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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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亮二姑媽的廣場舞伴奏u盤是如何被劉恒帶到直升機上,如今是無可稽考了。隻聽得耳機那邊霹靂吧啦又是一通亂響,而後音響中聲音驟然一變,轉為了宏大、莊嚴而又流暢的雄壯樂曲,在清晨寂靜的空中奏出了空靈的節奏。
    中古時代的淩晨安靜異常。這樣的光亮與動靜突如起來,迅速就驚動了沉睡中的營帳。沐晨從直升飛機上眺望下去,已經能看到帳篷中有細小的人影狂奔而出,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火堆與土坑之間亂竄,儼然是驚駭之下又被異象強力刺激,一時有些不受控製。
    沐晨仔細打量營中亂象,知道現下需要盡快震懾亂兵,否則嘩變隨時可能爆發。他敲擊耳機,下達命令:“把直升飛機移到前麵去,調大音量。“
    耳機那邊啪啪敲響了鍵盤,而後兩架直升飛機都在緩緩向營帳的方向移動。光柱中的立體人像隨之變化,腰肢輕擺衣衫拂動,徐徐向前邁出了腳步。沐晨抬眼一望,隻覺步履輕盈姿態曼妙,著實有天女端妙莊嚴的姿態。他不懂什麽三維動畫,但看動作細節如此精細,心下實在是說不出的佩服——劉顧問又不是專業出身,一夜之間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這水平簡直匪夷所思了!
    “做得太漂亮了!”沐晨脫口讚歎:“我看的很多專業作品也比不上這個呀。太牛逼了!”
    耳機那邊咳嗽了兩聲,劉恒的語氣不知怎麽的有點心虛。
    “……太過獎了。”他低聲道:“這個——這個其實是我妹妹做的一個同人素材,我直接套用了——我妹妹是動畫專業的,平時也是個up主……“
    沐晨喔了一聲,並不關心什麽同人不同人,反正這人影舉步一動,效果就已經完全達到了——他從機窗遠遠眺望,看到場地上螞蟻一樣亂竄的人影已經漸漸呆立不動,儼然已經被影像震懾。而在人影邁步向前之時,劉恒與向亮的搭乘的直升機已經開始降低高度,盡力挑高了音量。
    直升飛機懸掛在上千米的高空,就是音響開到最大,地麵上也是朦朦朧朧。但正是這樣朦朦朧朧若有若無的音調,反而如仙樂飄飄,愈發的烘托出了三維投影的莊嚴神聖。於是場地上騷動漸起,那些木立的人影被飄渺而來的仙音震動,在狂呼亂叫中一個個軟倒,接連的跪了下來。
    看到營帳場地中陸陸續續跪了一片,沐晨知道火候已經足夠。他敲敲耳機示意向亮開始準備,而後彎腰從後座摸出了一個偌大的布包,遞給了前麵的張瑤。
    張瑤全程一言不發,直到接過布包以後,才不由微微露出苦笑。但現在事出權宜,就是再無奈也沒有法子了。她拎起布包,轉身鑽進了機艙後特意用木板隔出來的換衣間。
    不過十分鍾的功夫,張瑤就推開木板走了出來,周身上下裝束一改,已經換了件輕盈挽迤,光彩熠熠奪目的飄逸長裙;鬢發脖頸珠飾累累,各色奇珍光輝耀眼。這一身上上下下華美之極,刹那間之目迷五色,沐晨幾乎都被寶光刺得眨眼。
    張瑤雙手提著裙擺,麵目之間卻頗為苦惱——張博士七八年來浸淫學術,生物實驗室裏的著裝規定已經是內化而入了骨髓,恐怕這一輩子也想不到會有如此累贅繁複的服飾。但現在局勢記所迫,再不喜歡也隻有忍耐。
    ——按顧問組緊急商議出來的措施,為了確保北軍在樣本采集與疫情控製中的絕對配合,他們不得不以投影假造出仙人的形象,依靠迷信來暫時震懾亂兵;既然如此,張瑤出場的形象就必須與仙人相貼合,比如用超乎想象的華貴服裝震懾兵卒,以此彰顯她與仙人的關係……
    這套方案理論上倒是成立,但實踐上就相當尷尬了——畢竟國家再如何計劃周密,也不可能給他們送個服裝造型師過來……於是一堆外行參考著電視劇和遊戲胡亂琢磨,挑選出來的衣服倒是充分滿足了華貴奢侈的指標,但在審美上就簡直慘不忍睹(用王治的高情商評價,就是很符合乾隆皇帝的審美)。哪怕張瑤對衣著向不挑剔,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花紋珠寶也是頭皮發麻,欲言又止。
    “沒有關係。”沐晨趕緊安慰她:“中古時代的平民哪裏顧得上什麽審美?隻要耀眼奪目到處發光,就能震懾住他們了!”
    張瑤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勉強歎了口氣。
    “審美還在其次。”她扯了扯身上那些怪異的裝飾:“但這衣服——這衣服也太怪了,完全不符合南北朝的形製……”
    沐晨趕緊又安慰她。
    “沒有關係。”他脫口道:“以後統一了南北咱們就下旨,專門就照著這件衣服定形製!“
    這一下倒是立竿見影,因為張瑤直接懵了。
    ·
    按著之前的規劃,劉恒留在直升機裏以3d形象吸引營中兵卒的注意,而沐晨與張瑤則趁著營中空虛直撲中軍,或以談判,或以要挾,總之一定要爭取到齊王的無條件配合。於是趁著影像緩緩漫步,眼見場地上漸漸跪得人山人海,狂呼號泣乃至於祈禱已經是山呼海嘯,沐晨搭乘的直升飛機隨即轉向,悄悄降落在營帳僻靜的角落。
    沐晨與張瑤先後跳下了飛機(張瑤落地得尤為艱難),在原地等待片刻以後,與向亮帶領來的護衛部隊會合。幾人翻出定位儀器,按照之前無人機偵查時鎖定的方位,取捷徑直趨中軍而去。
    之前在飛機上遠遠眺望,畢竟還是隔岸觀火。現在落地後身臨其境,他們才知道播放的影像製造了多麽大的衝擊——舉目所見,原本嚴整有法的營帳儼然已經是騷亂洗劫後的殘破景象,到處都是破裂傾覆的帳篷與翻倒燃燒的火盆;盡管影像已經遠在百米以外,但稍稍側耳,立刻就能聽到遠方排山倒海一樣洶湧的泣血呼號。
    在這樣詭異而又狂熱的背景音中,隊伍小心翼翼的繞過了一個個空蕩的營帳與崗哨,甚至於火灶水井都無人看管。仙人影像威力空前,看來已經將軍中的士卒盡數引去,倒是省了他們不少麻煩。
    盡管如此,但等他們轉過無數帳蓬,看見中軍營帳時,仍不由得微微吃驚——中軍營帳前竟然空無一人,連站崗的侍衛都沒有!
    難道3d影像的吸引力到了這個地步?
    向亮心下疑慮,但舉起紅外線探測儀四處掃描,又的確沒看到什麽埋伏的人影。他揮手示意沐晨等人暫時後退,自己緩步走到營帳之前,輕輕撥動了簾幕。
    營帳中當的一響,卻傳來了一個記渾厚悅耳的中年男音:
    “貴客造訪,何不入內一敘?”
    聽到這話,沐晨與兵哥們對視一眼,先後從角落中走出,徑直邁入了帳內。
    營帳中幾近空曠無物,隻有土台上鋪設地毯,木幾後盤膝坐著個容貌俊逸的中年男子,顧盼之間卻別有凜然的氣度。沐晨瞥了一眼那與男主高鐸相差無幾的五官,立刻猜出了男人的身份。
    中年男子掃視過土台下站立的眾人,目光落在了沐晨臉上。他凝視片刻之後,終於徐徐而笑,卻端起了木幾上的酒杯。
    “久聞盛名,沒想到衡陽王殿下如此年輕啊。”他緩緩道。
    沐晨眯了眯眼,卻並不奇怪——南北交戰以來,北軍細作遍及建康,齊王當然能拿到自己的肖像。
    “殿下謬讚,孤實在惶恐不勝。”沐晨語氣平淡:“齊王英姿勃發,果然是數十年間縱橫南北的名將。”
    齊王唔了一聲,輕輕轉動酒杯,凝視金盞中澄澈晶瑩的酒水。如此默然片刻,他才終於悠悠開口。
    “英姿勃發,縱橫南北,而今也不過是尊駕的手下敗將而已。項王勇冠天下,但生死存亡,終究在高祖一念之間……既然勝負已分,尊駕若要製我死命,已經易如反掌。那麽何必猥自枉屈,弄出這樣大的陣仗?“
    說罷他向空中遙遙舉杯,酒水恰好倒映出門洞外那搖曳的美麗幻影。沐晨與向亮對視一眼,彼此心中卻都有些驚訝——聽齊王的言下之意,此人顯然並未被什麽“仙影”迷惑,甚至隱約猜到了幻影的底細!
    ——果然是男主的父親,居然有這樣的眼力!
    沐晨心生敬意,語氣也客氣了起來。
    “神道設教,不過是無奈之下事出從權而已。“他誠懇道:“現下瘟疫蔓延,長江南北均被荼毒,局勢已經迫在眉睫。我們千裏趕來,正是為了摸查病源,設法阻遏疫情。”
    齊王眉心微皺,神色卻漠然無所波動,他甚至還笑出了聲。
    ”阻遏?如何阻遏?“他淡淡道:“本王掌樞數十年,從來隻知道瘟疫自起自滅,沒聽過人力還能挽回。衡陽王殿下言之鑿鑿,又能如何‘阻遏’?莫不是打算用外麵的什麽‘仙影’來驅逐瘟神麽?”
    這幾句頗不客氣。沐晨微微皺眉,轉頭向後示意。張瑤徐步上前,屈膝福了一福,張口說出了自己擬定的防疫計劃。
    自古以來,防治瘟疫的招數並沒有什麽變化,無非就是隔離篩查加封鎖而已。齊王熟悉政事,雖然不明白什麽“高溫”、“傳播”,但聽到張瑤說得條分縷析樣樣明白,就知道麵前這錦繡華裳的女子的確是醫術中當行的一把好手,他麵色微微一鬆,語氣卻依舊平淡:
    “衡陽王府果然是濟濟多士,竟連應付瘟疫的人才,都能羅致入幕……可惜北軍上下對醫術向來隔膜,恐怕辜負這位女郎的一片好意了。“
    沐晨早料他有此一歎,於是含笑向前一步,告訴他張瑤張醫生正是因此而來,為了滌蕩北軍營帳中的病源,張醫生願意暫時留駐軍中,處理防疫的諸多事務……
    “當然。”沐晨柔聲道:“醫者仁心,絕對不能被外務沾染。我可以在此立誓,這位張醫生奉命而來,隻是防治瘟疫,絕對不會牽涉其他事情……”
    此語一出,齊王臉色驟然而變,眼角肌肉幾乎記都是一跳——他又不是被傻白甜主角光環洗白的聖母,當然不會相信如此的“保證”。但衡陽王大剌剌站在眼前,擺明已經是勝券在握,有恃無恐,知道他決計無法掙紮——
    他遲疑片刻,終於長長吐氣。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強弱如此分明,閣下何必還要惺惺作態呢?”他冷聲道:“我當然沒有推拒的餘地。不過——”
    說到此處,齊王停了一停,終究還是打算設置一點障礙:
    “——軍中形勢如何,想必衡陽王已經目睹。而今混亂至此,維持軍紀都是艱難萬分,如何還能組織防疫?”
    沐晨微微一笑,神色平靜之極:
    “那就不必齊王殿下操心了。”
    他伸手輕輕敲擊耳機。片刻之後,營帳四周隱約回蕩的音樂漸漸有了變化。從大帳內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半空中漂浮的人影緩緩變動,麵容與服飾水波一樣起伏晃動,卻逐漸向張瑤的裝扮靠攏。
    這是為了方便張瑤接收北軍防疫的立威之舉,足以震懾無知無識的北軍士卒。但看到自己的大臉浮現空中,張瑤依舊大感社死,忍不住垂下眼去。
    空中的影像仍然在變化,並由此而激發了遠方此起彼伏的狂呼。沐晨仰頭張望,看著影像緩緩舉起雙手,手掌處五指張開,手背已經要貼在一起……
    沐晨不覺皺了皺眉:他記得預定的流程中沒有這個動作呀?
    一念未畢,卻見頂著張瑤麵容的影像已經手背相貼,五指蘭花一樣翹立綻放,迅即無倫的開始……
    ——搖花手?
    沐晨還沒來及反應過來,已經聽到耳機裏劉恒淒厲的慘叫:
    “——我的妹呀!”
    ·
    雖說劉恒妹妹的素材出了一點小小的變故,但整體任務還是完成得相當順利。借著影像震懾之威,張瑤剛一亮相,便以“仙人使者”的身份,直接鎮住了齊王以下的諸多高級將領。而後齊王與諸將全力配合,迅速就控製住了軍隊營帳,恢複了初步的秩序。
    按照之前的計劃,威懾任務完成以後小組就兵分兩路。向亮帶著部隊留下來保護張瑤,協助她處理病人收集樣本乃至解剖屍體;而沐晨等人先行折返,回建康城主持抗疫大局。
    去了一個張瑤之後,醫學組人手愈發緊張,沐晨再次感到了空前的壓力。疾控中心的疫苗尚在籌措之中,目前他們隻能依靠那僅剩的人力物資與鼠疫做拚死的周旋。在生力軍抵達之前,這樣原始而無奈的短兵相接,情況慘烈可想而見。沐晨剛剛一下直升飛機,在辦公桌上等待他的就是一長串的死亡名單。
    沐晨略微翻了一翻那冰冷的文件,立時便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名單上寥寥數語,除了名字以外隻有最簡單的死因。但盡管描述已經盡力簡潔,他掃過白紙黑字上的那些“嘔血”、“潰爛”、“血液性中毒”,仍然有止不住的寒意。
    沐晨閉了閉眼,目光落到名單末尾,今日匯報的死亡人數是十九人。
    看起來並不算多,但這些人大多是在五六天前發病,而當時檢測到的病人總數隻有六十……換言之,這是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記。
    沐晨緩緩打了個哆嗦,終於合上名單。
    “有……有這麽厲害麽?”
    送名單來的王治歎了口氣。
    “這已經是有現代藥物幹涉後的死亡率了。”他低聲說:“新變種毒性太強了,原始死亡率恐怕接近百分之九十。醫學組說,如果這種東西擴散出去的話……”
    王治沒有再繼續補充了。但言下之意已經極為明顯。
    現代醫學的光輝僅僅護住了一個小小的建康,而在建康以外,卻是廣袤無際的中古時代,醫術幾近於零的中古時代。一旦鼠疫逃出建康,掙脫了公共衛生的束縛,那麽長江南北、乃至於中原腹地的數千萬民眾,恐怕真的是要屍橫遍野,死到人煙絕滅,病菌無法傳播為止……
    ——換言之,他們已經是這個時代人類最後的一道防線了。
    盡管未來如此酷烈,但現實並沒有給他們栗栗危懼的時間。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有人匆匆而來,向沐晨遞交有關清掃街道的文件了。
    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一切都要為疫情讓步。但建康城中十幾萬人居家不出,吃喝拉撒卻也是天大的事情。除醫學顧問組日夜留守在醫院和監測點以外,其餘每個現代人都擔了兩份乃至三份的工作。他們既要盯著清理打掃噴灑藥水,又要組織人手挨家送菜采買物資,最後還要抽出時間巡邏上下,防備著特殊時期治安的波動。而沐晨總覽全局,一整天都要與顧問們討論決策分析局勢,三四個小時連軸轉下來,幾乎連喉嚨都發不出聲了。
    到了下午三點,沐晨終於抽出時間吃點午飯。現在一切物資優先供應醫院,就是衡陽王府的餐桌上,也隻有寥寥幾個素菜,更何況極度勞累之後胃口全無。沐晨端起飯碗,隻能食不知味扒了幾口,忽的聽到值班室門口嘩地一響,杜衡拿著張白紙走了進來。
    沐晨疲憊得骨頭都在發痛,但見狀還是立即放下筷子:“怎麽?”
    杜衡似乎沒料到衡陽王正在吃飯。他遲疑了片刻,才叉手行禮,小聲匯報:“城門口——城門口那邊的臨時醫院出了點動靜。醫生們讓我來問問殿下,討一個法子。”
    沐晨額了一聲,立刻皺起了眉——城門口的臨時醫院專門收治幼兒患者,算是緊要之極的地方,一切都歸醫生統管。現在居然找上自己……難道有人鬧事?
    “什麽動靜?”
    他開口發問,同時腦中迅速轉動,尋思著是不是要招來治安部隊。
    杜衡又遲疑了。
    “也,也沒有什麽。”他低聲道:“就是有十幾個男女在醫院前麵下跪,哭求——哭求醫院不要——不要火化他們的孩子。”
    沐晨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喉頭作梗,有些說不出話來。按照防疫的規章,鼠疫患者的屍體必須迅速火化。前幾日死者還少,這個規章並沒有什麽動靜。但現在……
    他默然片刻,終於低低出聲:
    “醫院勸告了麽?”
    “……勸了。”杜衡道:“但那些百姓磕頭磕得頭破血流,隻說——隻說自己知道貴人們的難處,不敢要挾什麽。所求的隻是讓孩子留一個全屍,不做孤魂野鬼而已。隻要——隻要貴人們許可,他們可以在荒郊野外挖墳埋葬,不敢波及城內的……”
    寥寥數語之間,醫院前懇求&40;慘狀已經是纖毫畢現。沐晨垂眉盯著桌麵,卻看到一邊王治朝他緩緩搖頭。他當然明白王治在暗示什麽——防疫條例是鐵的紀律,每一條都是用血寫成,決計不容讓步;鼠疫病菌更是最殘酷的敵人,不會有任何的憐憫。
    ——再說,就算是屍體埋得再遠,再深,病菌也隨時可能汙染土壤水源,卷土重來……
    但他開口幾次,終究難以直直回絕。沐晨仔細一想,隻能開口旁敲側擊:
    “他們不願意火化——就是怕孩子變孤魂野鬼麽?”
    “是的。”杜衡叉手答道:“這是南朝的風俗,說是肢體不全的人是不能享受供奉的,隻有淪落在荒郊野嶺,變為無處居留的野鬼。”
    沐晨點了點頭。他思慮片刻,忽地伸手拉開了自己束發的發帶——現今時間局促之極,他每日梳洗隻能草草捆一捆頭發——而後抄起桌邊切肉的匕首,嚓一聲割下一縷頭發來。
    這一下變起突然,侍立的杜衡直接就怔在了原地。沐晨將匕首一拋,反手捏住了那縷頭發。
    “——你去告訴他們。”沐晨一字字道:“告訴他們,轉達我的口諭——衡陽王已經敕令了泰山府君,但凡是此次瘟疫中被火化的死者,都絕不會流落在外,淪為孤魂野鬼。不但如此,他們還將在地府永享平靜自在,不受人間種種苦難——“
    他右手一翻,將頭發遞到了杜衡麵前:
    “——將這縷頭發帶去一起火化吧,這頭發就是信物。”
    沐晨將手中發絲托高,看到僵然木立的杜衡忽地周身一顫。他俯首屈身,竟然一拂衣袖,深深叩拜了下去。
    如此的行禮鄭重,倒叫沐晨微微一愣,一時不知所措。
    卻見杜衡恭敬匍匐在地,膝行而前。他伸手過頂,接過了衡陽王手上的頭發。
    “小子——小子謹遵殿下令旨。”
    不知怎麽,杜衡微微俯首,聲音卻有那麽一點點怪異,就像被哽住了一樣
    ·
    眼見著杜衡捧著頭發匆匆而去。王治終於轉過頭來,神色之間頗為奇特:
    “你怎麽——你怎麽想到割頭發的?”
    現在沐晨的心情漸漸已經平靜,聽到王治提起剛剛他一時興起的舉動,下意識就有些羞恥。
    “其實——其實也沒什麽。”他咳嗽了一聲:“就是我想起《三國演義》裏曹操割發以代嘛,然後覺得總該有個信物什麽的,所以就……”
    王治張了張嘴巴,但一時卻難以措辭。
    他想告訴沐晨,三國演義能鄭重寫下曹操的割發代首,就是因為這個故事衝擊力太強,而割發的意義也太過深遠,絕不僅僅是“信物”這麽簡單;甚至他今日的舉動,都必然會被記入史書,乃至誕生新的典故……
    但想來想去,他終究隻能歎了口氣。
    “你幹得不錯。”王治淡淡道:“下次別這麽幹了。”
    ·
    連軸轉了十幾個小時之後,沐晨終於抽時間吃了晚飯,然後召集來技術組,打開了與張瑤的視頻通話。
    按之前擬定的規章,為了保證張瑤等滯留北軍期間的人身安全,建康需要與北軍保持聯絡,通過每日的視頻交流判斷情況。
    ——當然,他們在北郡布置&303記40;種種操作的確相當有效,屏幕對麵的張瑤雖然滿臉疲憊厭倦,但迄今為止,一切事務都推行得極為順利。張瑤憑借著仙人使者的名義在北軍呼風喚雨,已經順利獲得了樣本與流調信息,並初步建立了防疫製度,軍中情緒也算平穩……
    這算是數日以來難得的好消息了。沐晨心下微鬆,於是隨意開口詢問:“那裏的病人呢?治療狀況如何?”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屏幕上張瑤的臉居然猛烈抽搐了一下,表情一刹那間頗為猙獰。當然張瑤立刻繃住了。她沉默了片刻,隻簡潔吐出兩個字:
    “還好。”
    沐晨下意識道:“還好?怎麽個還好?”
    張瑤的臉色再變,這一次明擺著是不想開口了。她甚至在左右顧盼,想讓向亮接替自己匯報。但就這一瞥之間,她看到了沐晨身後的影子:那是劉恒在俯身調試信號,檢查幹擾——
    於是一瞬間裏,長久積累的情緒終於衝破了阻礙,在不受控製中噴薄而出。張瑤麵色扭曲,努力片刻後到底沒有憋住,話語已然突破封鎖:
    “的確是還好。病人都很服從指揮,配合的意願很高。隻是——隻是他們都很崇拜那個3d投影,認為一舉一動,都是天神的儀式。所以——”
    她停頓片刻,終於咬牙切齒,脫口而出:
    “——所以,現在但凡有個人來看病,我——老娘就必須給他們現場表演搖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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