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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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政治製度史的觀點而論,南北朝依然處於士族門閥統治、上層建築高度閉塞的時代;缺乏了科舉這個大殺器的選拔磨礪,依靠九品中正而上位的士人們普遍沉溺於清談玄學、空虛飄渺,對實務可謂一竅不通。如此風氣沾染之下,官吏之間彼此隔膜,案牘文書被視為是無足輕重的濁務、瑣事。整個官僚係統基本是依靠本能與常識在運轉,體係上下處理事務的方式可以說是幼稚淺薄到了令人發笑的地步。即使是齊王這樣從底層爬起來見多識廣的野心家,也難免被時風沾染,常常好高騖遠談虛弄玄,而不由自主地會輕視文件報告之類負責具體落實的“瑣事”。
    有鑒於此,向亮等人在公文中耍的小花招就簡直是十足的降維打擊了——這種打擊並不是什麽超越時代了不得的技術與理論,而純粹是一個曆經千年曆史,在無數頂尖權謀高手的千錘百煉之後而高度成熟——乃至於過度成熟,所謂堪稱天下無雙的官僚體係的碾壓。在整整一千年科舉製度的熏陶點染潛移默化下,這個偉大的文明從骨血裏就精擅於政治,尤其精擅於在舞文弄墨中、在最細枝末節的遣詞造句中玩弄政治,所謂筆削春秋,不過如是。
    而齊王——很遺憾,作為官僚體係還遠未成熟的古人,他恐怕做夢都想象不到文字在理解與執行中的威力。
    在向亮精心準備的公文中,隱藏的陷阱絕不僅僅是那整整九十來頁的廢話,實際上即使齊王僥幸翻到了正確的那幾頁,他也決計無法從長篇大論的文章中讀出真正的要害來。這倒不是說公文有多麽詰屈聱牙——實際上秉承著後世的習慣,他們在行文上盡量的保持了明白曉暢。但那些尖銳的、血淋淋的,真正能夠動搖整個中古時代的要命規定,卻被穿越小組特意請來的大秘妙筆一揮,輕描淡寫的隱藏進了數不盡細碎繁雜的條文中。就算真有人要細致研讀,那也隻能在文字中被迷惑得暈眩昏迷,大概隻能記住一堆“緊迫性”、“必要性”、“狠抓”雲雲。
    因為這樣周密細致的準備,齊王壓根就沒發現公文有什麽不對,第二日早上便將公文畫敕後迅速送回,為了表示合作的誠意,還特意送來一份手諭,讓手下密切配合衡陽王府“改造農具”、“實驗技術”(這是公文上給土地改革找的掩護)。向亮自是欣然笑納。
    現在長安城中局勢依舊緊張,暫時沒有大規模分田的基礎。但這不妨礙穿越團隊搞一搞前置工作。他們在倉庫裏搜羅到了皇帝賞賜親貴土地時用過的地圖,而後從城中負責衛戍的邊郡部隊(齊王發動宮變前特意調來,以此監視禁軍)著手,開始初步討論土地的分配方案。
    考慮到而今的特殊時期,為了減少對舊製度的刺激,向亮等特意調換了說辭。穿越者們在長安城牆邊的府庫前設立了一個臨時的據點,而後將衛戍部隊的士卒們依次找來,告訴他們長安城中的權貴大都在本次除舊布新的“變革”中一網打盡,權貴府邸中的親信下屬也多記被波及,在人力上出現了巨大的空缺。現在郊外權貴們的田土暫時無人耕作,因而齊王殿下思慮再三,決定將土地暫且租賃給有功將士耕作使用,便免除一切租稅雜役。
    這種說辭當然不盡不實,但卻是曆史顧問組精心挑選的借口——相較於驚人的“分地”來說,暫時租地更容易被時代接受。三國時戰亂頻仍人煙荒蕪,曹操就曾經收攏無主的土地與農具,租賃給士兵以作軍屯。既然有先例在此,那他們便可以此為擋箭牌,日拱一卒漸次改革,徐徐推進計劃。
    但事情仍然大大出乎穿越者們的意料。盡管已經明說了是租賃而非贈予,但被招來的幾個邊郡小頭目的反應仍然相當激烈——這些身經百戰的漢子竟驟爾紅了眼眶,而後推金山倒玉柱當頭便拜了下去,在堅硬的岩石上咚咚咚咚一氣磕了十幾個響頭,烏黑石地上霎時就滲出了血紅。
    他這舉動將沐晨向亮都驚得呆了一呆,遲疑片刻後才趕緊叫人扶起,彼此對望時臉上還有驚異——在製定規則之前,他們已經料想過士卒可能有的反應,但從未想過會有如此激烈;從這一點上看,中古時代對士兵的壓迫剝削,竟然比三國時曹老板還要嚴酷殘暴……
    ——要知道,曹老板在曆史上可絕不是什麽禦下寬和、心慈手軟、仁義寬厚的人物……
    好容易將人扶起後,向亮清了清喉嚨,隨即宣布規則: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了一碗水端平免得大家不滿,現在將郊外土地均分之後按著天幹地支編號,全部製成竹簽藏入桶中;屆時每個士兵進入倉庫,按著自己的手氣抽簽拿地,土地好壞一切歸之天命,都不得羅唕……
    這個分配法說實在不算高明,算是簡單粗暴毫無技術含量。但中古時代的士卒純粹屬於文盲,要想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做到“公平”、“公正,那還真就之呢個這麽簡單粗暴沒有技術含量。果然正對著沐晨的幾個粗壯漢子登時就眼角含淚,要不是身邊有隨從拉著雙手,估計又要跪下叩拜了。
    這倒不是沐晨等人霸氣外露猛男見著便拜,而是這消息時實在喜出望外——都是軍營裏打滾混出來的人,哪怕這些小頭目不知道什麽“上下其手”、“中飽私囊”,被摔打之後也是知道大人們的套路的:齊王殿下的恩賜當然是如天之仁,但經手的貴人們難道又真能一清如洗?說是沒有“租稅雜役”,實際那肯定是得出點血。他們心理是早有準備了。
    正因為心理是早有準備,小頭目們聽到了這“抽簽”的消息,那才是喜出望外、不敢相信——聽這意思,大人們竟然是高抬貴手,沒有照例要從中刮個三四成走?如此驚喜衝擊力實在過大,有幾個漢子甚至誠惶誠恐嘴唇哆嗦,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有所表示,比如主動獻上每年一分的收成?
    不過小頭目們且喜且疑,向亮卻沒給他們反應的時間。他揮一揮手,徑自下達了提前預備好的指令:
    “帶他們去倉庫。”向亮扭頭吩咐身邊的侍衛:“每個伍長一匹絹布,每個什長三匹絹布。百夫長十匹絹布,額外再賞一石糧食。都統以上的,把絹布換為絲綢,另外賜耕牛和精鋼。”
    ——之後的分田與組織還需要這些小頭目全力配合,最好還是拿點賞賜先籠絡人心。
    ·
    眼見著精壯的漢子驚喜交加、乃至不可置信&3034記0;哆嗦著離開(有幾個還險些在門檻上絆倒)。沐晨猶豫片刻,終於說出心中疑慮:
    “……這樣搞,當然對我們的工作有好處。”他慢慢道:“可對齊王——是不是太助長齊王的……”
    向亮眨了眨眼,瞬間意會了這言外之意。
    “不用擔心這個。”他曼聲解釋,隨手再彈了彈麵前的文件:“齊王所有的作用,不過是起草一份分田的命令而已,接下來的分配、耕作,乃至於具體事務的教授、安排、處理,那都是要我們來負責的。所以絕不會有什麽失控……”
    沐晨聽得似懂非懂:
    “什麽?”
    他猶豫片刻,又道:
    “不會失控我相信,可畢竟盟友,總不能——”
    向亮笑了笑,神色卻相當平靜:
    “不不,我提到的不是什麽暴力不暴力。”他柔聲道:“政治學有一個基本的法則,權力是自下而上,而非自上而下的……為什麽一個人、一個組織、一個團體能擁有權力?歸根到底,是因為這個團體建立了秩序——在這個秩序下大多數人都能得益,於是他們自發的維護秩序打擊異己,由此而誕生了權力。權力有三張麵孔,所謂以暴力贏得衝突、以文化限製選擇、以治理塑造秩序。其中暴力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治理才是權力的常態——簡單來說,當你為人們提供了教育、提供了技術、提供了一整個社會的服務,那麽你就能影響整個環境,乃至於理所應當的能左右依靠整個環境生存的人——這就是權力。“
    他頓了一頓,隨即做了最直白的補充:
    “簡單來講,權力從來不是發號司令,而是提供服務、影響環境;誰能為耕作的士卒們提供農具?誰能教授他們農業知識?誰能給他們供應種子?誰能協調分地中的衝突?——總不能是除了發令之外毫無動作,絕大部分士兵甚至見都沒見過的齊王吧?當然,我不是說齊王的命令就會無效,實際上他的號令肯定有威力,隻不過有一個小小的條件——必須由我們的人來傳達才行。至於其他……誰會認同一個麵目陌生、先前毫無影響的‘齊王府使者’呢?”
    沐晨張了張嘴,本能的覺得有點懵逼:
    “這,啊這,這——這也太——”
    “其實沒什麽好驚訝的。”向亮心平氣和解釋道:“這個道理早就直白告訴過你了——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為什麽要‘為人民服務’?因為你越為人民服務,你就越能製造秩序;你越能製造秩序,你也就越有權力。這是無上的光榮,遠遠勝過一切暴力。所謂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對於真正的權力機構來說,暴力隻不過是維護秩序的小小工具而已,大部分時候都是擱置不用,馬放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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