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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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大將軍走近,崔少愆一咬牙豁了出去,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大將軍,小民崔少愆,感謝將軍救命之恩,小民不才,文韜武略雖不精,但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堪輿之術。小民熟讀孫子兵法,雖說紙上談兵居多,但是對陣法研究亦有個人見解。輔以奇門遁甲一千零八十局,結合全年二十四節氣變化,小民自覺對將軍行軍打仗會有些許幫助,求將軍收留小民兄妹二人,隻需布衣一身遮體,陋室一間容身,碎銀幾兩溫飽就好,但賣身契小民祖上有訓實在簽不得,求將軍成全。小民定當萬死不辭!”
    崔少愆一口氣說完,頭磕在地上也不敢起來,心髒劇烈到鼓動如雷,緊張到後背全是冷汗。第一次,崔少愆她下跪求著別人雇她。而她退一步就是萬丈懸崖。
    “黃口小兒,當真信口雌黃。熟讀孫子兵法,你倒是說說何為兵何又為法。”楊業的聲音倒是聽不出任何情緒,隱隱的威壓透過聲音倒是清晰地傳達給了崔少愆。
    一旁倚靠著門的小胡子倒是一頓,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楊業,站直了身體重新審視起了崔少愆。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兵者,吾私以為是詭道,變幻,凶器也。而法者,治之端也。”崔少愆頓了下話音,感受到頭頂的威壓,察覺到咬文嚼字糊弄不住久經沙場的大將軍,索性更直白的道:
    “行軍用兵圖的就是獲勝;兵法存在的目的也是為了獲勝;小民鑽研六壬遁甲之術、節氣變化為的是趨吉避凶,同樣還是為了獲勝;兵也好,法也好,兵法也好,統統都隻是為了大獲全勝而要用到的兵器而已,小民自信可在戰場上助將軍一臂之力,以報將軍收留之恩。”
    “我右領軍的軍師都不敢說他是精通於孫子兵法的人,黃口小兒你大可不必呈口舌之快,熟讀兵法,就算你倒背如流又如何紙上談兵都達不到,居然妄想上戰場,膽量不錯,而我為什麽要非你不可”楊業雙手抱臂,審視著跪在他麵前的崔少愆,又瞥了一眼站在門口後方盡量克製著發抖的少年的令妹,麵上仍舊看不出丁點兒的變化。
    ‘你的軍師他肯定對孫子兵法不精通啊,不然你們會敗北麽,被人打到家門口來了,還軍什麽師啊,但凡要點臉的都會謙虛的吧。’崔少愆心裏狠狠地吐槽了一遍素未謀麵的右領軍軍師,低眉順眼又乖巧的趴在地上,繼續道:
    “小民拙見:戰場之上,雲譎風詭、風雲變幻,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若我是直木,丟戰場上也隻是一塊直木,無論怎麽使用,都是一塊直木,但是這塊直木若拿火烤彎曲了做成車輪,車輪亦有車輪的用處。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小民雖是舞勺之年,但今後如何,全憑將軍傳道、授業與解惑。畢竟小民隻是塊直木,將軍的趁手兵器而已,是劍是矛還是盾任憑將軍指揮。”
    “哈哈哈哈哈……有趣,當真有趣。崔少愆,本將軍允了。許你貸錢償工,劉宅老,不對,現在應改叫你楊宅老了,重新擬一份償工契約,立契為證。”楊業說完,話鋒一轉:“若安,我來此本是叫你勸說你娘的,如此一鬧,倒是一解煩悶之氣了。”
    “兒子這就過去。”小胡子淡淡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崔少愆,收回了視線,轉身徑直朝第三進院落走去。
    “胡鬧!……少愆,你暫時先跟著宅老,待過幾日回朝後穩定下來,你過來書房找我。”楊業說完這句話後亦朝著第三進院落走了過去。
    宅老看樣子是管事的意思,那麽郎君應該不是他理解的那樣,果然自作多情了。崔少愆又仔細回憶了一遍剛才的對話、周圍所有人的表情以及相互間的稱謂,確定沒有留下任何破綻後,才扶著發麻的雙腿艱難的站了起來。古人動不動就得下跪,真的不考慮腿的感受麽!
    看來000多年的文化鴻溝是很難跨過去了。以後斷不能以現代人的心態和思維去評價和推斷一切,果然還是太嫩了,做事又衝動,要不是實在沒有更好地第三條路可以走,她崔少愆才不會這樣卑躬屈膝的下跪,貶低自己到一無是處的地步,下次拍馬屁要是錯拍到馬腿上可就慘了。
    以後常識性的問題還是少問別人為好,須得更加謹小細微的去應對才行,‘三思而後行’和‘禍從口出’她還是知道的。古代社會可沒有什麽平等可言,誰知道會引起什麽嚴重的後果。
    崔少愆低頭望著腳尖磨破的鞋子,髒成灰色的褙子,沉默的伸手在褙子上又抹了兩下,將從青磚上沾染的塵土全部擦幹淨,待身上的冷汗又散了散,才蹣跚的走到門口拉起傻子的衣袖,徑直走向了那個叫楊福的管事。
    ……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崔少愆坐在第一進落倒座房裏的馬紮上,感覺一切都那麽的不真實。
    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破規矩,一大堆的長幼尊卑,以左為尊,崔少愆腦袋都要炸了。不過到底是理清了一點常識。
    她所在的宅子,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五進宅子。沒錯,是五進!將軍不是白當的,真的豪。
    家主居正房,正房東側住長輩,正房兩側為耳房,住的是妾。正房往南又分東西廂房。東廂房住長子,西廂房住次子。依次而列。正房北麵,也就是最後邊的一排房子是後罩房。住著未出閣的小娘子和丫鬟們。
    而她崔少愆,在西側的倒座房裏,坐南朝北,俗稱的偏房,靠近廁所,一進門的左手邊就是……處於最卑微低下的地位。
    得虧是處在戰亂年代的尾巴根上,門子被遣散了,不然崔少愆剛進門就走錯了,以後走偏門得走西門,古人所說的左為尊,是麵朝南的左為尊。東門為家主們走的,大門是重大節日或大人物到來的時候才會打開的。
    最有意思的是,隻有皇親國戚的住所才能稱為府。而她所處的年代,北宋初建,官階共有九品,都有正從兩個級別。
    楊業,右領軍衛上將軍,武職京官,從三品。住所隻能稱宅,沒資格成府,哪怕是個五進院子大到沒邊,也隻能是楊宅而非楊府。而普通老百姓的住所則稱為家,最尊貴的肯定就是皇“宮”了。
    想當初一張門票就可以出入的故宮,換了個地兒,有可能一輩子都進不去。直到現在,崔少愆才認識到等級森嚴,壁壘嚴明,條條框框,壓的人死死的這些規矩,就是王朝絕對權利的象征。
    楊業的頂頭上司,北漢亡國皇帝,劉繼元,右衛上將軍,從二品。就是這倒黴玩意兒出的餿主意,尋官妓百餘,以賜將校。
    這龜孫子怎麽不把他的後宮貢獻出來,非得禍害晉陽城中的無辜百姓,大牢裏多少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一生都被毀了。好家夥,說是不能屠城,就差明搶了。
    一個願“打”(宋兵們)一個願“挨”(龜孫子),受苦的卻是最底層的老百姓,這孫子有能耐怎麽不自己上啊!慷他人之慨,視人命如草芥……這就是上位者的蔑視和森嚴等級的權威麽“阿……呸!!!”
    察覺到周圍異樣的眼光,崔少愆收回散亂的思緒,壓下不忿。對著一眾雜役補充了一嘴:“徐哥,大夥兒,菜葉刺牙了,見諒哈。”
    楊徐,甲等雜役,父輩開始就是楊家的家奴,看著有三十出頭,雖說不至於瘦骨嶙峋,但麵黃肌瘦的一看就營養不良,膽小且為人忠厚老實,善良不善良的不好評價,好說話倒是真的。
    崔少愆就是拿捏了楊徐好說話的優良美德,仗著他自己年紀小,愣是在倒座房大通鋪上擁有了“獨一席”的一席之地。
    倒座房裏雜役加上崔少愆一共就五個人。其他四個都是家奴,隻有他一個家仆是雇傭來的。其他的大差不差都是“世襲”下來的,全部賜姓為楊。
    楊舟和楊領是表兄弟,看著有四十多歲的樣子,個子都不高,黝黑精瘦的,除了剛進來時有過點頭之交外,再沒有多說過一個字。還有一個比他年長三歲的楊言更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十六歲了才比他高了半個頭。不過他們能躲過征兵,也不是偶然了。
    等到所有人都入睡了,崔少愆才敢和衣躺了下去。縮在大通鋪的角落裏,聽著周遭的呼吸聲,忍受了一天的疼痛和困意伴隨著無盡的後怕和不真實感,仿佛無盡的深淵吞噬著她,拉著她不斷沉淪。
    閉上眼,那能把身體鑿穿般的疼痛劇烈撕扯著她,讓她無法入睡。崔少愆隻能閉目養養神。想起了初看銅鏡時,鏡中那紮著雙平髻的稚嫩“少年”露出的震驚與好奇,憶起了那身穿鵝黃色對領半袖襦衫,及紅色石榴裙的大丫鬟,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頭——阿蘭那。
    聽到阿蘭那這個名字,崔少愆第一反應就是為什麽夫人身邊的大丫鬟不賜姓劉或者楊反而要起一個金剛經裏的梵文名字。第二反應是將軍夫人不僅信佛而且還喜靜(阿蘭那梵語譯為寂靜處)。
    再沒有更多地反應了,因為他被腦袋上紮起的兩條羊角辮總角雷的外焦裏嫩無暇顧及其他了。在崔少愆軟磨硬泡、撒嬌賣萌、無所不用其極的攻勢下,阿蘭那才勉強同意給他改成了束發。態度傲慢的大丫鬟果然不好惹,黃配紅搭配的大丫鬟更是不好惹。
    黃配紅麽……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張臉,一行清淚,顫抖的身軀還有天水碧色的夾衫和緋色的百迭裙。正所謂是把紅配綠穿到極致了。明早應是能空出一刻鍾間隙的,剛好去找傻子。畢竟有些話還是要扯開遮羞布的,也到底是要說個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