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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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3章 噩夢
赤誠的長夢,自童年而始。
而童年的夢境是美好的,也是短暫的。
洪荒時代,人類不過是大地上的無數生靈之一,遠沒有後世的主宰地位,更不曾建立龐大的國度,甚至都沒有“姓氏”的概念。赤誠所在的時代,人類隻能抱團組建小型部落,勉強維係繁衍。殺與被殺,捕獵與被捕獵,都是那個時代的人類日常。
赤誠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根據部落老人的壁畫記載,他的父親丹心是個聰慧又強壯的獵人,曾無數次帶領部落的年輕人斬獲珍貴的獵物,召開分饗祭典;同時更擁有敏銳的直覺,總能提前察覺風險將至,帶領部落及時遷徙。
但那位強大的獵人,卻在一次外出捕獵時,遭遇了不可思議的邪崇,以至於屍骨無存。
後來接替丹心位置的,是他曾經最信賴的助手金目。金目同樣強壯聰慧,性情卻略顯刻薄寡淡,因此人望一向不及丹心。隻是在丹心死後,部落也別無選擇,唯有奉金目為首席獵人。
而金目,便是青元的父親。
在丹心死後,金目繼承了曾屬於他的一切:首席獵人的身份精心打磨保養的矛與箭、用草藥獸血和油脂調配的藥膏……以及妻子孩子。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金目在最初的幾年裏,表現是無可指摘的,無論是對丹心的遺孀,還是對赤誠金目都相當慷慨寬厚。然而隨著時日漸久,金目地位逐漸穩固,那刻薄的一麵就逐漸顯露出來。
對待青元和赤誠,金目不再一視同仁,他會將獵物中的精華部分留給自己的親生兒子青元,然後將部落雜務中較為繁重辛苦的分派給赤誠。同時在教授捕獵技巧、錘煉氣血骨肉時,也總是對赤誠有所隱瞞。
部落中的人都很清楚,金目是在有意培養青元為下一任的首席獵人,而前任獵人的孩子赤誠,顯然對青元構成了威脅。
赤誠的天賦,是任何人也看得出來的,盡管在洪荒時代並沒有成體係的仙道,但他自幼就對天地靈氣有著異常敏銳的感應和駕馭能力,幾乎無師自通地在七歲時完成了引氣入體——雖未臻完善,卻也讓他因此耳聰目明,氣血膨脹。
在部落的同齡人中,赤誠從來不是那個看起來最強壯的,卻沒有任何人能在一對一的比試中贏過他——除了青元。
比赤誠大上幾歲的青元,在金目的悉心培養下,不出意外地成了年輕一代最優秀的獵人,才十歲出頭就已經生得人高馬大,可力搏虎獅,甚至獨立完成極其危險的狩獵。且他性格遠比金目更為寬厚大方,無論是部落長輩還是同輩少年,對他都是讚譽有加。甚至被金目刻薄對待的赤誠,與青元都情同手足。
所以人們其實一直不理解金目為何要如此刻薄:赤誠很好,但並沒有好到能威脅到青元,何況赤誠也從來沒有那個意圖。
在不久前林中遇險後赤誠更是欠下青元一次救命之恩,這讓他更不願和青元去爭什麽。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認為青元可以順理成章繼承首席位置的時候,金目卻的刻薄卻變本加厲了。他以赤誠不識險惡,險些連累青元為由,唐突責難,幾乎要將一個才七歲的孩子放逐出部落。多虧了部落中人的集體反對,尤其是青元的激烈抗議方才作罷……但依然對赤誠大加責罰,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個年幼的孩子抽打的皮開肉綻。
而這般不講道理的刁難,在之後的兩三年裏越發變本加厲。而赤誠的處境自然是越來越糟。
最初人們尚會為他打抱不平,但是不平心會隨時間而消磨,金目的敵意卻與日俱增。而當人們逐漸意識到,金目對赤誠的排擠已是不可更改時,便不得不被迫麵對一個簡單的抉擇。
金目,還是赤誠?
對於掙紮在生存線上的部落人來說,這個選擇並不難做。甚至就連赤誠的生母,也在很短的時間裏就被金目收複,不再認赤誠這個兒子。
所以赤誠在十歲時選擇了離開。那一年,他依照部落規矩,獨自完成了一次狩獵,獵物較之青元當年還要大上幾分。但是,在回到部落後,被金目刻薄刁難前,他便搶先宣告自己已經具備了獨立生存下去的能力,不必再滯留部落了。
對此,金目自然不會阻攔,甚至難得慷慨地依照部落傳統,送了他幾件獵具。而部落其他人也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唏噓之餘,也是無話可說。
唯一有激烈反應的人是青元,那時的他已經十三歲,身材幾乎快要趕上金目,很多人都認為,不出五年,他就有資格接過金目手中的獵弓,成為部落的首席獵人。
“所以,為什麽一定要走,再過五年,不,最多三年,我一定能超越父親,奪下他手中的弓。到了那個時候,部落裏不會再有人排擠你,你我親如兄弟,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分別!?”
對此,赤誠隻是反問道:“若你父親不願放手,你真會去奪那柄弓嗎?”
於是青元無言以對。
無論金目對赤誠何等刻薄寡恩,但對待他這個親生兒子,是沒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的。為了青元,金目可以毫不吝惜地丟棄自己的生命。如果說赤誠欠了青元一條命,那麽青元欠自己父親的根本數不勝數。
“相信我,你父親不會放手的,在我離開前,他都不會放手。”
青元更加無言以對聰慧如他,當然知道對方所言不虛。
所以無奈之下,他隻好動用最不願動用的辦法。
“赤誠,我一直都說不過你,所以咱們兄弟之間,也不要用言辭來分對錯了。就依照部落的規矩來定奪吧。”
赤誠說道:“我欠你一條命……若你執意留我,我自當奉陪到底。”
十歲的赤誠,在身材已快速發育的青元麵前,依然如同幼童一般渺小。況且這幾年因為金目的刁難,赤誠幾乎日日食不果腹,全賴青元私下接濟……氣血雖不衰竭卻也談不上充盈。反而青元,被金目近乎強迫地投喂各種靈獸血肉後,肉身幾乎金剛不壞,氣血更是翻騰如沸,即便夜色也難以掩蓋鋒芒。
&t;div cass=&ot;ntentadv&ot;> 兩者的強弱對比是如此一目了然,以至於青元在揮動拳頭的時候,心中早已確信了結果。
然而那一夜,發生在部落外密林中的短暫切磋,結果卻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青元用盡了渾身解數,卻終歸沒能攔下赤誠……而他也是在那一刻,理解了父親的苦心。
為什麽金目要對丹心的兒子加倍的刻薄?為什麽要不惜損害到自己來之不易的威望,也要扮演一個惹人生厭的角色?
因為金目果然無愧於自己的稱號,有著一雙敏銳毒辣的眼睛。他早就看出赤誠的真實天賦遠在青元之上……哪怕被金目如此刁難,幾乎飲食斷絕,更沒有上乘的鍛體修行之法,赤誠依然能憑著自身的悟性,從天地之間汲取自己需要的養分。
這樣的天賦,已經不是任何外力能夠打壓的了。三年後,或許青元隻是能勉強超越金目。但赤誠一定會站到任何人都看不懂的高度上。而那個時候,部落的首席獵手也好,大長老的位置也好,對他而言都不過唾手可得。
當然,這也是個可笑的悖論,當赤誠已經可以睥睨部落的時候,又如何會在意區區首席獵手的虛名呢?而若是赤誠的天賦那般好,金目的打壓又有什麽意義?
但是,對於一生都寄托於首席獵手之名的金目而言,是不存在什麽悖論的。同時,他的打壓,也的確成功趕走了赤誠。
那一夜的明悟,讓青元痛徹心扉,以至於甚至錯過了和赤誠最後的告別。第二天,赤誠沒有帶上任何東西,沒有告知任何人,隻身離開了部落,獨自行走九州大陸。
再之後,夢境加速。作為看客,王洛可以清楚地看到,離開了部落的樊籠,赤誠幾乎是魚入大海,以近乎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起來。短短數年之後,他就感悟天時,摸索出了築基之道,並在爐州山火的陪伴下築成了上品道基。又過十餘年,他雲遊至霧州,從當地部落巫祝那裏學到了煉化之術,並以之完善自身道基,成就金丹。
這種進度,即便在後世仙道文明高度發達的時候,也顯得耀眼奪目。這其中,固然是因為赤誠天資過人,無愧於仙祖威名。也是因為赤誠順應天時,近二十年來,就仿佛得到了冥冥中的助力,仙緣不斷。
金丹有成後,赤誠雖然遠遠談不上躋身九州頂尖之列,卻終於明晰了“道”的存在,甚至隱隱推演出了飛升的可能。
於是,他立即動身,返回靜州故鄉,迫不及待要將自己悟出的道分享給故人。他堅信,隻要大夥能一同踏足仙道,定能變得更加團結,也更加強大,然後以此為起點,終有一日成就屬於人類的偉大盛世。
當然,最讓他迫不及待的,是與那個記憶裏驚才絕豔的兄長的再會……幾年不見,青元還好嗎?一定變得更加強大了吧,甚至有可能比自己還要強大。而部落在他的帶領下,也一定大不相同。
當年那場深夜的切磋,赤誠雖然險勝,但始終覺得是對方在手下留情……而自己那時別無退路,所以是豁出了全力。毫厘之差的險勝並不足以為勝。若是青元也能同修仙道,那麽在未來漫漫的未知路上,也能多一個照應。
然而,當他耗時數月,不遠萬裏回到故鄉時,卻發現一切都物是人非。
部落的確發展壯大了,卻是以一種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
曾經隻有數百人的部落,規模擴張了十倍有餘,除了自身繁衍外,明顯還兼並了其他部落。
合並後的部落占據了一整座山頭,修築起了外牆鹿角猙獰交錯的城寨。然後,即便遠隔數裏,赤誠都能清晰地嗅到城寨上空縈繞的血腥味。
而湊近後,所見所聞更是令赤誠震驚不已。
這合並後的大型部落,赫然成了一個嗜血成性的魔窟……城寨中處處可見生物的殘肢斷臂,以及屍骸堆成的腐臭肉堆,其中頗有些屍骸分明還殘留有人類的輪廓。
而城中無論男女老少,人人目中都流露出癲狂,稍有不和便可能當街撕咬起來,縱使鮮血淋漓、血肉模糊也不肯罷休。而狂意的源頭,則來自山巔,城寨中最為奢華的一間磚木宮殿。
在宮殿裏,赤誠見到了昔日的兄長。
麵目全非的兄長。
那已經……很難稱之為人了,更像是一堆無序的血肉。他高高端坐在宮殿內的一張王座上,皮肉塌陷的臉上,四隻眼球不斷顫抖,目光投往不同的方向,貪婪地尋找著一切可以納入體內的營養。一張幾乎占去半個麵孔的大嘴中,不斷噴出黃褐色的腐蝕噴霧。
在他的軀幹上,宛如縫合一般,生長著許多來自他人的血肉,胸前更是有一排人臉,如肉瘤一般寄生似的蠕動著。而那些人臉中,赫然有一張屬於金目!
可以說,若非這張屬於金目的臉,赤誠幾乎不敢確認眼前所見的怪物,便是自己最為信賴的兄長……但多年遊曆積累來的理性,卻讓他很快就意識到,真相就是這般殘酷。
而在赤誠見到青元時,青元自然也看到了赤誠。
盡管已時隔近二十年,青元依然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而後口中發出一陣驚喜的笑聲。
“赤誠?伱回來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想著你,一直在為那一日的落敗而追悔。所以在你走後,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刻苦勤勉,我成功奪走了父親手中的弓,完整繼承了他的氣血修行之法。之後,我又贏走了周圍數個部落的珍藏寶物……我將它們全都吸納進來,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大。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兄弟二人,終於可以再次攜手了。”
然而,在青元口中說著攜手的時候,他腹部卻張開血盆大口,流下貪婪的涎水。
“赤誠,你也比以前變得更加強大了,所以,過來吧,與我攜手……助我一臂之力吧!”
赤誠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隻是默默抽出了一口玉質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