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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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的規定在建康城的宗教界引起了一點小小的波瀾。任憑諸位大師見多識廣, 十幾年來也從未見過神仙下凡還要“申報”的慣例,第一反應倒不是什麽被冒犯了的震怒,而是完全沒有意料的懵逼。
當然,懵逼歸懵逼, 現下衡陽王是權勢顯赫、一手遮天, 再多的意見也隻能暫時保留, 免得真讓政務小組摸上門來,一個個給他們拜的神仙辦什麽“暫住證”。大師們平日裏妙語綸音,到了關鍵時刻還是能識時務的。
但如此一來, 整個建康城便陷入了莫名的詭異氛圍中。自四月初宮變發生以來,穿越團隊快刀亂麻連出重拳,在區區十幾日內, 無論是朝中的世家望族、鄉下的豪強地主,還是城中的大德高人, 或多或少都吃了掛落。從治理的角度看,這些動作當然是建立新型秩序乃至社會改造的必經之路, 但重拳如此密集, 卻等於在極短的時間裏敲掉了整個京城的所有上流階級。
如此雷厲風行、一網打盡, 論爽度當然無與倫比, 但後果也是立竿見影——中古時代的絕大多數平民都在饑餓線上掙紮, 極少數的高層勳貴壟斷了所有的消費力, 支撐起了一個相當畸形而狹窄的市場。如今上層被統統解決, 就等於是一鍋端掉了城內幾乎所有的交易往來, 直接摧毀了整個商品經濟。
用不了十幾天的功夫, 政務小組就收到了經濟顧問明確的警告, 提醒他們市場上已經出現嚴重的供應過剩, 大量的蔬菜、肉類、魚蝦乃至飾品珠寶等無法順利銷售回籠資金, 已經隱約有社會波動的跡象。
為此,貝言等臨機受命,製定了一個初步的統購統銷製度。他命人調查了往日裏市場的銷售物價,以此為準繩編製了統購的價格表,向整個建康城無限製的征收肉類糧食等基本生存物資,檢疫之後補充入城門口粥廠的儲備;另以“保護傳統文化”為名,將城內各色的能工巧匠全部收攏統一安置,按月發放工資;此外,還免除了往日裏集市交易的種種雜稅盤剝,隻要商品質量合格,允許在城內自由販賣。
如此多管齊下,等同於是向經濟體注入大量資金。為了回收貨幣控製物價,貝言仿照江陵的案例,在建康城內開設了數個小賣部。考慮到建康百姓的實際消費力,除了食鹽砂糖木炭等日常消耗品以外,裏麵的農具、器械乃至牲畜等,還額外提供“租用”的服務。平均隻要五個大錢,就能租用整整七日。
試行五六日以後,食鹽砂糖並不如何暢銷,倒是租賃業務的火爆令穿越者大吃一驚。建康百姓常年在饑餓邊緣掙紮,對於吃用並不放在心上。但農人麵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與田地打了交道,對農具畜力的渴望卻是與生俱來,哪怕咬牙向鄰家借貸,也願意租兩頭黃牛回去耕田(小賣部租用的牛都是世家手中沒收來的,一個個喂得膘肥體壯,體力極足)。小賣部的統購又極為公平,隻要家裏養兩隻母雞,每日賣雞蛋也能弄出兩三個大錢。
至於小賣部裏稀奇古怪的諸多農具,一開始倒的確沒有幾個人敢冒險嚐試。但農民們在城裏往來久了,漸漸也看到了郊外的什麽“示範田”。一開始是流民們輪流耕地,衡陽王府的什麽顧問站在一旁手舞足蹈指指點點,口中還嘀嘀咕咕的一堆怪詞,南來北往的老農略聽了幾句,心下都有些不了然:這顧問周身白胖,一看就是富貴窩裏生出來的貴人,又能知道什麽農事?
但春耕將盡,等農人們再次經過時,卻見到示範田裏蔥蔥鬱鬱疏密有致,那些初生的秧苗長勢極好,竟然是他們從未聽聞過的茂密旺盛!
如此一來,示範田的種種操作立刻就有了最強的說服力。但凡見到秧苗一麵的農民,都是眼紅心熱羨慕不已,削尖腦袋都要打聽示範田裏的秘訣。流民使用的新式農具迅速便被推廣試用,而後在試用種廣受好評,又激起了另一波租賃的熱潮。甚至有人大著膽子,敢買下店裏的什麽“除蟲劑”、“高效化肥”,在自家田中稍稍嚐試了。
有農民如此熱情的追捧,意味著穿越者的生產力速的傳播,整個中古時代都將因此受益。但穿越團隊喜悅之餘,卻發現了一點微妙的問題——考慮到建康城內局勢的複雜,在交易中他們暫時承認了兩種貨幣,允許舊有的銅錢與新發的鋼幣同時流通。但現下而言,穿越者發行的鋼幣卻遭到了排斥,百姓們往往一到手就立刻兌換為物資,並不怎麽願意儲存。
這種異樣,當然大大令人吃驚。向亮與貝言主持了詳細的調查,給穿越者團隊遞交了一份報告。其中言簡意賅,指出貨幣受阻的根本,乃是城中暗有流言,一直在鼓吹外界州府將要聯合起事,建康城並不安穩。
“十幾天前我們清理京城權貴,因為看管的人手有限,除了首惡之外,其餘的奴仆基本都是直接遣散。”向亮解釋道:“這其中大半比較安分,但也有些掛念著舊主,對變故心懷不滿……他們倒不敢直接造謠,但在顯貴手下混得久了,傳一點州府造反的消息還是不難——反正外地刺史也的確打算造反。”
沐晨皺了皺眉:“他們就是傳幾句話而已,難道建康百姓就深信不疑麽?少說我們也能——怎麽說來著——呼風喚雨,未畢還會怕了外地的守軍?”
王治聳了聳肩。
“你太高估封建時代的邏輯水平了。”他淡淡道:“說實在的,建康城內知道外地造反還沒什麽波動,已經是我們威望卓著,這段日子治理得當了。以封建時代的經驗,哪怕都城實力再強,平定外地叛亂也是少說兩三年的大事。既然戰亂要波及城內,那幹嘛要冒險信任一個剛剛發行的貨幣?還不如囤貨來得實在。”
這是戰亂年代平民樸素的生存智慧。沐晨聽得頗為驚愕,但也隻能默默無言。他稍微仔細一想,就知道這樣的傳言的確很難對付——他們不能宣傳外地一切平靜,否則將來叛亂驟起等於自己打臉;但要說叛軍能很快平定,那在這個時代壓根沒人會信。現在貨幣還是小樣,要是傳言繼續擴散,恐怕還會有別的影響。
他思來想去,終於轉頭問向亮:
“處理內亂的最終方案擬定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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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人工降雨清理豪強以後,南朝內亂的解決方案就提上了日程。軍事顧問日夜派遣無人機偵察消息,又以直升機將杜衡從江陵城內接來,要他與易誠從旁協助 ,自來往客商口中打探情報、摸排狀況。
如此偵察數日之後,穿越組漸漸摸清了眉目——除他們直接掌握的江陵、江州以外,南朝的州縣基本都對建康表示出了敵意,正在私下緊密溝通,預備聯合呼應,共同向建康出兵,清剿占據宮闈殘害名士的亂賊。
顯然,在沐晨救下了那個藥人蕭絢以後,整個世界的進程都有了點潛移默化的改變。州郡長吏們一改往日官場交際的拖遝敷衍,將效率加到了最快。在僅僅半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們已經在私下商議好了盟軍的兵力與後勤,起兵的進程到了推舉主帥公議大事的地步。反叛基本是迫在眉睫。
雖然形勢急迫,但在遞交給沐晨的報告中,向亮仍然不主張痛快淋漓式的狂轟濫炸。他明確指出了關鍵:第一、如果以絕對暴力清洗掉南朝一切地方政權,那麽秩序的真空很難快速補充,會有極大動亂;第二、雖然聯軍氣勢洶洶,但中間也有不少見風使舵的動搖分子,可以好好利用。
雖然報告言之有理,沐晨讀了仍舊忍不住皺眉:
“難道我們還要——還要收買這些牛鬼蛇神?”
封建時代的地方官吏,罪行放現代少說都是無期起步。能容忍他們存在已經是極大的退讓,要是還得下成本收買,那就稍微有點觸碰道德底線了。
向亮聳了聳肩,隻是微微一笑。
“當然不用。”他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給他們一點恩典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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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日,子時,一刻。
兗州刺史趙恒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下意識的伸手去夠身邊的綿被。雖然春日將盡,但夜晚風高露重,時不時仍然有刺骨的寒意。
但他沒有摸到那略暖意的絲綢,反而是手指一掠而過,竟然碰到了冰冷而粗糙細渣,隱約是土礫的觸感。
這感覺……就好像他是躺在地上的?
趙恒猛然清醒了過來。他努力睜眼,抬頭望見的是一片濃黑天空,正中猶有月光閃爍。他深深吸氣,略微轉頭,終於瞥見了身邊肅立的幾個黑衣壯漢。
不愧是十幾年前隨著先帝在宮變裏廝殺過來的猛人,哪怕猝然遭此大變,趙恒的臉色也僅僅是微微一變。他隨即攏上寢衣,從粗糲的冰冷沙地上緩緩坐起,抬頭仔細一看,卻在壯漢的袖口上瞥見了一個紅色的五角。
趙恒心中微微一顫,脫口而出:
“你們是衡陽王的人?”
據數日前建康城內眼線密報,所衡陽王篡權以後推行了什麽“統一製服”,守城的護衛身上都繡著紅色五角。眼下勤王的聯軍剛剛敲定,這群人就將自己劫持至此,身份已經不言而喻。
於是他神色一變,立刻又開口發問:
“衡陽王意欲何為?”
壯漢向前一步,低沉的聲音在夜風裏起伏:
“衡陽王殿下有三個恩典,將要賞賜給你。”
趙恒心裏突地一跳,隨即意識到了局勢的險惡——這些人能悄無聲息將自己劫持到野外,擺明了是極為高明的刺客。現下衡陽王賜下的“恩典”,不過是與威逼相呼應的利誘而已。要是自己矢口回絕,恐怕大有不妙。
他勉強定神,開口詢問:
“不知是什麽恩典?”
壯漢神色不變,語氣平淡:
“雖然州郡起兵造泥,殿下慈憫為懷,仍願施法外之仁。”他平靜道:“隻要你棄暗投明,殿下願意賞賜恩典,將你的身家、軍權、性命,統統地賜還給你。現在,你有一盞茶的時間考慮。”
不必考慮了。趙恒僅僅聽到前幾句,無明怒火就已經騰騰升上了腦門——他在南朝顯貴了數十年,何時受過這樣的侮辱!當日王敦作亂,東晉手握重兵正統所在,還知道以三公之位誘惑沈充。現下衡陽王不過是僥幸竊取大位,仗著幾個刺客奸人,居然就敢如此跋扈驕橫,將自己視為泥土?!
這般目中無人愚蠢狂妄,將來必然是身敗名裂、五馬分屍的下場!都說建康城內荼毒名士摧殘望族,而今看來並非流民妄言,這儼然就是桀紂的樣子!
趙恒切齒痛恨,心下已經毅然有了決斷。原本他對聯軍還頗有猶豫不願涉足,但現在對衡陽王憤恨之極,所有躊躇已經一掃而空——再說逆賊無知淺薄到了這樣的地步,勝負足可判斷!
於是他長長吐氣,語氣也變得尖利了:
“我奉職日淺,見聞淺薄,但還知道順逆正統,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附逆之事,恐難從命!”
當然,顧及到刺客在側,他心中縱然怒氣翻騰,好歹沒有直接破臉大罵。但話已經足夠難聽。旁邊的壯漢卻毫不動氣,隻是微微點頭:“這麽說來,你是拒絕了。”
他在耳邊輕輕一敲,轉過了身去,讓出了一點空隙。趙恒眨了眨眼睛,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在治所昌邑郊外的高山上,借著月光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城中黑影重重,無數的磚瓦在夜風中沉默——
慘白的月光猛然一顫,夜空裏隱約浮現了起伏的煙霧。在升騰的煙霧中,一朵豔紅的火焰之花已經從昌邑城的西南角騰空而起,在半空迅即膨脹,綻放出了灼熱而閃亮的花蕊。數秒之後,才是遙遙傳來的沉悶巨響,在空中轟然震鳴。
“那裏應該是趙刺史的城中別院吧。幾千匹絲綢、上萬兩金銀,可惜了。”
他身後的刺客眺望夜空,語氣中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但趙刺史聽不見了。他已經像一條垂死的狗一樣癱在了地上,開始以某種極為怪異的頻率哆嗦著五官乃至於四肢,牙齒格格上下作響,甚至不受控製的飆出了一些生理性的淚水。沙礫中傳來腳步聲響,剛剛敲擊耳側的壯漢又走了回來,神色依舊平靜。
“衡陽王殿下有兩個恩典,將要賞賜給你。”他道:“現在,你有半盞茶的時間考慮。”
說完這句以後,他默不作聲又後退了一步。
趙刺史在沙礫上抽搐片刻,終於勉強聽清了這個煞神在說什麽。他赫赫的張開喉嚨努力發聲,但趙恒素來口拙,驚恐之餘肌肉緊縮,竟然一個字也吐不出清楚。他奮力片刻,好容易掙紮著從泥土裏爬起,遠處夜空發紅,轟隆又是一聲重響。他被震得雙手一軟,再一次倒了下去,滾得是泥沙滿身。
壯漢靜靜的看著趙刺史掙紮。眼見著過了一陣對方還沒有個回應,他毫不遲疑,又一次伸手敲擊耳側。於是又是轟隆一聲,昌邑東側又騰起了火焰。
那裏是昌邑城儲備兵器的武庫。而今驚天一炸,城內武力算廢了大半。
壯漢回頭掃視,聲音還是沒有波瀾:
“衡陽王殿下有最後一個恩典,將要賞賜給你。現在,你有——”
話還沒說完,地上的趙刺史拚力一掙,終於從喉嚨裏逼出了聲音來——卻見他滿頭滿臉的汗水淚水,就連脖子都已經紅脹開來。趙刺史唇舌哆嗦,連哭帶嚷得爆發出了一長串嚎叫:
“憑什麽——憑什麽是半盞茶——你媽的半盞茶!——茶還要燒水——還要擇葉!還要煮茶!哪裏有這麽短,哪裏有這麽快?!他媽的才有這麽短——”
趙刺史這幾句哭喊連續爆出,就連向亮都不由愣了一愣。他還沒反應過來,耳機裏已經響起了王治怪異的咳嗽。
“啊呀,草率了。”王治語氣尷尬:“我忘了提了——南北朝還沒有炒製工藝,基本都是煮茶。這個煮一盞茶吧,要比泡一盞茶的時間長得多……”
向亮張了張嘴,難得的感到了一點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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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道年的五月二十二日,兗州刺史趙恒向聯軍各主力發信,表態全力支持此次聯合出兵的勤王之師,並力邀諸位刺史帶兵至兗州匯合。
這個決斷掃除了聯軍最後的政治阻礙——自州郡合議論出兵以來,以趙恒為首的幾個邊境郡守就頗為消極,一直以防禦北朝為由拒絕出兵,聯軍幾次召集議事,趙恒都是反複推脫,遲疑觀望。
而今趙恒態度逆轉,在信件中又給出了如此的誠意,自然意味著聯盟的政治紛爭已經完全解除,從此再無後顧之憂。力倡聯軍的巴、益、寧諸州刺史大為喜悅,連連給趙恒寫信,讚揚其勤王之誌。於此同時,各州刺史也打點行裝收拾軍隊,預備著在兗州彼此商議,做最後的決斷
不過,受曆史局限的約束,諸位聯軍的大佬還沒有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一個鴿子精突然間痛改前非,絕口不提什麽下次一定,那可未必是什麽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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