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明倫堂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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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府江陰
清軍占領南京以後,明朝江陰知縣掛印離職,縣丞、學使、兵備、都司等人也都紛紛去任,縣裏隻剩下主簿莫士英、縣學訓導馮厚敦、典史陳明遇等少數幾個官員,暫由莫士英主持縣
這一來勾動了莫士英的上位之心,打聽得多鐸派了南京降清的劉光鬥安撫常州,知道此人在明朝監察禦史加大理寺右丞的任上時,慣會結黨營私,行賄受賄,於是暗中與其聯絡,繳印冊、送帑金、獻駿馬,備極諂諛之能事,希望以此被正式任命為江陰知
他以為賄賂了劉光鬥,自己就會被“扶正”,豈料這個年頭最不缺的,就是他這種背主求榮、投機鑽營之輩,早不知有多少人走了各種各樣的門路,想要從多鐸那裏謀得個一官半職,劉光鬥根本就不可能一手遮
結果,莫士英錢花了,馬送了,也以知縣自居了一個多月,到頭來卻隻是空歡喜一場——河南籍進士方亨懷揣江陰知縣的官憑,於六月二十四日走馬上任
莫士英頗為不平,但方亨早在清軍占領河南之前,便主動找上門去投降了清朝,不論是投降的態度還是資曆,甚至是進士的功名,都不是他能比的,所以他也說不出什麽來,隻能忍氣吞聲,自認倒
閏六月初一,是方亨上任後的第一個初一,按慣例他要到文廟參拜,縣裏的官員也都要陪同,莫士英有心不去,又怕得罪了方亨,以後不好相處,隻得早早來到縣衙應
辰初上午七點)時分,頭戴烏紗,身穿青色補服,一身明朝官員打扮但卻拖著條滿人辮子的方亨走出了後衙,帶著莫士英、馮厚敦、陳明遇等官員來到縣學,在文廟石坊前下轎,穿欞星門,過泮池上的三穿九洞橋,入戟門,至大成殿向孔子牌位進香叩拜,行禮如
參拜過後,方亨又循例巡視縣學,逶迤來到明倫
江陰縣學的明倫堂是一座麵闊五間,進深三間的建築,重建於宣德六年1431),單簷硬山頂,小青瓦屋麵,屋脊飾有磚雕花卉圖案,前後出廊,前廊軒頂紋飾,後廊三步梁單挑出簷,下設雕花斜撐,整座建築端莊大氣,典雅不俗,本是縣學的正殿,理應充滿讀書講學的朗朗之音,但今天卻充滿了義憤,一大群生員聚集在這裏,正在等著方
方亨見到生員們聚集在明倫堂,以為是在歡迎他,心中高興,剛要說幾句慰勉的話,卻聽見人群中有人喊道:“敢問縣尊知縣),如今江陰已經歸順,百姓們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了吧?”
方亨很警覺,立即意識到了這是話裏有
清廷已於六月十五日頒布了剃發令,他剛一到任便依令發布了剃發告示,引發了縣裏的動蕩,昨天更有一些有名望的邑紳聯名上書要求留發,被方亨拒絕,雙方因此發生了不快,今天生員們這樣問,看來也是來者不
他麵色一沉,說道:“本縣下車伊始即已布告全縣,朝廷推行剃發二十七日,宗知府派來了滿兵四員,限令三日之內文武軍民一體剃爾等遵令,便是我大清的子民,朝廷自然優撫,不會有危”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損毀?”一個高個子生員高聲質問
方亨雖然投效了清廷,但畢竟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道理總是懂的,知道這話無從辯駁,隻好森然作色,斷喝道:“這是大清律令,不可違抗!”
“好一個大清律令!”高個子生員冷聲嗤笑,“你是明朝的進士,頭戴紗帽,身穿圓領,卻拖著條豬尾巴來做清朝的知縣,羞也不羞?醜也不醜?”
方亨臉皮一紅,厲聲問道:“你是誰?報上名來!”
這是記下名字想要報複的意
高個子生員凜然不懼,亢聲答道:“頭可斷,發決不可剃!在下乃學生許用,誓不剃發!”
“說得好!”
“對!誓不剃發!”
“頭可斷,發決不可剃!”
生員們群情激憤,紛紛叫
方亨怒形於色,先指著許用,又衝著其他生員亂點一氣,氣急敗壞地對馮厚敦叫道:“給我革了許用的生員!還有他、他、他,叫好的都給革了!”
馮厚敦心中冷笑,不慌不忙地躬身說道:“回縣尊的話,下官隻是一個訓導,沒有這個權”
“歐——”生員們齊聲起
“反了!反了!”方亨狼狽不堪,又對陳明遇叫道:“把那一幹聚眾鬧事的暴徒都給我鎖了!”
陳明遇卻搖搖頭,拒絕道:“回縣尊,這裏是縣學,本就是生員聚集讀書之地,如何能以聚眾之名拿人?若說鬧事,他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三沒打砸搶,也是與實不恕下官不能從”
馮厚敦、陳明遇都是明朝舊官,方亨指揮不動,莫士英又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隻做冷眼旁觀,方亨無奈之下,隻得窩著一肚子氣,在生員們的哄聲之中灰溜溜地回到縣衙,剛剛下轎,卻又遇到遞鋪送來常州府的公文,急忙拆開看時,發現是知府宗灝發來的嚴令剃發的文
方亨想著剛才縣學的一幕,心知此事難辦,但上司催逼得緊,他又不敢耽擱,隻得召來書吏吳名,令他抓緊謄抄,準備先四處張貼了再
吳名三十冒頭,寫得一筆好字,雖然在縣衙裏當差,卻是個老實木訥之人,又不擅治產業,因此一直沒說上媳婦,直到七八年前江北鬧饑荒,難民湧入江陰,一個逃難女子死了父親,孤身一人無力安葬,願意賣身葬父,在有心人的撮合之下,吳名連謝儀一共花了三十兩銀子,買了口薄皮棺材葬了那女子的父親,這才成了家,婚後生有一子,今年剛滿六歲,一家三口賃居於北門外關廂,雖不富貴,卻也過得其樂融
謄寫文告本就是書吏的差事,吳名本以為這次也就是例行公事,鋪好紙張,研墨掭筆,刷刷點點開始謄寫,可是寫著寫著,他卻突然停了下來,臉色漲得通紅,盯著府衙文書呆愣了半晌,憤然擲筆於地,歎了聲“就死也罷”,起身往縣衙外走
老實人發脾氣是個稀奇事,可是誰也沒惹他呀,他發得哪門子脾氣?其他幾個縣吏全都麵麵相覷,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恰逢陳明遇從門外進來,見到這一幕,一把拉住吳名,問道:“這是怎麽了?”
“欺人太甚!”吳名仍然紅著臉,但卻惜字如
陳明遇為人長厚,雖然掌管緝捕、獄囚、治安等事,但卻古道熱腸,憐貧惜弱,從不弄權欺人,見吳名氣成那樣,以為是同僚給了他氣受,便問眾人道:“你們欺負他了?”
眾人連聲叫屈,“司爺,這可冤枉死人了!他奉太爺知縣)之命謄寫文告,我們怕誤了他交差,連句話都沒跟他說過,怎麽會欺負他?”
“究竟怎麽回事?”陳明遇又看向吳名,“誰欺人太甚?慢慢說,說明白”
吳名卻並不說話,回到自己的桌旁,拿起那份府衙文書,指著上麵的一行字給陳明遇
陳明遇不看則罷,這一看不由得也是怒從中來,猛地一擊桌案,喝道:“真是欺人太甚!那便讓他們來殺!”
“什麽?”其他幾個吏員大吃一驚,急忙湊過來一齊觀瞧,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