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勿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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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強行押來的領軍太監起到了意料不到的作用。在短短的驚愕與恐慌之後,  皇帝的戰鬥意誌似乎就已經瓦解了大半。他哆嗦著手寫下了數份詔書,又乖乖的讓人奉上印璽,以示絕對的臣服。
    等到太監送來那個盛放玉璽的金盒時,  不光是隨行而來的曆史顧問,  就連沐晨與諸位兵哥都有了那麽一絲緊張:雖然穿越之前專家已經反複分析,認為南朝的玉璽不太可能是秦始皇帝的傳國璽。但說到底專家也不能完全確定。換句話說,這盒子裏麵可能就是千年以來帝王們夢寐以求的和氏璧……
    曆史顧問雙手接過金盒,  放在桌上小心打開,  但僅僅掃了一眼,便呼的長吐一口氣。
    “假的。”他悻悻道。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顧問拎出了裏麵小小見方的一塊青玉,向眾人稍作展示:
    “方圜四寸,  上紐交五龍,上一角缺,  以金補之。模仿得倒不錯。”他瞪了一眼癱軟在地的皇帝,  似乎大為不悅:“但有沒有人告訴你們,秦小篆和漢小篆的筆順是不一樣的?!”
    他將玉璽放回金盒,  神色之間頗為鬱鬱。
    ——當然,  皇帝玉璽也是國寶,但和傳國璽相較而言,  就實在不堪一提了。
    眾人寂靜片刻,都有那麽些遇到a貨的尷尬。在怪異的氣氛之中,  最終還是沐晨咳嗽一聲,  開口發言。
    “現在先不用考慮這些。我們先用印,把詔書明發了再說……“
    ·
    簡單來說,  這一次宮廷政變比想象中遠為輕鬆,  也遠為寫意。在以麻醉氣體控製住了京畿軍營裏的衛戍部隊後,  接下來的事簡直就是水到渠成揮灑如意。被特種部隊空降突入的皇宮幾乎沒有組織任何有效的抵抗,而親貴大臣們表現得更為不堪——諸位宰相、仆射、侍中、將軍靜靜聽完了那份等同於篡位預告的加九錫詔書,居然沒有任何過激的表態。
    不過,驚訝還是有的。各個高官在內台前麵麵相覷,神魂不定,都在暗自尋思建康城外到底出了什麽變故——衡陽王明明是毫無權勢的先帝幼子,而且是早被亂兵擄掠在外不知音訊,又怎麽潛入城內煽動宮變的?
    這種疑惑很快就打消了。加九錫的詔令通過以後,內台前又轉出來了一個衣服華貴卻容色慘淡的中年文士,手上又是一張頒布詔令的白麻紙。都省內諸位大臣抬眼一掃,立刻就是恍然大悟,有幾個相熟的還撲哧一笑,低聲戲謔:“何必多一重麻煩!”
    沒錯,看到涪陵王站出來的那一刻,諸位大臣就瞬間明白了今天這場宮變的所有關竅——衡陽王權勢低弱舉目無援,不過做了背負名義的傀儡,手握重兵的涪陵王才是幕後的主使!至於為什麽要辛辛苦苦立這麽個傀儡,想來是效仿前齊高宗明皇帝的舊例,拿侄子填坑做個緩衝,免得吃相過於難看罷了。
    不過這樣繞著圈子的篡位法確實是又臭又長,也難怪有人心下不耐煩了。
    尚書省前一片寂靜,這幾聲吐槽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然而涪陵王聽之不聞殊無反應,一張清臒的臉卻愈發苦悶了,仿佛真是痛心疾首、大有哀思。靠得近的大臣瞥見了涪陵王的神色,暗自都忍不住撇嘴,一麵是激賞這位宗室王爺的驚人演技,另一麵則是鄙夷他虛偽的做派:要說是別的親戚篡了皇位,您老學一學伯夷叔齊也罷了;現在就是您老自己動手,做出這副嘴臉來又是唬誰呢?學司馬孚麽?
    幾分鍾後,在場的高官顯貴們立刻知道了被唬住的是誰——涪陵王猶豫半晌,終於還是展開了手中的白麻紙,宣讀了詔令。詔令言簡意賅,說近來戰亂頻仍多有流民入京,致使糧價騰貴百物短缺,竟爾路有餓殍。皇帝垂恩元元,所以特令開啟太倉平價糶米。以安黎民。並諭內外士人,均不得乘機脅迫,強買良民為奴。
    這封詔令一宣讀出來,在場眾人登時一片嘩然,有幾個城府稍差的甚至忍不住冷哼出聲。被宣來的都是朝廷高管,彼此之間當然清楚門道:建康儲糧頗多、運輸又未中斷,之所以會被一丁點流民激起饑荒,不過是世家大族把持糧倉,借此囤積居奇而已。饑荒以來中樞無所作為,一麵是皇帝生性殘忍吝惜財物,另一麵則是上下分利太多,根本無人敢推動放糧。
    ——所以涪陵王到底是中了哪門子的邪?宮變伊始位置都還沒坐穩,不說大肆封賞收買人心,居然還敢下手割士族顯貴的肉?
    那一瞬間湧起的甚至都不是憤怒,而是驚駭:衣冠南渡以來世家坐大,隱約已經有與皇權分庭抗禮的架勢,所謂王與馬而共天下,江南望族已經是南朝政治的底色。迄今南北分據數百年,皇位上的姓氏換了一茬又一茬,鐵打不動的就是朝廷裏盤根錯節的高門大姓。涪陵王不過區區一個篡位進行時的宗室,怎麽敢挑戰這樣不可動搖的政治秩序?
    區區糧米還是小樣,要是現在不給這大膽無知的狂徒一點教訓,將來他登基以後得掌大權,怕是更要與世家爭鋒作對了!
    在莫名的驚駭恚怒以後,諸位大臣終於是紛紛下拜,七嘴八舌的開始勸諫。現在北朝大兵壓境,諸位顯貴道也不想和皇權破臉,所以好歹沒有怒氣上頭搞犯顏直諫,勉強顧及了一點君臣的體麵。
    於是紛鬧中先是侍中再拜,說這是與民爭利致以堯舜而為桀紂之事,必是奸臣蠱惑至尊,乞求清君側以正綱紀;而後是幾個將軍振甲上前,堅稱太倉裏是預備的軍糧,現在北朝兵臨長江形勢危急,絕不可擅動軍糧。度支尚書又上來據理力爭,說城中糧食雖有短缺,怎麽也不至於路有餓殍;至於城內的死人,不過是外地流民水土不服,生了浮腫……
    如此你來我往亂作一團,涪陵王卻捧著詔令神色漠然,既不辯駁解釋,也不從諫許諾,任憑嘴。他才緩緩開口,拋出了最終決定:
    “綸言如汗,再無更改,今日就開始放糧。”
    說罷他拂袖轉身,在黑衣武士的護衛下徑直走出。
    被拋下的大臣們麵麵相覷,幾乎不可置信。片刻之後,帶著憤怒的議論終於蜂湧而起,這些高門顯貴世代榮華,還從沒有被宗室如此羞辱。於是忿恨之間,終於冒出了大逆不道的非議:
    “這樣利欲熏心,也想當司馬昭嗎?”
    ·
    “這樣利欲熏心,也想當司馬昭嗎?”
    沐晨聽到了這句暴論,忍不住眉毛都往上抬了一抬。
    他半靠在錦榻上,周圍雕龍砌鳳金玉琳琅,無處不彌漫著沉香木焚燒時的馥鬱暖香。這裏是皇帝精心陳設的倚仙閣,原本是往日招幸心愛嬪妃的寢宮。往日裏皇帝躺在榻上胡天胡地,不知道度過了多少荒唐糜爛的日子,現在鳩占鵲巢物是人非,榻上換成了嗑瓜子翹二郎腿的沐晨,而皇帝隻能縮在地上臉色慘白,悄悄抓撓脖子上的金色項圈。
    眼看著大臣們漸漸走出監視範圍,沐晨翻了一個身,從衣袖裏摸出遙控器,按下了暫停。
    眼瞧著屏幕圖像又驟然停止,倚仙閣裏的兩個古代人嚇了第二個哆嗦。易誠至少還見識過直升飛機和火箭大炮,雖然對這能動能靜,栩栩如生的怪異畫卷頗為驚異,好歹還保持了勉強的鎮定。但皇帝可就頗為不堪了,他連滾帶爬遠離屏幕,在牆角將自己團團抱起,嘴裏隻嘀咕著什麽“妖術”。
    沐晨將遙控器丟開,轉頭望向旁邊把玩小小玉杯的王治:
    “你怎麽看?”
    王治丟開了玉杯,語氣平靜:
    “先前的估計還是過於樂觀了。”他輕聲道:“南朝世家的腐爛程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考慮道宮變伊始立足不穩,顧問組為沐晨擬定的第一道聖旨其實已經相當溫和,溫和到讓現代人都覺得是在綏靖退讓的地步。沒想到這樣的百般容忍,世家卻毫不知足!
    “是啊。”沐晨歎了口氣:“僅僅讓他們吐一點蠅頭小利而已,居然反應都如此激烈。接下來的改革又怎麽推行?和平的道路恐怕是行不通了。社會製度完全不可持續了!”
    王治默默點頭。
    “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他道:“生產關係已經在嚴重地束縛生產力發展,陳舊的上層建築不再適應於社會現實;中古莊園製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已經完全發揮出來了,我們需要為新的社會做充分的預備。”
    沐晨想了一想,神色中還是有那麽一絲哀婉:
    “……曆史潮流滾滾而去,但新陳代謝中可真是殘酷啊。”
    旁邊的兩個古代人聽得一頭霧水,驚惶之中卻有難以明說的畏懼:他們聽不懂那些“生產力”、“製度”、“上層建築之類的怪詞,隱約卻能從兩人平靜的交談中嗅出某種怪異的味道……明明這兩個人都是那麽雲淡風輕言笑晏晏,甚至衡陽王的語氣中還有不自覺的惋惜,但皇帝聆聽這樣平淡的語句,卻覺得骨頭縫裏都生出了寒意。
    ——這些拗口饒舌的“生產力”、“社會製度”,聽起來,聽起來竟比什麽篡逆悖亂之言,都更叫皇帝害怕
    他恍惚中覺得,也許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今天真的是犯了一個錯誤。
    ——但怎麽可能呢?隻要衡陽王還想登上帝位,他就離不開這些樹大根深不可動搖的豪門望族。數百年以來士族橫行江左,已經是南朝至為堅固的政治基礎,縱使祖龍再生高祖複起,也隻能製衡不能根除,老九又能有什麽辦法?
    沐晨默然片刻,最終還是王治出言安慰。
    ”不用有負擔嘛!“他勸說道:”曆史的進程是不可阻止的,曆史的任務是必須完成的。如果咱們不負責,那完成這項任務的就會是宇宙大將軍,那就是世家望族一起跳長江的結局了……至少在我們手上,不會把他們往長江裏扔,是不是?“
    沐晨點了點頭,隨即稍作沉吟,又提到了另一件事。
    “世家不可能就這麽白白看著皇帝損害他們的利益。”他道:“他們一定會設法報複……但怎麽報複呢?會不會在城裏搗亂?“
    王治稍一思索,隨即否認。
    “不太可能。”他搖頭道:”這些人跋扈歸跋扈,腦子可不傻。自東晉王敦之亂以後,曆代皇帝加強禁軍削弱部曲,到現在皇權已經能在都城形成絕對的優勢。憑他們手上那點家仆下人,就算全副武裝存心搗亂,在京中也是不值一提,因此絕不會跳出來做眾矢之的。“
    他停了一停,下了一個結論:
    “豪門的關係網盤根錯節勾連內外,他們應該會從建康城外下手。”
    ·
    一切確如王治所料。當天中午,特種部隊的十幾位兵哥帶著官吏開倉放糧,城內居民每人限購兩斤;又在城門開設粥廠分發熱粥,賑濟無錢買糧的流民。施粥買糧的長龍蜿蜒盤旋,糧倉前眾人忙得不可開交,到天色擦黑才勉強交差。整個下午施粥將近三個時辰,除了有幾個頭鐵的家奴過來搗亂挨了重拳以外,建康城內的高官竟對這與民爭利的舉措熟視無睹,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
    但到了晚上,王博士的預言就應驗了——宵禁以後特種部隊在城外巡邏,成功截到了某位侍郎府上的家仆,這個身手非凡的下人胸口密密縫了一張紙條,卻是轉呈給城外的禁軍將領,要他“忠於王事、勿從叛逆”的。
    要不是禁軍軍官都已經被麻翻逮捕,搞不好還真要被這封信嚇一跳呢。
    到淩晨兩點,沐晨又從睡夢裏被叫醒。向亮告訴他巡邏的無人機截獲了一隻往城外飛的鷹隼,腳下綁了一封密信。
    說是“密信”,是因為這封信罕見的用了密碼加密,符號怪異完全不可辨認,鷹隼的主人顯然心思縝密。隻可惜這一次跟來的顧問中有好幾位密碼學高手,用電腦稍微做了一點處理,順手就破解了這簡陋的古典密碼體係。
    這封密信是某侍中寄給豫州朱太守的要件,其中敘述了今日涪陵王“悖逆”的種種舉動,要張太守“善自思慮”、“為萬世計”。
    沐晨微一沉吟,立刻叫人把皇帝帶了上來。皇帝百般不願,但摸了摸脖子上的金環後還是隻能老實招供——朱太守出身丹陽朱氏,與江南望族多有婚姻。此次奉命鎮守豫州,是要抵抗北軍南下的主力。
    沐晨呆了一呆,隨即反應了過來:“他們用北軍來威脅我?”
    皇帝默然不語,意思卻昭然若揭了——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縱使北朝渡江一統江南,望族也能屹立不倒。現在用北軍威脅威脅都還是小樣,要是朝廷真把他們逼急了,這些士人一轉身就可以全投了,讓北朝兵馬過來和朝廷講道理!
    但沐晨可不吃這一套。他沉思少頃,越想越覺得不滿。
    “無法無天了!”他對向亮抱怨:“如果前線將領真搞消極怠工,北軍南下□□州縣,那我們搞再多改革也是浪費。必須盡快解決掉這個麻煩!”
    這句話說得理直氣壯又輕描淡寫,說得好像解決北軍比拍一隻蒼蠅更容易。皇帝目瞪口呆,還沒想清楚衡陽王到底是發了什麽瘋,就已經被旁邊的侍衛給徑直拖了出去。
    ·
    即使沒有這一封密信的催化,北朝那近在咫尺的大軍也已經是肘腋之患了。在穿越之前的情況分析會議上,專家就曾向沐晨反複強調:兵分兩路軍力各自隔絕。即使在穿越團隊的騷操作下偏軍已經全軍覆沒,北朝主力也對南方有極大的優勢,隨時可能突破防線。如果要再宮變後迅速穩定局勢,就必須解決這隻臥榻之側極為危險的軍隊。
    而到了現在,解決北朝主力更是迫在眉睫——隻要建康的消息傳到前線,士族出身的將領就隨時可能因政治的波動而懈怠。一旦稍有懈怠,軍勢必然難以想象!
    故此,到了第二天淩晨,沐晨便讓人叫來了易誠,並向他交托了一個艱巨的任務:出使北軍,勸說對方班師回朝。
    易誠當然恭謹領命,隻是略有疑慮:“小子拙口笨舌,實無蘇張之智,隻怕會誤了大事。“
    “不要緊。”沐晨安慰他:“這一次讓你出使北軍,也隻是於心不忍稍盡人力,免得交戰之下生靈塗炭罷了。你也不用發揮什麽,照著我們給的東西說就行了。”
    他遞給了易誠三個紙封,上麵依次標了序號。易誠當然是小心接過,但看看信封卻摸不著頭腦——就算他消息閉塞,也知道北軍在對岸是大占優勢,怎麽會被區區三封信嚇退?以他之見,殿下還不如拿出那什麽“大炮”,往長江那邊轟上幾發,那說服力才叫效果拔群……
    沐晨取出第一封信,仔細向他解釋:
    “你到北軍軍營,就把第一封信交給他們,說他們興無名之師犯我疆界,我們表示最強烈的抗議。”
    這些詞太怪了。易誠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果然在第一封信上發現了“抗議”兩個字。
    沐晨又取出了第二封信:
    “要是抗議無效,北軍還在調動部隊,你就再交出第二封信,告訴他們偏師已被消滅,主力也危在旦夕。讓他們懸崖勒馬改過自新,否則我們會做出反應。”
    易誠疑惑的又盯了一眼信封,怎麽也不覺得這幾句客套話有什麽震懾力。至於拿偏師嚇唬……對方真會相信麽?
    “如果……還是無效呢?”
    沐晨歎了口氣,拿起了第三封信。
    “到了這一步,那也沒有辦法了。”他平靜道:“你就告訴們,話盡於此,無可再說,勿謂言之不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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