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張醫生被搖花手給迅速破防,幾乎忍耐不住在視頻中破口大罵。但生活所迫，就算是再恨恨不平，終究也隻能無奈忍受。情勢如此,張瑤心情自然頗為糟糕,簡單交代了幾句之後就直接下線，將視頻轉接給了向亮。
    向亮的匯報與張瑤差相仿佛,都說仙影震懾上下，三軍無不欽服,一切計劃都算順利。但他奉命執掌護衛部隊，白日時陪同張瑤巡診,趁機探察營帳四方,卻總發現身邊跟著些鬼鬼祟祟的角色,似乎在打探消息。
    這一次他們從天而降，以匪夷所思的雷霆手段迅速掌控北軍防疫，等於是埋伏了齊王一個措手不及。齊王自微末而掌大權,是幾十年來難得一見的梟雄人物。這樣的人往往百折不撓，絕不會就此投子認負。即使明麵上的力量不能匹敵，私下也會小動作頻頻。因此察覺到眼線之初，向亮等人也並沒有覺著什麽異常，為了表示與齊王合作誠意，幹脆視而不見。
    但三番兩次以後,眼線膽子變大,逐漸跟得越來越緊。向亮等隻能上前驅逐,但剛一交手便發現事情不對——這些跟來的眼線,竟然全部都是太監。
    聽到這幾句交代,沐晨也是大為驚訝。他反複回憶數次,記起上次杜衡出使之後曾經特意稟告,說北軍那邊負責收拾殘局、料理軍務的當軸大老，除位高權重的齊王以外，還有不少自內廷派出的宗室外戚，似乎是皇帝以此平衡軍權。既然有宗室外戚，隨行帶幾個太監也不算奇怪。但是……
    “宮廷裏的太監為什麽會來監視你們？”沐晨大為疑惑：“抗疫與他們又有什麽關係？他們在給齊王做事？”
    向亮搖頭表示現下一無所知。他們倒是就此在齊王麵前搞過幾次旁敲側擊，但齊王每每都回以敷衍，也不知道是心有顧忌，還是別有什麽陰謀。
    沐晨仔細想了一想，試圖理清這怪異的一團亂麻。但忙碌整整十幾個小時以後，他的腦子已經近乎是一團沸騰的漿糊，根本無力處理任何需要邏輯分析的複雜事務。於是恍恍惚惚的想了片刻之後，他終於決定拋棄這毫無意義的折騰，還是先睡覺要緊。他長長打了一個哈欠，擠出了兩滴淚水。
    “不要緊。”沐晨有氣無力：“反正我們隻是處理瘟疫而已……管他們怎麽鬥呢，到時候再收拾也不遲。”
    敷衍完今日的報告之後，沐晨撐著桌子勉強站起，在椅子前定神歇了一歇，才搖搖晃晃走出門外。
    一整天的案牘文書還是太超負荷了，沐晨幾乎是硬撐著在衛生間洗漱完畢，等晃晃悠悠走進都省值班室的時候，他眼前幹脆已經在發黑了。
    但盡管如此，等他一眼瞥見牆角行軍床上坐著的人影時，漿糊一樣的腦子裏仍然浮出了驚異：
    “你——你是誰？”
    行軍床上穿著睡衣的消瘦人形顫了一下，終於緩緩轉過了身來。沐晨迎麵望去，看到的是一張五官俊秀絕倫，點墨雙眸中卻頗有茫然的臉。
    看起來倒像是坐在行軍床上的高仿娃娃。
    沐晨搖了搖頭，終於記起了端倪。他喃喃開口：
    “啊，你是……”
    ——之後便沒有下文了。沐晨身不由己向床上一歪，已經呼呼睡去。
    ·
    因為勞累一天實在太過疲憊，沐晨當日的入睡快得記就像是昏迷，甚至都沒來得及蓋上一床被子。但等他第二天掙紮著醒來，雖說身體上下被夜晚的冷氣凍得骨頭發痛，卻居然是神誌清醒呼吸順暢，一點也沒有得感冒的跡象。
    為了在劇情中“營造衝突”，這一具衡陽王的殼子算得上是身嬌體弱，哪怕穿越以來有醫學顧問仔細調理，隨時也會咳嗽發燒。現今居然能凍上一夜毫無影響，倒是叫沐晨頗為吃驚。他早起之後特意量了量體溫，深深覺得這是上天垂青，說不得是極好的征兆。
    他的預感應驗得很快。上午九點的時候，後勤小組終於接到了現代傳來的消息——疾病控製中心搜羅遍全球醫藥公司庫存，已經湊齊了第一批一萬五千人計量的鼠疫臨時疫苗，迅速就能運來。
    疫苗能夠及時運來，無異於是給本次防疫戰提供了最強的後援。穿越團隊上下精神都是一振，簡單商議之後，立刻就著手準備存儲調運與人員配備的諸多事宜。到下午三點，疾病控製中心的疫苗準時運到，防疫小組迅速召集人手，做推廣接種最後的準備。
    考慮到疫苗數量實在有限，且副作用不易控製，參照疾病控製中心的建議，顧問組決定優先為高危人群建立免疫屏障。下午三點五十，全城的醫護人員、清理巡邏的民兵，乃至於日常運輸物資的工人，上千人被依次召集到了建康城外的紫金山下，等待著注射疫苗。
    紫金山下建有南朝祭天的圜丘，本是庶民止步的皇家秘地。現今烏壓壓一群人擠在祭壇外側，望著四周樓閣聳立金碧輝煌，登間就忍不住左右環顧，哪怕是照著上麵吩咐戴了口罩又保持距離，悄悄的也要擠眉弄眼，小聲嘀咕。
    但片刻之後，這蒼蠅一樣嗡嗡的竊竊私語就迅速消失了。祭壇上人影晃動，卻是衡陽王大步走出，身後是七八個人簇擁跟上，手上還都提著大大小小的木箱。
    衡陽王這幾日夙興夜寐，大見消瘦。寬大的朝服掛在尚未長成的少年體形上飄飄揚揚，越發顯得弱不禁風。但他往祭壇上一站，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往四下一掃，偌大場地上千的醫護工人，竟然瞬間變鴉雀無聲，寂靜得隻有山風呼嘯。有幾個新來的頂不住心裏壓力，在風中晃了幾晃，還險些下跪拜倒。
    衡陽王收回目光，身邊的屬官向前一步，舉起了一個鐵皮卷成的圓筒，大聲宣告防疫小組的命令。據他所說，防疫小組已經得到了一種叫“疫苗”的靈藥，隻要施用之後，便能防患未然，從此不會被瘟疫所染。衡陽王殿下垂念黎民，所以特意賜予他們……
    這幾句話在人群中激發了一點小小的波動。祭壇下的百姓彼此張望，都有些迷惑——他們大都懂一點醫術，但隻知道得病之後看病抓藥，可從沒聽說過有什麽神藥能未卜先知，提前就把瘟疫給防了……當然，有衡陽王在上掃視左右，這些人根本不能興起一丁點懷疑的念頭。他們以目相視，不過是舊觀念根深蒂固，心中實在太過驚訝而已。
    但這種驚訝很快也煙消雲散了——有兩個侍衛快步上前，提上來一個沉甸甸的木箱。侍衛彎腰開箱，將蓋子往上一掀，卻見一股厚重白霧蒸騰而上，頃刻間就籠罩了木箱。
    送來的疫苗需要低溫保存，所以全部都加了幹冰和記保溫袋。下午陽光普照，將升騰白霧照得一清二楚，台下立刻就是忍耐不住的騷動與驚呼。
    沐晨居高望遠，將祭壇下各色驚異震駭的表情看得格外分明。他穿越以來見這表情見得多了，心下倒也不以為意。卻聽身邊王治輕輕噓氣，低聲發言：
    “……所以我說，給他們施打疫苗一點也不麻煩的。隻要讓他們看到幹冰造霧，隨便編一個仙人賜藥什麽的，那肯定是搶破了頭的來。”
    沐晨沒有說話。他身邊千裏趕來、主持疫苗事務的舒白舒醫生卻哼了一聲。
    “最好不要這樣。”他道：“公共衛生是最需要公信力的事業，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盡量不要欺騙人民……我們現在當然可以隨意說話，但將來科普之後民智漸開，你讓他們怎麽看待疫苗呢？”
    王治聳了聳肩立即攤手，表示當然聽從專家的意見。而這時幹冰霧氣已經漸漸散去，侍衛送來了各色齊備的托盤，陳列著酒精、注射器與存放疫苗原液的安瓿瓶。
    雖說原身有係統保護，不會感染瘟疫。但為彰示疫苗的安全，爭取百姓信任，公開宣示防疫要求之後，還是由沐晨來當眾接種第一劑。為此，他還特意穿了最寬鬆方便的衣服。沐晨低頭將左胳膊袖子擼起，露出一截白皙光滑骨肉勻亭的手臂來。
    這一次送來的鼠疫臨時疫苗是減毒菌種，以劃痕法接種以後，可以保持10個月左右的免疫力。隻是禁忌較多，外加現代社會早已消滅鼠疫，所以醫療中並不常見。一般的醫生還真未必能熟悉操作。就連舒白都仔細打量了安瓿瓶幾眼，才伸手示意侍衛上前。
    舒白探手抽出一根一次性棉簽，沾染酒精之後塗抹沐晨的小臂。等酒精稍稍幹燥，他再屈指彈開安瓿瓶瓶口，在小臂上仔細滴下了一滴疫苗原液，而後以一次性針管小心刺破肌膚表皮，輕輕的劃了一個一厘米來長的“”字。
    這一套操作本來是行雲流水，頗為順暢，但也不知疫苗原液裏加了什麽刺激性的東西，浸潤的液體稍稍與劃痕接觸，沐晨便覺傷口疼得火燒火燎，幾乎像是直接撒上了鹽水。這疼痛來得猝不及防，他忍不住便脫口而出：
    “焯！”
    這句話純粹是激情上腦、突如其來，所幸聲音很小，隻有旁邊的幾個兵哥下意識抿嘴忍笑。台上的人山人海都在翹首盼望，看著衡陽王接種靈藥“疫苗”呢。
    傷口刺痛也不是什麽副作用，舒白看了幾眼後沒發現什麽異常，便丟下棉簽，轉身給其他人接種。因為連日勞累過度，王治、劉恒等都有點感冒症狀，因而按官職大小數來數去，接下來就該輪到杜衡。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舒白這次給杜衡接種就要熟練得多了，消毒滴液一氣嗬成，很快就撚起無菌針頭開始劃井字，考慮到前車之鑒，他還特意調整了力道，不讓病人感到任何刺痛。
    第二次的接種格外成功。杜衡全程幾乎沒有什麽觸感，等到舒白開口提醒，他才低頭望見劃痕，知道所謂的“接種”已經結束。
    杜衡聚精會神，仔細凝視上臂的傷口，片刻之後，忽的緩緩抬起頭來，以極為嚴肅謹慎的神色鄭重開了口。他字正腔圓、中氣十足，一字字的認真朗誦：
    “焯！”
    ·
    當天下午四點二十記，眼見著祭壇邊接種的秩序已經大致穩定，於是顧問組做出決議，由舒白與劉恒留守祭壇負責監督接種，而場中剩下的顧問搭乘直升飛機迅速出發，將一千五百劑的鼠疫疫苗運送至北岸，協助張瑤控製住北軍瘟疫的擴散，避免病菌雜交變異。
    得知千盼萬盼的疫苗已經運來，張瑤自然欣喜若狂。她將事務全權托付向亮，便幾乎是迫不及待自軍中趕來。等一看到沐晨等提下來的十幾個保溫箱，張瑤更是笑逐顏開，歡喜之極，趕緊上前接過箱子。
    當然，她也沒忘了過問一句：
    “建康那邊開始接種疫苗了沒有？”
    隻是簡簡單單一句問詢，但護送疫苗的幾個人卻忽的神情各異——沐晨是臉色驟然發白，王治卻是嘴角抽搐，麵色詭異。
    最後還是王治咳嗽一聲，上前接話：
    “已經開始接種了，預計第一批接種八千人，由舒白舒醫生負責。”
    張瑤有點疑惑，但順口還是問了下去：
    “接種的情況怎麽樣？”
    這句話的反響就更厲害了。一刹那間沐晨臉上臉血色都沒有了，嘴唇麵頰乃至於瞳孔最深處都在哆嗦顫抖格格大戰。而王治幹脆捂嘴開始拚命咳嗽，隻是聲音怎麽聽怎麽像是悶聲大笑。
    或許是覺得咳嗽下去得被張瑤拖去隔離，如此捂嘴顫抖片刻後，王治終於喘息著放下手來，眨動自己泛著淚花的眼睛。
    “沒——沒事。”他道：“接種，接種很順利——不過吧，我有個小建議，以後搞疫苗的接種演示的時候，盡量不要做什麽奇怪的動作。否則——否則吧，容易有示範效應……”
    張瑤愈發迷惑了：“接種會有示範效應？什麽東西？”
    考慮到沐先生的臉麵，這一次王治到底沒有接話了。而沐晨呢？沐晨兩眼發直，怔怔目視前方，耳邊卻響起了幾十分鍾前祭壇四周此起彼伏、聲傳九宵，山呼海嘯一樣齊聲呐喊的……“焯！”
    ·
    眼見著麵前的兩人木木呆呆一語不發，張瑤肚子裏懵逼大概都要從喉嚨裏返出來了。不過片刻以後，她就來不及關心什麽建康的接種了——沐晨向她移交了疫苗，並告訴她自己與王治乘飛機過來，一麵是為了押運疫苗，另外也是要幫她接種疫苗，加快一下速度。
    聽到如此的好意，張瑤的臉色刹那間成了和沐晨一樣雪白。她脫口而出：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沐晨微微有些驚愕：一千五百劑的疫苗，工作量可不算小，要是張瑤今天開始接種，恐怕忙到半夜都是有可能的；事務如此繁重，為什麽還要拒絕幫助？
    他遲疑開口：“這個——雖然我們不懂接種，但消毒和觀察肯定是會的。所以——所以，應該也能幫到一點忙吧……”
    張瑤慌忙擺手，表示自己絕不是懷疑什麽幫忙不幫忙。
    “我完全明白你們的好意，真的，我完全心領了，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張瑤語速飛快：“但確實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必要！我應付得過來的，真的，完全應付得過來——”
    沐晨與王治狐疑的看著她臉上老大的兩個黑眼圈，心下各自都泛著嘀咕。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兩句，張瑤已經在迅速擺手，一麵表示自己精力充沛絕對應付自如記，一麵暗示他們已經可以啟程離開——
    就在這雞同鴨講的功夫裏，沐晨忽的聽到了遠處飄渺的歌聲。
    這歌聲粗略不成調子，但隱約聽起來卻有些熟悉。沐晨在腦中轉了一轉，才記起來這是之前劉恒給三維投影加的bgm。他心下好奇，順著歌聲舉目一望，卻見著著營帳之間正有一隊排列整齊的士卒魚貫前行，口鼻都綁上了紗布，兩人之間相隔也足有兩三尺長。
    ——張瑤在北軍大力整頓，看來是頗有效力。
    沐晨眼見著他們列隊行進，依次查驗火盆土坑；走到一個路口的時候，領頭的士卒忽然大聲呼喝，五六十人便全部停下了腳步。
    而後，這些粗壯、黝黑、高大的軍中漢子，一個個的舉高了自己的兩隻手臂。
    他們手背相貼，五指翹起，開始了——搖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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