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〇1章湘潭夜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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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起恒為官多年,見兩人都不說話,自然知道原因所在,隻得又找補道:“安置流民、免徭薄賦的確算是善……免徭!?”
他突然發現,李自成施行的不是已成陳詞濫調的輕徭薄賦,而是聞所未聞的免徭薄賦,不禁一下子瞪大了雙
關於免徭,包括郭金台在內,在坐之人沒有一個明白是怎麽回
程宣猜測道:“李自成以前的政策是免糧免役,如今免糧改成了薄賦,免役是不是保留下來了?”
徭就是役,役就是徭,免徭和免役是一碼事,對於不知道“寓役於稅”的程宣來說,難免會這樣猜
嚴起恒點頭說道:“此說倒也可以聊備一”
郭金台對李自成了解較多,知道他是個很務實也很有頭腦的人,所以比較謹慎,沒敢輕易同意,斟酌道:“闖軍以前是流寇,走到哪裏就吃到哪裏,所以無從征糧派役,如今他們坐據長沙,攻略湖南,一改此前的流寇作風,既然已經征糧,卻仍然免除徭役,未免令人費”
“也許不想一下子改變太多?”程宣又猜測道:“免糧改成了薄賦,均田改成了授田,追贓助餉改成了減租減息,免役要是再改,以前的政策可就要全盤推翻如果這樣,是不是他們內部也會有阻力?”
這問題沒人能回答,三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嚴起恒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道:“這件事咱們想不明白,隻怕李自成自己也沒想明白,就像我剛才所說,安置流民、免徭薄賦的確算是善政,但減租減息卻未必能雖說減租減息比追贓助餉溫和了許多,但仍然是損害士紳的利益,如此,士心焉能歸附?士心不附,縱然民心盡歸又有何用?”
郭金台親耳聽過李自成解說減租減息,早已被他的見解所折服,聞言心中不然,替李自成辯護道:“李自成現在主張保護士紳利益,減租減息是為了士農兩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不能隻顧自己聚斂,不管他人死活,而不管他人死活,最終的結果就是自己也活不成”
程宣看了看郭金台,又看了看嚴起恒,見嚴起恒眉頭緊蹙,撚須不語,想了想,說道:“現在的地租和利息確實是太高了,適當降低一些,倒也在情理之《文子》曰:‘先王之法,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李自成‘不能不管別人死活’的說法倒是頗合此”
他和郭金台隻是認識,並不相熟,但他跟郭金台有類似的經曆,都是幼年喪父,投靠親戚過活,見識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對底層民眾的生活也有切身的體會,因而有所同
但嚴起恒卻是官宦人家出身,雖然德操高尚,清正廉潔,卻不免與民間疾苦有些隔膜,見兩人都有替李自成說話的意思,心中不悅,說道:“地租和利息就算再高,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李自成管得未免也太寬了”
這就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
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誰吃飽了撐的,甘願去受盤剝?所謂的願打願挨,隻能說是願打的自然願打,願挨的卻不得不
程宣看了郭金台一眼,沒有說
郭金台也知道再說下去就要起爭執了,便也沒有反駁,而是說道:“減租減息尚在其次,李自成還要推行官紳一體納糧,這恐怕才是真正的弊”
他之所以沒有立即投順,除了對明朝還有幻想之外,反對官紳一體納糧,也是個很重要的原因,本以為同樣做為讀書人,嚴起恒在這一點上應該跟他沒有分歧,不料嚴起恒卻說道:“這倒也算其來有自,我朝糧法也沒有蠲免田土租稅這一”
“不會吧?”郭金台大吃一驚,急忙問道:“有了功名就不用納稅完糧,不是從來如此嗎?”
的確從來如此,但這不是國策,而是潛規則,而且是那種公開的潛規則——反正都是當官的收稅,與其你收我的,我收你的,不如誰也別收誰的,一股腦全都攤到沒功名的老百姓頭上比較
嚴起恒固然清廉方正,卻也是這個潛規則的受益者,別說是他,就連清廉方正到了近乎變態的海剛峰海瑞號),也是這個潛規則的受益者,而且從沒動過滅除這個潛規則的心思,就像他同樣也收火耗一
慷他人之慨總是容易的,如果,牽涉到切身利益,那麽誰都是個俗人,區別僅在於有人貪得無厭,有人安分知足而
所以,嚴起恒沒說
程宣卻說道:“那隻是既成事實,積重難返而我朝田賦向來行的是太祖之法:‘百司見任官員之家,有田土者輸租稅外,悉免其徭’隻是免其徭役,從沒說過優免田土租”
“不對吧?”郭金台不信,“嘉靖二十四年1545)的《優免則例》和萬曆三十八年1610)的《優免新例》不都明文規定了官員文士免糧免役嗎?”
嚴起恒善於理財,對錢糧之法研究極透,正因如此,所以何騰蛟才讓他籌集糧餉,他也認為明朝財政吃緊,全怪士紳不納糧不服役,但卻苦於無力改變,當下搖頭說道:“《優免則例》說得是‘優免役糧’,而不是優免稅糧,《優免新例》也是這個意”
程宣跟隨嚴起恒日久,耳濡目染之下,對此道同樣頗為精通,補充道:“從徭役來看,太祖是‘悉免’,《優免則例》是‘免三十石、三十丁’,《優免新例》是‘一萬畝’,相當於給優免加上了數量限製,不是更優待了,而是沒有原來那麽優待了,所以田賦也不可能是更優待,隻能是堅持太祖的‘有田土者輸租稅雖然在實際操作中的確是官紳免糧免役,但朝廷從來也沒認可”
“原來如此!”郭金台驚歎一聲,忽然覺得自己不投順的理由,似乎不剩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