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震懾

字數:6014   加入書籤

A+A-




    隨著塢堡圍牆轟然坍塌,此次圍攻就已大功告成——王家大半的精銳家丁都駐守在城牆之上,基石倒塌後已經全部報銷,剩下的部眾也被炸藥震動得魂飛魄散,無頭蒼蠅一樣的滿地亂竄嘶吼嚎叫,再也無法約束指揮。幾十個戰士入內後稍作威懾,立刻就控製住了局麵。
    沐晨從馬上翻身而下,小心安撫被炸藥驚動得煩躁不安的馬兒。等到駿馬稍稍平靜,他才抬頭觀望,目光掃過身前洶湧如潮水的人群。看到這灰黑色洪流川流不息的湧入塢堡,沐晨禁不住有些感慨:如果皇權與世家衝突,還可以彼此讓步稍作調和;現在他們組織平民衝入塢堡,那就等於與滿京城——乃至於滿天下的士族地主徹底撕破臉皮,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了。
    不過,既然已經撕破臉皮,那自然得先下手為強了。沐晨稍微沉吟,伸手叫來了同樣是和衣亂戰、臉色慘白的涪陵王,讓他帶著已經木僵的王府管家迅速回城,勒令建康城內觀望的官員們全部出來聽訓,否則的話——
    “這一次整隊出發,又辛苦拉了這麽多百姓來圍觀,說實話挺不容易的。”沐晨道:“所以呢,要是諸位大人今天非要執拗,我就一事不煩二主,順手料理了吧。橫豎來都來了。”
    涪陵王打了個哆嗦,終於俯身聽命。
    這一次拉人就迅速得多了。在京的官員雖然閉門不出,私下卻都派出了家丁打探消息。圍牆坍塌後現場亂成了一團,有不少探子乘機入城回稟情報。當然,家丁驚恐之下神思恍惚,回報的都是什麽“天崩地拆”、“響聲如雷“、“糜爛百裏”之類聽著就像玄幻情節的瘋話,顯貴們自然是嗤之以鼻。但去粗取精後仔細琢磨,在京的官員還是達成了共識:
    ——王晏王侍中恐怕已經栽了。
    建康城內禁軍獨強,要是皇帝下定了決心不顧及什麽局勢穩定,收拾幾個世家高官也不算難事。但勝負得如此之快,仍然令大臣們極為驚駭。等到涪陵王帶著王府管家親自上門催請,這種驚駭就愈發難以遏製——連心腹管家都被活捉,看來王家這一次輸得確實難看。
    既然勝負如此分明,以望族子弟兩麵下注的傳統藝能,那當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跳出來反對權勢煊赫如日中天的篡位者。於是涪陵王隻稍作呼喚,都省六部乃至禦史都乖乖開門,整肅衣冠出來拜見朝廷詔令,乘上牛車隨涪陵王出城。
    世家名士固然跋扈,但在屋簷下也知道低頭。這些高官在牛車裏搖搖擺擺,心下卻也漸漸有了思慮。他們反複揣度,覺得自己是低估了一眾篡位者的本事——原本以為涪陵王一幹人隻是因緣際會乘勢而動,僥幸之間竊取了帝位,在建康城內的根基並不穩固,臣下可以乘機要挾擴張權勢;但以現在看來,對方可能真的擁有極強的武力,強到足以壓製都城內一切的反對意見……
    如此一來,則之前的計劃必須全盤更改——與武力正麵衝突純屬腦子進水,為今之計,隻有稍作忍耐,徐徐圖之。
    ——當然,稍作忍耐也沒有什麽。南北鼎立數百年,金陵的禦座上來來去去,也不是沒有過手握重兵殺伐決斷的皇帝,但武力再強又能如何?縱使陰鷙老辣如晉肅宗,天下無敵如宋武帝,也不過隻能稍振皇權、暫且壓製士族而已。隻要皇權更替,一切又會規複舊製。
    因此,被涪陵王記脅迫而來的諸位顯貴保持了相當的氣度,下車之時神色不變舉止自若。最有城府的幾位甚至手把如意麵帶微笑,要叫篡位的逆臣看一看望族名士的風姿。
    然而下車後僅僅抬眼一掃,諸位名士的笑容就僵硬在了臉色。他們駐車之處正是王家塢堡前,原本王晏是踏遍郊外苦心揀選,才挑中了這山清水秀的風水寶地,方便閑暇時稍作盤桓放鬆身心。但現在山明水秀蕩然無存,隻有泥土瓦礫翻滾四散,以及土堆邊七八個巨大的鐵鍋——少說還有上千的貧民圍在熱氣騰騰的鐵鍋邊,伸著脖子等分粥!
    在決意收拾建康城內之前,顧問組就給沐晨提過明確的建議:以史實推斷,中古時代的人民處於極端的落後與蒙昧狀態,要想將他們組織為強大的力量,就決不能僅僅依靠虛無縹緲的說教。若要取信於民,就必須兌現每一個承諾,而且兌現得要越快越好!
    為此,王家塢堡一破之後,沐晨現場就下令架起大鍋開始煮粥,當場分發每人一碗,喝完之後再到王家糧倉現領一袋糧食。如此言出必行一諾千金,自然又引得塢堡前歡聲雷動,山呼萬歲。無數百姓圍著大鍋等分粥,各個都是興高采烈。
    但大臣們抬眼一掃,那臉色可就立變了——東晉以後士庶隔閡,清濁之別簡直判若雲泥,別說寒門官員難登大雅,就算是出身稍為寒微的親貴外戚,都要被士族貴胄鄙夷輕蔑,視為濁流。何況眼前這一批決計上不得台麵的黔首庶民?若是往常見到這樣的亂民冒犯貴人,那一個個都是要當場打死了!
    但今日也不知道怎麽了,眼瞧著牛車前達官貴人臉色鐵青,蹲坐著喝粥的貧民們固然神色畏縮,卻到底沒有起身逃開。有幾個膽子大的還悄悄抬頭,打量著大臣們鮮亮的衣冠。
    這樣無知狂妄的冒犯,儼然已經侵犯了士族不容挑戰的尊嚴底線。於是當場就有人血色上湧怒火攻心,幾乎要效仿周伯仁開口怒罵這無父無君無視綱常的亂臣賊子。然而義憤之詞還未構思完畢,這些忠貞臣子一轉腦袋,恰好就瞥見了塢堡圍牆那點僅剩的斷壁殘垣。
    ……君子豹變,似乎也不是不能忍耐。
    但篡位的亂臣賊子可不會考慮忠貞士人的心理感受。眼見著大臣們下車後依序站好,塢堡前的馬隊亮亮分開,立刻走出了個全副武裝的侍衛。侍衛在空地一站,展開諭旨宣讀朝廷的命令。相較於之前詔令的字斟句酌尋章摘句,這一次穿越團隊大獲優勢完全破臉,幹脆不再搞這些花裏胡哨。於是侍衛張嘴一讀,立刻就給諸位飽學高士來了個開幕雷擊。
    “原本想以普通皇帝的身份與你們相處,可換來的卻隻有違抗和嘲笑。”侍衛義正詞嚴,端莊肅穆,儼然是經過專業的訓練,絕不會隨意發笑:“現在我不裝了——沒錯,我就是要把你們統統充公,我攤牌了!”
    這幾句粗鄙之語半通不通,但當場就把諸位高官震得目瞪口呆反應不得,還沒等他們琢磨過來這些暴論,侍衛已經咳嗽一聲,拋出了驚悚十倍、百倍的命令:
    ——城中所有貴族顯官,自即日起閉門待查。凡是囤積居奇、逼良為奴者,一律抄沒家產盡數充公;凡建康城中所有奴婢家仆,全數注銷奴籍,恢複自由;朝廷將派人丈量郊外記田地,主持春耕……
    這個命令過於震撼。排列整齊的大臣們木頭一樣栽在原地,被驚駭得甚至都無法思考。隻有幾個老辣貴族兩眼圓睜,一片空白的腦子裏漸漸浮出了一個意識:
    天塌了!
    ·
    “天塌了!”
    宇文永顫抖著掃過校場中心的大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在周王的心腹愛將倒戈以後,借著易誠那百試百靈詭異莫名的“妖法”,幾個將領終於勉強鎮守住了中軍,沒有讓混亂迅速擴散、不可收拾。
    然而他們的努力也僅限於此了。周王行營的中軍隻有數千人,在強橫暴力與將領積威的雙重威懾下,還暫時能夠保證服從。但十餘萬南征大軍就在行營三十裏外,徐州城內還有數萬的守兵與郡守刺史,這些人又該如何敷衍?周王莫名身死,誰又能解釋,誰又能負責?
    不說別的,但凡有一個士卒溜出去稟報了中軍的變故,在場幾千人都是死無葬身之地!
    想到此處,為首的將領都忍不住要打個寒戰。
    當然,寒戰歸寒戰,這些幸存的主將是決沒有膽量對抗南朝使節的“妖術”了。他們並不畏懼殺戮,卻沒有膽量麵對妖術的可怕威力……之前收攏亂軍時,曾有數百精兵聚集成陣抗拒命令,堅稱要誅滅妖人為周王雪恨。然而南朝的使節隻是輕輕揚手,空中就再次降下了絢爛的火雨——在火光與氣浪之後,校場上已經是碎石遍地皸裂橫生,中央又多了一個數十米寬的土坑——以及土坑邊焦黑枯爛的殘存肢體。
    有幾個士卒被氣浪波及卻沒有立刻死亡,躺在地上哀哭呻\\吟,四肢卻已經全成了焦炭。
    這樣慘烈的殺戮實在是過於有震懾力。它不光瞬息間威嚇住了亂兵,更一勞永逸的抹消了主將心中殘存的那點抵抗情緒。縱使宇文將軍心中已經焦急如鼎沸,但在易誠麵前絲毫不敢流露出一點異樣,生怕南朝使節會有什麽誤會。
    但易誠與他稍稍交談了軍中局勢,卻徑直伸手抓住了宇文永的手臂,語氣極為誠摯:
    “如今周王暴卒,士卒騷亂,眼看著是人心惶惶。我走以後,宇文將軍打算如何向上麵交代呢?”
    宇文永臉色一白,心想你老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當然他決計不敢開口抱怨,隻能沉默以對。
    易誠卻微微一笑,語氣愈發懇切了:
    “宇文將軍剛剛是挺身而出,執行了衡陽王殿下的命令。既然執行了殿下的命令,那就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本事不能算大,但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朋友,請將軍放一千個心。”
    宇文永心中微微一動,脫口而出:“尊使此話何解?”
    ——難道是要遊說他逃亡南方?但宇文家的親族世交都在洛陽,他又怎能背棄?軍事不利隻是牽扯自己,投降叛國可是連坐的大罪!
    易誠似乎瞧破了對方的心思,徐徐篤定一笑。
    “將軍放心,我不是來招降納叛的。”他柔聲道:“其實我和將軍都清楚,諸位今日的種種舉動,並非是蓄意通敵賣國,隻不過是雷霆一擊猝不及防,要盡量保存兵力控製死傷而已……但這樣身不由己的苦衷,縱使將軍再三辯解,恐怕北朝諸位顯貴也記不會相信。究其根本,不過是貴人們高高在上事不關己,根本不知道將軍麵臨的局麵罷了……”
    這幾句話說得入情入耳,宇文永都忍不住要點頭——在南朝那樣的妖法麵前,拚死一搏不過白白葬送軍力;他虛與委蛇小心奉承,正是要為朝廷保留一點可用之兵,並不是什麽苟且偷生……顯貴們責人無已,那才真是求全苛刻!
    這樣的情緒下,他不由開口追問:“不知貴使何以教我?”
    易誠笑容真誠,目光清澈,直直迎上了宇文永焦急的麵龐:
    “將軍是我們的朋友,既然是我們的朋友,那我們就得盡力保全。”他柔聲道:“北朝貴人求全責備,隻是沒有見識過我們擁有的力量。既然如此,那便隻有為他們稍作演示……我想,隻要往北朝都城的武庫與禁軍各來一發火雨,那麽諸位顯貴親身體驗以後,就一定能刻骨銘心,完全領會將軍的難處了。”
    宇文永張大了嘴巴,但任他嘴唇哆嗦,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
    很快,易誠就告辭作別,要回南朝複命。臨別之前,他遞給了宇文永一封衡陽王的親筆信,讓他擇機轉呈給北朝皇帝。
    至於這個擇機嘛,那當然是在北朝都城被爆破轟炸,皇帝與勳貴們“刻骨銘心”以後了。
    眼瞧著宇文將軍捧著書信木立無聲,神色之間仍然是失魂落魄。易誠也不介意,隻是徑直說出了沐晨令他交代的口信。
    “煩將軍轉呈你國皇帝陛下。我們衡陽王說了:‘萬裏車書盡混同,江北豈有別疆封?’,自五馬渡江以來,南北分裂兩百餘年,最終仍要歸於一統。中華正朔,畢竟不能偏安苟且——當然,歸於一統的方式,倒不是不可以商量。殿下已經做了交代,雖然他已在江南刷新政治、變革朝廷,將有種種的舉動。但隻要——”
    易誠皺了皺眉,反複回憶了片刻,才終於記起衡陽王口中那句怪裏怪氣、極難理解的話:
    “——隻要南北歸於統一,他是可以允許北麵暫時實行不同的——誒——社會製度的。”
    ·
    l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101novel.com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