞聲,就單憑這一點,朱由校都不能斷了這便宜弟弟的好姻
曆史上崇禎皇帝跟周皇後可是有名的恩愛夫妻,他要當真把朱由檢的婚事拖上個十年,周皇後被人娶走了,他可沒把握再賠朱由檢一個跟周皇後一樣的好老
“你大婚的錢,朕還出得起,既然五弟對留在京中尚無異議,那就不必另造府邸”
朱由校笑眯眯地道,“將‘十王府’稍稍翻新一下,添置一些器物,大約也費不了什麽事”
朱由檢點了點頭,“十王府”位於東安門外以南,東臨王府井大街,西鄰皇城與玉河,是永樂年間以來,明朝王爺就藩前的“集體宿舍
皇帝又接著道,“隻是飲水思源,五弟往後,還是要待忠賢和善一些,如今一切的營建工程,都是兵部撥役夫,戶部支錢糧,工部辦物”
“而工部本身的現銀收入,隻有竹木抽分、礦銀、匠銀、蘆課、四司料價這幾項,不要說這些收入皆有常規用途,即使全部用於營建,也遠遠不”
“若非這內廷的內官監也負責掌管營建事務,幫忙籌措銀兩,五弟要想出宮開府,指不定得等到猴年馬月”
朱由檢終於聽懂了,“原來皇上是想在臣大婚之際,讓魏閹以營建為名,勸令眾人捐獻銀兩以助大工!”
朱由校“嗬嗬”道,“是啊,現下工部挪借術窮,內帑搜刮殆盡,朕不想辦法巧立名目,那便是連一點兒騰挪的餘地都沒有”
“不然五弟以為,皇爺爺為何一直拖著三大殿的工程,不催著工部盡早完工?難道皇爺爺竟不知三大殿關乎皇家顏麵?”
朱由檢默然片刻,爾後又道,“可這要錢的名目總有用完的一日,皇上也不能總問大臣們要銀”
“雖則這大臣助工、生員捐納,皆與民生無礙,但這話要傳出去,百姓不知銀錢被用作了遼餉,便會覺得是皇家愛好大興土木,奢靡無”
“這捐銀助工,那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時的無奈之”
朱由校解釋道,“其實最常見的一種籌銀辦法,還是讓工部以外的其他五部出借或協濟銀”
朱由檢了然道,“皇上是要整頓六部了?可是除了戶部與工部,眼下還有哪裏能有多餘銀兩可供開銷呢?”
朱由校笑著吐出六個字道,“太仆寺,馬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