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腐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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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來,在爹娘亡故之後,這是子黍第一次大哭,其悲痛之深,不亞於眼見爹娘被殺,仿佛自己的心也在這一場痛哭中隨之一並死去了。
這一場大哭,哭掉了他所有的猶豫和迷茫,隻剩下心如死灰般的木然,仿佛便是讓紫華宮就此崩塌,天地就此破滅,在他眼中,也不過是煙花開落,無動於衷。
等到眼淚漸漸幹涸,癱坐在枯鬆之下,才發現身後還有一人,一直在默默看著他。
子黍抬起頭來,見是庫樓,庫樓沒有笑他,而是黯然地垂下了頭。
他走到子黍身旁,也是席地而坐,似乎想說什麽,默默想了想,卻是遞給了他一個酒囊。
子黍看了看那酒囊,又看看他,伸手接過,喝了一口,卻隻覺得入口的酒如烈火一般嗆人,不由得咳嗽了兩聲,卻仍是仰起頭喝了一大口。
“好酒!”子黍喘了幾口氣,將酒囊還給了庫樓。
其實他根本不懂酒,不過這酒卻是夠醇夠辣,所謂借酒澆愁,大概就是這種辣酒吧。
庫樓接過酒,臉上的表情卻是似哭非哭,“我難受的時候,就喜歡喝上兩口,所以平常帶的都是辣酒。”
子黍問道:“我看你整天愁眉苦臉的,是有什麽傷心事?”
庫樓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也喝了口酒,酒量竟比子黍還差,咳嗽了好幾聲,臉色也變紅了許多,這才大著舌頭道:“人生……人生自是有癡情嘛。我沒你那麽慘,家裏都還好,也沒什麽喜歡的人,在闌珊宮過得也還……還不錯吧。”
子黍道:“在水底關了一個月,這也不算事?”
庫樓哈哈一笑,伸手點了點,“這算一件,哈哈哈,算一件……他媽的!要不是你還記得,說不定我已經爛死在牢裏了。”
子黍默然無語,看著庫樓的表情,這一刻倒是比他灑脫多了。
庫樓又灌了一口酒,道:“你別看我是什麽庫樓星官,其實,其實我根本不喜歡打架,更不想殺人……殺來殺去的,好沒意思。我在闌珊宮,最喜歡的事,就是看雨了。看雨……看船……還有看人。”
“這算什麽?”子黍有些不解。
庫樓道:“看人……人來人去,看船……也是船來船往。這就是愁啊!”
說著,又喝了口酒,已是半醉,紅著臉道:“今兒這個,明兒那個,有什麽區別?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甚悲愁喜?”
闌珊宮弟子多附庸風雅,子黍讀的書不算多,也聽不懂庫樓酒後囈語,到底想說些什麽。
庫樓卻是自說自話,吟詠道:“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
子黍默然起身,看著頗有醉意的庫樓,轉身便要離去。
“愁啊,一江春水……呸!什麽東西?”庫樓忽然喃喃罵了一句,伸手一摸,竟摸上來一條灰黑色的蛆蟲。
子黍見此一怔,庫樓的酒也醒了大半,呆呆地看著手上的蛆蟲,忽然一躍而起,看著這一株枯鬆。
“挖開看看。”子黍說著,已是抽出了神劍幽篁。
庫樓也抽出佩劍,往泥土中捅去。
隨著土層被翻開,越來越多灰色的蛆蟲浮現,到最後兩人對視一眼,暗運真元,往土中一震,隻見泥土翻飛,當中露出一具滿是蛆蟲的屍體,早已是麵目全非,隻勉強看得出人形。
“滋!”
子黍收起幽篁,屈指一彈,一道電光閃過,電死了那些在屍體表麵的蛆蟲,在這些表麵的蛆蟲死光之後,從屍體的心口中鑽出了一條細長的蛆蟲,周身帶著三層灰霧,顯然是一隻小妖。
庫樓道:“竟然還有活著的小妖,藏在道一門這麽久都沒有被發現,莫非道一門已經完全被妖族滲透了?”
子黍問道:“你會煉魂之法嗎?”
庫樓攤了攤手,道:“這是紫微宮禁術,恐怕隻有紫微宮長老會。你莫非是想從這小妖身上找證據?”
子黍屈指一彈,一道細小電光落在這蛆蟲小妖之上,當即將之電得抽搐起來,卻又不至於傷了其性命,“不錯,隻要能找到這小妖的記憶,就能抓出那藏在道一門的奸細。”
庫樓道:“我之前見過那奸細一眼,雖然沒見到真容,要是讓我遇見,說不定能夠找到。”
子黍點了點頭,忽然道:“我的幾位師兄師姐還在道一門,應該能有些線索。”
庫樓問道:“不去找道一門的人?”
子黍道:“不要打草驚蛇。”
庫樓點了點頭,皺眉看向那蛆蟲小妖,忍著惡心將之抓起,收入儲物盒,蓋好蓋子收入懷中,又將浮土重新蓋上,以免為人所覺。
錢鉞和奕真之前便在道一門調查妖族奸細之事,不過生怕引起懷疑,一直沒有上山,而是留在了山下的一處鄉村,暗中觀察道一門內的動靜。
子黍按照當初和錢鉞、奕真兩人分別時的地點找去,一番尋覓,果然見到了山村中的錢鉞和奕真,除了這兩人之外,樂萱和宇文晏竟然也在。
四人本在一間破舊草屋之中低聲商議,忽然見門被推開,都是一驚,待到見了是子黍,這才紛紛鬆了口氣。
“小師弟!”樂萱見子黍平安無事,當真是又驚又喜,第一個到了他身前,一身紫羅襦隨風而動,容色豔如桃李,風采不減往昔。
子黍見了樂萱也是頗感意外,“七師姐,六師兄,你們怎麽也在這裏?”
宇文晏苦笑一聲,道:“關外打了敗仗,一路逃到這兒,想到三師兄和四師兄,自然就過來了。”
樂萱也道:“我們先前還擔心你一個人會不會出什麽事,現在看到你平安就好了。”
子黍道:“對不起,師姐,先前我……”
樂萱抿嘴一笑,道:“你不用解釋,我們相信你,也沒人會亂說的。”
當初子黍為了救下甲龍王女離裳,可謂是當眾反叛人族,此事一直是他心中一個心結,這次回到人族也是心中惴惴不安,深怕有人拿此事指責他是叛徒,此刻聽,雖然知道眾口悠悠,信不得真,卻也是心中一暖,道:“師兄師姐,真是萬幸,大家都平安無事。”
“有我在,當然不會出什麽事,”樂萱回頭看了眼宇文晏,眼裏帶著點點笑意,拉著子黍進了草屋,這時才看到庫樓還站在外邊。
“你是……庫樓?”樂萱愣了一下,不知庫樓怎會出現在此。
子黍簡短地解釋道:“我和他在路上遇見,便一起過來了。關於妖族奸細的事,他也知道不少。”
聽到此語,錢鉞和奕真都多看了庫樓幾眼,庫樓苦笑兩聲,向眾人打了個招呼。
六人聚在這一間狹小的草屋之中,圍著一張桌子,隻見桌上正是一份飛星峰的地圖,卻是相近無比,描繪出了各處建築乃至其中居住之人,顯然是道一門內部泄露出來的。
錢鉞道:“小師弟你來看看,先前聽天門星官說,那個林海仙林長老失蹤了,我們覺得他和八師妹的死有很大關係,本打算先從他下手,這一下卻是線索全無。好在這幾日道一門上下來往之人極多,我們借此上山,想來不會引起太大注意,那時在山上細查,說不定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子黍聽後,看向庫樓,卻見庫樓也正看著他,猶豫片刻,道:“先前我和庫樓道友在山上無意間發現了一具屍體,現在聽三師兄這麽說,莫非這屍體便是那個林長老的?”
錢鉞聽後一驚,追問道:“在哪裏?帶我去看看。”
奕真也道:“這幾日我們一直在山下,確實沒見到有人下山,那個林長老在山上莫名其妙失蹤,我們之前還百思不得其解,如此看來,或許真有可能已經被殺了。”
“走,我們這就去看看。”樂萱當即拉著子黍出了屋,眾人也緊跟而上。
重回道一門,子黍帶著眾人回到那一株枯鬆下,道:“屍體已經近乎腐爛,要不要讓道一門的長老來辨認?”
錢鉞道:“天門星官和我們還算熟悉,可以叫他過來。”
庫樓道:“最好再找一位紫微宮的長老。”
錢鉞一怔,沒有答話,奕真替他問道:“為何要找紫微宮的長老?”
庫樓苦笑道:“抓了個活的小妖,我們想試試用紫微宮的煉魂術,看看能有什麽效果。”
奕真點了點頭,看向錢鉞,錢鉞默然片刻,道:“好。我去叫人,你們先在這看著。”
眼見錢鉞一人走入紫華宮中,子黍道:“先把屍體挖出來,師姐你還是不要看了。”
樂萱輕哼一聲,道:“你師姐我看過的死人可也不少了,難道還會被一具屍體嚇到?”
子黍見此尷尬地笑笑,與庫樓一並翻開了那片浮土。
浮土之下,一具滿是蛆蟲的屍體頓時浮現出來,全身皆已腐爛,咋一看去,仿佛一堆變質發臭的腐肉,帶著撲鼻的惡臭味。
“唔!”樂萱見了這一堆腐肉,一下子變了臉色,捂著鼻子練練後退。
宇文晏見此,故作詫異地道:“哎呀呀,師妹你怎麽啦?是哪裏不舒服嗎?”
樂萱見了宇文晏這幅陰陽怪氣的表情,臉色一紅,氣道:“你再說!哼!也不知道是誰當初喊的,‘師妹啊!救命啊!救命啊!’”
說到後來,樂萱模仿著宇文晏當初被甲龍大妖追殺的情景嬌聲嬌氣的喊了起來。
宇文晏聽後也是臉頰騰一下紅了,忙轉過身去,道:“師弟,這屍體我看有問題,雖然腐爛很嚴重,但應該剛死沒幾天。”
子黍問道:“六師兄,你看出了什麽線索?”
宇文晏本身擅長通靈之術,在上清也是修行《靈文鬼律》,終年和鬼神打交道,見了這屍體之後,折下一節枯鬆枝,撥弄了兩下,道:“大概是在三天前死的,身上沒有致命傷,要麽是被腐屍蛆蟲寄生,要麽就是中毒而死。”
奕真道:“中毒?打開他的舌頭看看。”
宇文晏將枯枝插入屍體口中,翻開之時,隻見舌頭一片青綠色,顯然在死前服用了什麽丹藥。
庫樓見此一怔,道:“看樣子這人是中毒死的,那麽為什麽還被下了腐屍蛆蟲?”
子黍道:“如果他是被那妖族奸細所殺,這蛆蟲就不會是先行下在身上的,恐怕是死後再下了蛆蟲,以便毀屍滅跡或者控製屍體。”
奕真點頭道:“有道理,腐屍蛆蟲一族素來精通此種手段,吞食死人之後再化做其模樣,當真防不甚防。”
“讓我看看!”
一道急促的聲音響起,隻見一個矮胖子擠了進來,正是道一門的天門星官。
子黍等人散開一點,才見錢鉞已是回來,而他身後還跟著一位女子,竟是紫微宮的天相星官。
天門星官初見屍體的模樣也是嚇了一跳,湊近一些研究,忽然長歎一聲,喃喃道:“確實是林長老,確實是林長老……”
錢鉞道:“天門長老,你覺得這是誰下的手?”
天門臉色幾番變幻,遲遲沒有開口。
庫樓見此,取出懷中的儲物盒。
子黍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又看向天相,問道:“天相長老可要看看?”
天相一揮袖袍,儲物盒落入懷中,其中的蛆蟲小妖已是奄奄一息,趴在盒中蠕動,她眼裏閃過一抹紫光,盯著那小妖,忽然伸手掐訣,指尖冒出一縷紫霞,落在那蛆蟲小妖之上,小妖當即抽搐起來,片刻間已是蜷縮成了一個小團。
煉魂術作為紫微宮禁術,類似於丹鼎派的煉丹,不過煉製的對象卻是魂魄,以自身神念煉製對方魂魄,當中自然有不少凶險,天相已是大星官,麵對這區區一隻小妖也不敢掉以輕心,眸中紫光閃動,指尖一縷縷紫霞交至,如此過了一刻鍾,才將那蛆蟲小妖煉化。
紫光散去之後,盒中的小妖已是消失,僅剩下一枚雜色魂珠,隻有米粒大小,看上去能記得的信息也極為有限。
作為煉製者,天相已是對這小妖的記憶一清二楚,將盒子遞出,問道:“你們誰要看?”
錢鉞伸手取過魂珠,閉目凝思片刻,睜開了眼,鬆手時那枚魂珠已是化為飛灰。
煉魂術煉製的魂珠都是一次性的,此時知曉那小妖記憶的隻有天相和錢鉞,其餘人都看著兩人默不作聲。
過了片刻,錢鉞說道:“這小妖新誕生不久,意識極為模糊,似乎是被煉製到丹藥裏的。”
“丹藥?”宇文晏看向那位林長老的屍體,其舌頭正泛著點點綠光。
天相道:“紫微宮中對這腐屍蛆蟲一族也有不少記載,這些蛆蟲最擅長控製他人,又能夠不斷進行自我分裂,這小妖恐怕是剛剛從那妖族奸細身上分裂出來,之後便被煉成丹藥入了此人口中。”
自從天門出來之後,奕真便一直看著對方,眼見天門隱隱有心虛之色,忽然踏出一步,厲聲道:“天門!你還想瞞下去嗎?!”
天門嚇了一跳,愕然地看著奕真,卻見奕真緊逼兩步,道:“是你!”
眾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到了天門身上,天門聽後勃然大怒,罵道:“放屁!老夫在道一門百二十年,斬殺的妖魔不計其數,怎會與妖魔有染!”
奕真追問道:“那你為什麽不說?!這林長老死了,而且就埋在道一門內,你敢說你毫不知情?”
天門擦了擦冷汗,道:“我……我怎麽就知道了?林長老要去哪裏,我怎麽管得著?”
奕真冷笑道:“你要是不知道,你心虛什麽?”
天門深吸了口氣,道:“我隻是想到……他,林長老他……和徐長老走得比較近。”
錢鉞聽了,想到當初所見韓師妹的信,眼裏閃過一抹殺機,“那徐長老在哪?”
天門道:“他是掌門的弟弟,絕無可能是妖族奸細,你們還是不要亂猜了。”
奕真冷笑道:“絕無可能?天門長老又憑什麽來保障?”
天門一時語塞,心底裏也已是對那徐長老產生了不少懷疑,然而徐長老畢竟是六甲掌門的親弟弟,多年來從未下過山,又是如何變成妖族奸細的?
“你們……要怎樣?”猶豫之下,見上清派眾人定要去找那徐長老,天門也不好再攔,隻是道:“若徐長老是清白的,豈不是鬧了大亂?”
宇文晏看了眼那具屍體,道:“這個我有法子。”
樂萱聽了此語,臉色一變,指著宇文晏道:“你……你變態!”
宇文晏一怔,無辜地看著要怎麽樣,師妹你怎麽就罵我了?”
樂萱哼了一怔,道:“我還不知道你?肯定是要鼓搗這屍體去嚇人!變態!”
宇文晏辯解道:“這怎麽能算變態?我養的是蠱蟲,又不是蛆蟲。”
樂萱道:“你就是!正常人能養這些東西嗎?”
宇文晏聽後苦笑一聲,不再爭辯,伸手取出一個盒子,盒子中裝著一隻瓢蟲般的小蟲子,宇文晏低聲對那蟲子念了幾句,揮手一指,那蠱蟲便落到了屍體身上,屍體竟然也為微微顫動起來。
“這……”天門看著那腐爛的屍體重新從坑裏爬出,也不近一陣惡寒。
子黍道:“我倒是覺得六師兄這法子好,若那徐長老真的是殺人凶手,見到屍體複活難免要嚇一跳,露出些馬腳來。”
天門苦笑道:“就這個樣子,誰見了不嚇一跳?”
錢鉞道:“嚇不嚇他無所謂,驚慌失措之時最易露出本性,借這個機會和他過過招,看看是不是有問題。”
庫樓點頭道:“好,我和那妖族奸細交過手,再讓我和他動一次手,我絕對認得出來。”
“事不宜遲,走。”錢鉞轉向天門,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天門長老,帶路吧。”
天門苦笑兩聲,隻得帶著眾人往那徐長老的府邸走去,宇文晏動了道術,將那屍體掩蓋在一團黑霧之中,旁人隻能模糊看出一個影子,而庫樓則是和子黍先行一步,繞到那徐長老府邸的後方,以防徐長老提前得知消息逃走。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