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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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刻鍾後。

    東門關上,東方君臨神色陰沉地看了青翎一眼。

    隨著紫微大帝莫正陽的敗退,整個關外地區此時已經徹底淪為妖魔領地,而若非青翎率軍打開了東門關的關門,此役恐怕能全殲人族二十萬星師。

    妖主顏玉此時也輕飄飄地落到了青翎身旁,身後則是南國一眾妖王。不同於聖國多線作戰,南國的精銳此時盡在此地,東方君臨若是與南國翻臉,吃虧的肯定是自己。

    “聖主!聖主!您要替我們報仇啊!嗚嗚嗚……”被放出來的翼展抹著眼淚嚎啕大哭,跪在東方君臨身旁不斷磕頭。

    先前翼鳥妖王在力竭之時被莫正陽偷襲,竟一槍擊殺,甚至死後屍身還掛在紫微星神槍上,堂堂一代王族妖王死得如此憋屈,翼鳥一族上下皆是毫無顏麵,隻盼東方君臨能夠趕緊率領聖國軍隊追殺莫正陽。

    東方君臨冷哼了一聲,卻是臉色陰沉地看向顏玉,道:“顏道友,這出戲,可還算精彩?”

    顏玉麵無表情地拍了拍手,道:“東方妖主出手,自然是精彩。”

    東方君臨嘴角抽動,若非先前顏玉現身,他也不至於大意之下為莫正陽所傷,若不是為莫正陽所傷,一個本就負傷不輕的大帝,又怎能逃得出妖仙塔,甚至與他爭鋒,還殺了一位妖王?客觀來說,這次進攻中天,南國非但沒幫上什麽忙,反倒添了不少麻煩,若非東方君臨平日裏城府極深,恐怕真要忍不住就此和顏玉決裂,再和南國火並一場。

    “聖主!就是她!她下令開的關!不然這一次我們可以全殲人族的啊!”翼展抬頭看看,忽然指著青翎哭訴道。

    東方君臨不是瞎子,早在之前便已經看到了一切,但是現在南國勢大,而且無論如何還是在同一戰線上,卻是不能得罪,隻得向翼展發怒道:“滾!”

    翼展呆住了,不敢相信東方君臨會這般說,仍是愣愣地看著他。

    東方君臨冷笑道:“還愣著做什麽?莫非要本尊請你下去?”

    翼展咽了口唾沫,低下了頭,無比憋屈地道:“是,屬下知道了。”

    說罷,竟是當真趴在地上,一圈一圈滾了下去。

    麒麟聖王見此微微皺眉,上前扶起了翼展,道:“聖主隻是一時在氣頭上,不要太在意。”

    “是,聖王教誨得是。”翼展紅著眼,悄然握緊了拳。

    “族長,我們走吧。”大妖黑羽也走了上來,神色悲戚地扶著翼展走了下去。

    失去了妖王,縱然是翼鳥一族這等望族,地位也是一落千丈,在聖國之中,此後恐怕要遍受欺淩了。

    東方君臨深吸了口氣,道:“顏道友可還要再打下去?”

    顏玉淡淡道:“東方聖主既然有此意,我們南國自然奉陪。”

    東方君臨哼了一聲,道:“但願不是作壁上觀。”

    顏玉沒有理他,東方君臨也是傷勢不輕,雖然惱火南國妖族的態度,也隻得拂袖離去,等傷勢有所好轉之後再行計較了……

    兩日後,聖國妖族侵占永寧縣,東平郡城城破,城內百姓大多也像是當初的靈州難民一般慌不擇路,最終將道一門視為救星,逃入景山縣,尋求那坐些飛星峰上的道一門上仙們的庇佑。

    遠東郡本已在五道教和淨明宗的合力之下收複,隨著瘴林蟲族的反攻也已再次失守,五道教亢宿星君更因此身隕,而聖國妖族當中,六大王族之一的毒蛤王族妖王也在此役中被殺,雙方皆是元氣大傷。

    墨嶺之戰後,定東郡和靖東郡本已為真陽府和太一教掌控,隨著妖族反攻,真陽府屠肆星君隕落,太一教環水大陣亦為荒狼妖王所破。被妖族截斷水源之後,太一教眾難以發揮實力,經過一番激戰,教內虛宿星君身隕,這才勉強逃出了包圍。

    與此同時,妖族也付出了慘痛代價,本就重傷的黑鱷妖王在此役被徹底擊殺,而角蜥妖王也與虛宿星君同歸於盡,荒狼一族本就在墨嶺之戰時便被重創,此番縱然勉強勝了,荒狼妖王也已是身受重傷,而天馬一族的天馬妖王亦是負傷不輕,無力再戰,最終隻得與禹州、皇州軍隊各自占據定東郡和靖東郡的一半,彼此僵持不下。

    唯一可以安慰的,便是東海郡內的靈州軍隊尚未潰敗。原本妖族尚有一支援軍,等到援軍趕到之後,雪域妖族才有把握徹底拿下靈州軍隊,可闌珊宮卻帶著四萬靈州星師將援軍阻攔在了天海海域之上,經過一番苦戰之後終於擊潰了援軍,自身也付出了慘重代價,艦隊規模隻剩下原來的三分之一不到,粗略估計大約有兩萬星師就此喪生海上。

    在闌珊宮率眾阻擊援軍的同時,上清派也終於和雪域妖族展開了決戰,東鬥星君和西鬥星君聯合參宿星君薑小月與雪豹、白熊兩妖王及其麾下天妖交戰,最終擊殺了白熊妖王,而西鬥星君自身也在這場戰役中受了重創,雙方不得不各自撤軍休養生息,以待來日再戰。

    ******

    東平郡,景山縣,碣石林。

    一名中年男子默然守在墓碑旁,看著那三炷香久久不語。

    過了片刻,他伸手摩挲著那塊墓碑,竟是緩緩跪了下來。

    “依依……”

    聲音低沉,男子將頭靠在墓碑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你還放不下麽?”清風拂過,在這男子的身後,悄然間有多出了另一名男子。

    墓碑前的男子轉過身來,看著眼前的人,卻見對方已經滿是白發,而對方眼裏的自己也滿是落魄,如市井酒徒。

    彼此對視片刻,墓碑前的男子苦笑一聲,搖了搖頭,道:“你若是真放下了,何必要來這裏?”

    那白發男子默然無語,走近兩步,亦是跪了下來,深深注視著那碑上的名字,對著墓碑道:“依依姐,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整個人族。”

    那落魄男子哂笑一聲,道:“若是連你都這麽說,中天豈不是完了?”

    白發男子起身道:“你怕了麽?”

    落魄男子搖了搖頭,“自古艱難唯一死,一了百了,又有什麽好怕的?”

    白發男子默然片刻,道:“現在各州軍隊都在往東興郡聚集,你不去看看你女兒麽?”

    落魄男子忽然激動起來,吼道:“我沒有女兒!我心裏隻有依依!”

    白發男子見此,冷笑兩聲,厲聲道:“司空幽!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麽樣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敢說司空琉璃不是你的女兒?!這二十多年來,你就沒娶過妻,沒納過妾?!”

    司空幽聽著這些話,臉色變得慘白,跪在墓碑前身子微微顫抖,“我那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白發男子接著道:“這二十多年來,你自己都做過什麽,真當我不知道嗎?堂堂大理星官,整日沉迷酒色之中,要是這樣真得忘得掉依依姐,你還來這裏做什麽?!整日自欺欺人,依依姐在天有靈,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司空幽痛苦地抱住頭,怒吼道:“夠了!莫正陽!夠了!”

    那白發男子,正是如今的紫微宮宮主,繼承紫微大帝稱號的莫正陽。然而,麵對這個他人敬若神明的大帝,司空幽卻是毫無敬意,反而騰得一聲站起來,指著莫正陽恨恨道:“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女兒……”

    莫正陽聽到他提及此語,竟是和司空幽先前一般勃然變色,怒道:“住口!”

    司空幽同樣是冷笑兩聲,仍轉身看著那塊墓碑,卻是不再說話了。

    莫正陽情緒稍稍平複,看著司空幽,又看向那塊墓碑,神色溫柔了幾分,默默凝望片刻,最終轉身而去。

    ******

    道一門,飛星峰,紫華宮中。

    諸多星君星官齊聚,彼此麵麵相覷,皆是灰頭土臉,好不狼狽。

    子黍和庫樓也在宮中,而妖無情送他們脫險之後便帶著小狐狸離去,顯然是回到了南國妖主顏玉的身邊。

    “這一次兵敗,我們道一門難辭其咎。”道一門金德星君本是極為英武的中年男子,此時卻是眼角含淚,神色悲戚,痛心疾首地說道:“若非我等掉以輕心,調去了東門關內大半軍力,也不至於為妖魔所乘,令十幾萬弟子喪身關外!”

    危宿星君雙眼通紅,道:“師兄,我等定要為師弟報仇!”

    招搖星君也掩袖抹淚,道:“楊師弟與我等相伴數百年,卻是一朝殉道,李師兄的心意,師妹我和柳師兄自然清楚。可如今妖魔兵峰直指道一,比起複仇,如何保住道一數千年道統方是要緊之事,還望李師兄節哀。”

    金德星君長歎一聲,道:“六甲,具體傷亡如何,你來與諸位道友詳說。”

    六甲星官應了下來,一臉悲痛地走到眾星官中間,道:“東門關破後,逃散和被殺的神州星師大概……大概有十五萬,三等星官隕落了四十七位,二等星官隕落二十一位,一等星官隕落了九位,角宿老祖……老祖殉道……”

    說到此處,六甲已是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尚書星官輕歎道:“六甲兄節哀,此役我紫微宮也是損失慘重,若有機會,定要讓妖魔血債血償!”

    這次大敗,不說別的,單說隕落的九位一等星官,當中便有四位是紫微宮星官,另四位是道一門星官,還有一位則是四瀆的師弟。除了角宿星君,紫微宮和道一門的損失其實不相上下,不過紫微宮畢竟是中天第一大勢力,同樣的損失對於道一門也許是重大打擊,而對於紫微宮來說卻還不至於不可接受,否則尚書也不會有心情安慰六甲了。

    天相星官道:“如今光憑我們這萬餘人,顯然抵擋不住妖魔的進攻。道一門雖然有上古大陣,可妖族若是將我等困於山中,諸位豈不是坐以待斃?六甲道友還請節哀,盡快布置東撤之事吧。”

    六甲勉強恢複了一些精神,問道:“撤到東興郡之後,我們拿什麽抵抗?”

    流水閣天船星官上前一步,道:“我們流水閣內尚有仙境,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也許仙靈會出手。”

    六甲聽後一怔,四瀆卻是急忙問道:“仙境?是湘庭湖瀟湘仙境?”

    天船詫異地看了四瀆一眼,點頭道:“正是瀟湘仙境。我們閣主昔年曾入仙境之中,見到過兩位神女,她們雖不能踏出仙境,可若是妖族真敢踏入仙境之中,卻也定能讓那些妖魔灰飛煙滅。”

    四瀆聽後深吸一口氣,捏緊了拳頭,道:“好!這就去流水閣!”

    當初他踏入過幽篁仙境,自然知曉仙境的玄妙,而此次大敗,他的師弟內平星官不幸身隕,靈州的五千星師也隻剩下不到兩千,自覺無顏去見少微和師尊東鬥星君,隻盼能再多殺些妖魔以做彌補。

    四瀆身旁,精於觀測天象的陽門星官也附和道:“不錯,老道看湘庭湖這一帶上方天象穩定,太平無事,應當不會有什麽凶險。”

    四瀆聽了,卻不再向先前那般信任陽門,而是冷笑一聲,道:“陽門道友先前說東征大吉,如此神機妙算,怎麽沒料到此次大敗?”

    陽門聽了臉色漲紅,“天機難測,豈能輕易估算?先前那太白在心宿之處,可如今卻往角、亢靠攏,結果角宿、亢宿兩位星君便……”

    六甲聽到此語,眼神立刻變了,死死盯著陽門,仿佛下一刻便會大打出手。

    陽門自知失言,見了六甲和道一門眾星官的臉色,也是身子一縮,往後倒退了幾步,訕訕道:“老道隻是說那個……那個天機難測,沒有別的意思。”

    “哼!”四瀆顯然不會再信陽門那一套,道:“六甲掌門,去流水閣吧。”

    六甲轉身看向三位老祖,見其並無反應,又轉過身來,猶豫道:“可我道一門在此數千年,豈能因妖魔就此棄祖庭於不顧?”

    “不用撤了。”正在爭議之間,隻見紫華宮外,走入了一位白發男子,一眾星官見了都是退讓開來,恭恭敬敬地喊著大帝。

    “大帝有何指教?”六甲也是一驚,連忙拱手問道。

    莫正陽看看金德星君等人,又看看紫微宮的八位星君,以及流水閣閣主陰德星君,最終輕歎道:“先議和。”

    此語一出,眾星官乃至星君盡皆變色,自古人、妖不兩立,在經曆了這樣一場大敗之後,再和妖族議和,豈不是要受盡屈辱?

    “大帝!”紫微宮土德星君第一個站了出來,嚎啕道:“我中天萬千生靈命喪妖魔之手,人人對妖魔恨之入骨,寧死不能求和啊!”

    危宿星君也嘶吼道:“老夫寧可不要這一身性命,豈能向妖族求和!”

    不料莫正陽態度卻是異常強硬,揮手之間,紫微星神槍浮現,轟一聲插入紫華宮地麵之上微微顫抖,驚地一眾星君都不敢再開口了。

    “中天和妖族勢不兩立,我難道不知嗎?!”莫正陽環視眾星君,滿臉怒容,道:“可再打一場,你們誰敢說必勝?!難道白白去送死嗎?!”

    七曜星君道:“大帝,我們還有承露盤……”

    莫正陽道:“諸位以為正陽怕死嗎?二十年前,正陽從先師手中接過大帝之位,先師仙逝後,正陽便立下血誓,與妖魔勢不兩立!若能一站殲滅山妖、雲妖,正陽縱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說到此處,莫正陽話語漸漸轉向悲涼,道:“然而人力有窮時,正陽一旦身死,帝位不得傳於後人,中天又有誰能抵擋山妖和雲妖?諸位若自信能與之抗衡,正陽這便自廢修為,將帝位拱手相讓,隻要中天安寧,四夷伏誅,正陽死也瞑目了。”

    土德星君聽後一臉慘然之色,道:“大帝何出此言?中天億萬生靈安危,全係於大帝一身,隻要有利於中天,我等自然遵從。”

    危宿星君見此也不好再多說,其餘星君也紛紛道:“但憑大帝吩咐。”

    莫正陽神色稍斂,道:“此次議和,並非是向妖族屈服,而是爭取數月乃至數年的時機休養生息。我中天有萬裏廣袤疆土,億萬生民,而山妖偏居一隅之地,人力物力皆是不及中天。先前我等大敗,便是犯了冒進輕敵的錯誤,若是能固守各地,與妖族打持久戰,則三年五載之後,妖族後繼無力,必然要敗,又何必急於一時之勝負?”

    眾星君聽了,都是麵露沉思之色,倒是金德星君道:“為今之計,也隻好如此了。”

    莫正陽收起了紫微星神槍,最後看了眼眾人,不再多說,默然走出了紫華宮。

    那一道背影,在子黍眼中,不知為何顯得異常蕭條。

    連大帝都是如此,這中天,又有何希望可言?

    默然看了眼眾星官,子黍也是不告而別,走出了紫華宮。

    飛星峰下,仍可見無數難民,如蟻群一般黑壓壓地圍成了一片,走得進了些,便能看到他們暗淡裏有含著一絲希望的眼神,早已將道一門視為了唯一的救星。

    這一幕,子黍先前在上清的山腳下也是看到過的,那時他還是和楊百喜等人在一起,同是這些難民中的一員。

    默然看著山下的難民,子黍一時間悲從中來,再難壓抑,扶著一株枯鬆痛哭了起來。

    短短百年,如夢似幻,過去的就再也回不來了,前路又到底是什麽呢?人生在世,不論有多少雄心壯誌,多少意氣風發,唯一能確定的,竟是死!任憑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又有多少區別?連大帝都不能主掌自己的命運,又何況是他,何況是山下的這些難民!

    況且人生際遇,如浮萍落花,有的落於屋上,有的落入池塘,更有的要淪落到溝渠之中,車道之上,任千人踩,萬人踏!同是一樹落花,尚且有這般不同,又何況天下億萬生民?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個人在天地間不過是一抹草芥罷了,掙紮一世,追求一世,又到底是為了什麽!注定要生離死別,注定什麽都留不住,那麽人生在世,又與一個過客有何區別?古詩上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那又有什麽道德可言?什麽公理正義可說?既然大家都是這世上的一個過客,那我縱然殺千人,屠萬人,鬧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又有什麽愧疚可言?都不過是一死罷了!

    到這一刻,他才隱隱明白那些禍亂天下的人到底在想著什麽,正因為如此,才更覺得了無生趣,隻想嚎啕大哭一場。不哭不足以宣泄心中的苦痛,不哭也不足以表明心中的絕望。他不怕死,如果這世上的死真正有意義的話。如今讓他絕望的,恰恰是看到了這一切的生生死死,掙紮追求,都毫無意義!隻要我有力量,隻要我有權勢,甚至不需要心如鐵石,隻需要稍稍的一點自私,便能讓成千上萬的人為之而死,逼得無數人走投無路,隻好去上吊、跳井、沉塘!人的生命這樣脆弱,卻偏偏置身在這樣一個廣袤無垠的天地裏,什麽都做不了主,卻又什麽都想要,甚至什麽都要盡善盡美,豈不注定了是一個悲劇!在這樣的絕望裏,是選擇壓抑自己,還是及時行樂?恐怕曆史上那些十惡不赦,罪不容誅的大奸臣,大惡人,也都曾像他這樣痛哭過一場,然後才徹底走上一條摒棄良心,不擇手段的道路吧?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