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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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你和那妖女還有沒有聯係?”蘇樺看著子黍,忽然這般問道。
當初小薇竊取上清神藥,蘇樺對此印象深刻,何況當初寧劍書就是因此出事,蘇樺對於子黍和妖族勾結的事情,第一反應就是此事。
子黍知道上清的往事,他若是如實坦白,必定會受到重罰,可此時此刻,他又有什麽好畏懼的?他相信天雪的話,相信寧謙君、寧劍書,甚至相信朱雉,相信他在昏暗洞穴中見到的黑澤玄蛇,相信大牛、相信巧兒,也相信離裳,相信那個騙了他數次,他卻仍甘心被騙的姑娘……
“是,”他抬頭看著蘇樺,一字一句地道:“我喜歡她。”
此語一出,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外人或許不明就裏,上清派的人卻紛紛後退,連跪在一旁的錢鉞都一躍而起,踉踉蹌蹌地退開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子黍,仿佛在看什麽怪物。
東鬥星君聽後,臉色陰沉地可怕,一雙幹澀的老眼盯緊了子黍,“斬妖崖上的事情,你都忘了嗎!”
子黍道:“弟子沒忘,弟子認為,寧師叔沒有錯,柔絲妖王也沒有錯。”
東鬥怒道:“你的意思是,我們錯了?!你的師祖們錯了?!”
子黍合了合眼,道:“也沒錯。”
“哼!”東鬥怒極而笑,“哈哈,好笑,當真好笑!這也沒錯,那也沒錯,那到底是誰的錯!”
“是觀念的錯。”這三年多來,子黍第一次將心中的話語說出,他看著東鬥,又看向師尊蘇樺,看向那數百位在一旁指指點點的星官和星君,大聲道:“憑什麽人和妖便一定要你死我活?憑什麽隻許有恨,而不許有愛?憑什麽要因為一己恩怨,讓天下圍著你們轉!”
這最後一句話,石破天驚,落在眾星官和星君的耳中,都是嗡嗡作響,甚至連紫微大帝也是勃然變色,不知不覺間捏緊了雙拳。
“你說,我們打妖族,都是為了一己私怨?”蘇樺低聲說著這句話,眼裏滿是失望。
子黍搖了搖頭,道:“妖族也是一樣。底層的百姓,星師,甚至是那些妖眾、小妖,都不想打仗,因為一旦開戰,最有可能死的便是這些人和妖。妖族進犯人族,是高層利欲熏心,可人族打入妖族之後大開殺戒,卻也是因為一己私怨,這般殺來殺去,殺了幾千年也沒停過,這難道不是觀念的錯嗎?”
蘇樺仰天長歎,淡淡說了一句,“你起來吧。”
子黍果真站了起來,雖然麵對著漫天指責,可他卻並無一絲負罪感。按照人族的法律,他顯然是犯下了死罪,可隻要心中認為自己沒有做錯,那也就夠了。
“師弟,你說此事該如何處理?”東鬥皺眉看了子黍一眼,又向蘇樺問道。
蘇樺垂頭不語,看去更顯蒼老,片刻之後,問道:“老九,你可做過對不起人族之事?”
子黍搖頭道:“沒有。”
右樞星君卻插嘴道:“還敢抵賴!遠東郡的妖魔,不是你引來的麽?!”
子黍聽後一怔,不料右樞星君對自己的誤會竟如此之大,“還望星君明鑒,晚輩雖與妖族有所往來,卻絕無對不起人族之事,若有半句謊言,願就此自裁謝罪。”
“哼!”右樞星君冷哼一聲,卻是不信,還要再說,卻見左樞星君伸手攔住了他。
“師兄,妖魔入侵之事,確實與他無關。”左樞星君輕歎一聲,道:“當日他也曾向我教中長老示警,隻可惜我等未有先見之明,卻是錯失了良機。”
天籥也道:“師叔,遠東郡之敗,我等難辭其咎,確實與外人無關,您若真要怪,還請先責罰弟子。”
右樞聽師弟和天籥都這般說,再看向五道教眾星官,隻見人人皆有愧色,顯然所言不虛,倒是他之前一直在後方,不知曉子黍曾去五道教提點之事,以致鬧出了這般烏龍。
揮了揮袖袍,右樞麵有慍色,卻是不便再說了。
右樞方才作罷,天床又站了出來,對著子黍道:“當日在黑澤外圍,天一你現身阻攔我和北極師弟,救下甲龍族王女,莫非這還不算與人族做對?”
子黍一想到天床所修煉的歹毒丹火太乙陰火,對她的指責便不客氣了許多,“得饒人處且饒人,天床星官若真有通天本領,怎不去正麵戰場力挽狂瀾?當初星官要對妖族趕盡殺絕,勢不兩立,今日見了眾妖族卻還要笑臉相迎,力求媾和,當真良心便不會痛麽?”
“你!”天床氣得胸口起伏,身子微顫,右手一招,琉璃盞已是浮現,當中陰藍色火焰跳動,正是太乙陰火。
“夠了!”蘇樺卻是突然大喝一聲,子黍一驚,而天床也被其星君威嚴所懾,恨恨地看了子黍一眼,卻沒有真上前和他動手。
“老九,此後不再和妖族往來,我便還當你是弟子。”蘇樺臉色陰沉地看著子黍,言下之意,子黍若是不聽,便要將他逐出門牆了。
子黍看著蘇樺滿頭的白發,一時間黯然下去,卻是低頭不語,遲遲沒有做出抉擇。
“好……好……”蘇樺見他不答,嗬嗬笑了兩聲,神色複雜難言,既是悲苦,又仿佛有著點難言的欣慰,子黍不知道這種荒謬的欣慰感是怎麽來的,可是在他看著蘇樺時,他卻時從蘇樺的眼裏看到了一絲欣慰,而不是失望。
蘇樺緩緩轉身,環顧上清派眾人,最後向東鬥星君行了一禮,道:“師兄,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你我雖有千年之壽,可在這紅塵之中,亦如流光幻影。師弟我已是命源枯竭,想來不會有三年之壽,有道是‘世情惡衰竭,萬事隨轉燭’,浮世榮辱,早已不再縈懷於心。可上清立派九千年,自上古而至於今,名聲卻不能壞於我手,蘇樺在此謹向諸位同門謝過,願就此退出上清一派,死後亦不設靈位,以免遺羞後人。”
東鬥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弟!你發什麽瘋!”
“師,師尊……”奕真也結結巴巴地,張著嘴不知道在說什麽。
上清諸星官也是神色大變,原以為蘇樺要就此將子黍逐出上清,不料他卻是要自己引退,若非是被子黍氣糊塗了,又怎麽會說出這番話來?
蘇樺看著眾人驚愕之貌,卻隻是淡淡一笑,正如他所說,對俗世榮辱早已淡忘,此時非但上清派,人族與會星君和星官無一不為之失色,關注的重點一時間都從子黍轉移到了蘇樺身上,數千年來,聽說過驅逐星師、星官的,可從未聽說過哪個門派會把自家老祖逐出來,若是蘇樺真的因此引退,上清相當於是垮了一半。
“師尊,都是弟子的錯,弟子願就此退出上清,絕不連累上清聲名!”子黍見了蘇樺這番言語,還以為說的是反話,連忙又跪了下去,發誓自願退出上清。
蘇樺卻是伸手扶住了他,道:“起來,你不必自責。當初我收你為徒,雖有緣分之故,卻也含了半分私心。那時上清神藥受損嚴重,你雖非主因,卻也牽連其中,我願收你為徒,一來看在你初心不壞,二來便是想讓你知恩圖報,回杜家之中將息壤取來,好重新溫養神藥,了結這一份因果。後來你果然沒讓為師失望,帶回了息壤,卻也遭逢大變,痛失雙親。此事雖非因我造成,可參與其中,便有了因果,真要說來,也是為師欠了你一份人情。你在上清的時日不多,我也未曾真正教導過你,你能有今日這番成就,多是靠自己摸索得來,如今我若是因上清聲名就此將你逐出門牆,雖非不可,到底內心有愧,為師一生問道,又豈能做此等事?”
聽著那蒼老但溫和的聲音,子黍眼裏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或許是他自認為自己和蘇樺的關係遠不像是幾位師兄師姐那樣,所以從未想過蘇樺會為了他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
其實,當初上清神藥失竊之事,本就和他逃不了幹係,蘇樺就是不收他當弟子,逼著他回到杜家去取息壤,他也是無可奈何,隻好遵從的。可蘇樺卻沒有這麽做,而是收他做了第九個弟子,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或許也是最後一位弟子了。這些年來,蘇樺確實沒怎麽教導過他,可對他也算不錯,就更別說幾位師兄師姐了,真要說來,他對上清的依賴遠大於上清對他,蘇樺又有何愧疚可言?
“師弟,你可別糊塗了。”東鬥見蘇樺神情堅定,長歎了一聲,“元師姐的事,你我有目共睹,豈能讓此等醜事再發生於我上清門下?”
蘇樺淡淡一笑,道:“所以我要退出上清,這樣便也連累不到上清的聲名了。”
東鬥臉色一沉,怒道:“這難道隻是上清的聲名嗎?!還是說這等事隻要不是發生在我上清門下,師弟你便心安理得了?!”
蘇樺道:“師兄,你別急,元師姐的事,和現在不一樣。這麽多年過去了,難道你還以為,當初的事隻是因為寧師兄愛上了妖魔?”
東鬥一怔,道:“你又有什麽想說的?”
蘇樺指了指子黍,道:“他比寧師兄要好。”
東鬥看了看子黍,子黍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有些不敢看東鬥的目光。
“憑什麽?”東鬥哼了一聲,追問道。
蘇樺咳嗽了一聲,道:“這麽多年來了,我們一直怕傷了師兄弟的感情,有些話便沒有細說。如今我既然宣布退出上清派了,這些話自然也就沒了顧忌。師兄,我還認你是師兄,無論是不是上清門人,這些稱呼喊了千年,是改不掉了。總之當初,寧師兄的事情,確實是他不好,即便是寧師兄複生站在我麵前,我也要罵他的。”
“哼!你說要退出上清,就是為了發發牢騷?千歲的人了,行事還如此兒戲!”東鬥聽了這番話,卻是嗤之以鼻。
蘇樺卻是神情莊重,道:“師兄,我問你,元師姐的性子怎樣?”
東鬥聽後不假思索地道:“外柔內剛,心高氣傲。”
蘇樺繼續問道:“以元師姐的性子,能容忍寧師兄在外邊納妾生子麽?”
東鬥默然片刻,搖了搖頭。
“那你覺得,如果當初那人不是柔絲妖王,而隻是平常女子,師姐又會怎樣?”
“沒有如果。”
“我知道,我隻要師兄你的答案。”
“哼!”東鬥臉色陰沉下來,“以元師姐的性子,怎麽可能容忍寧師兄在外麵沾花惹草?恐怕早與寧師兄斷了婚約,一心修道去了。”
“那師兄你覺得,這個結果,與那女子是不是妖王,又有何關係?”
東鬥一時語塞,卻是答不上來。
蘇樺直視著東鬥,道:“錯的不是寧師兄愛上了妖王,而是寧師兄早已心有所許,卻違心地答應師命娶了師姐!”
東鬥與蘇樺對視,看著蘇樺堅定的神情,不禁咧嘴一笑,滿是苦澀之意,“這麽說,寧師兄不娶元師姐,便什麽事也沒有了?”
蘇樺點了點頭,道:“是。”
東鬥冷冷道:“可當初那柔絲妖王險些毀了整個上清。”
蘇樺哂笑一聲,道:“師兄,你覺得該死的,不是因為寧師兄與妖族相戀生子,而是寧師兄愛的竟然是一位妖王,甚至生下來的孩子也成了今日的妖王,至今仍在威脅著上清的生存,不是麽?若是那女子不是妖王,而是什麽小妖,或者尋常的弱女子,師兄為了防止惹出麻煩,恐怕早就動手替寧師兄殺了吧?”
東鬥一怔,默然不語。
蘇樺卻是更近一步,逼問道:“師兄,我就問你,你會不會?會不會?!”
東鬥被逼急了,臉色一紅,怒道:“會!怎麽樣!你不會嗎!”
蘇樺慘笑一聲,點點頭,道:“在當年,我也會。可現在一千年過去了,師兄你再看看得失,真的值嗎?即便不問值不值,求了千年的道,問一問自己的道心,當年到底誰對誰錯?”
東鬥臉色劇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蘇樺喘了兩口粗氣,突然間好像泄了氣的皮球,看了子黍一眼,有些頹然地問道:“你覺得他是對的?”
蘇樺道:“不管對不對,元師姐的悲劇,一次就夠了。”
說到此處,蘇樺伸手拉住了子黍,往前走出幾步,看向人族眾星君和星官,朗聲道:“我這徒兒膽大妄為,若有得罪了諸位的地方,還望見諒。他既然說自己從未做過不利於人族之事,我這個師父便相信他一回,還望諸君給老夫一個薄麵,相關之事,切勿再提。”
眾星君不料蘇樺竟如此護短,他們和子黍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何況這些星君大多是百歲以上,甚至幾位和蘇樺、東鬥的年紀也差不多,已是大限將至之年,什麽事情沒見過?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大多對蘇樺淡淡笑了一下,便算是揭過此事了。
正當蘇樺以為此事了結之時,卻聽見一道冷幽幽的聲音傳來。
“西鬥便是如此處置徒弟的麽?”
蘇樺愕然地抬頭望去,眾星君聽了也無不色變,驚愕地看向那說話之人。
說這番話的,正是當今的紫微宮宮主,紫微大帝莫正陽!
子黍能夠明顯感覺到,蘇樺握著自己的手緊了一下,看著蘇樺愕然的模樣,心裏稍感溫暖,卻也有些心疼,道:“師尊,弟子本就該受罰,您為弟子做的已經夠多了。”
蘇樺的手顫抖了一下,拉了一下子黍,讓他與莫正陽正麵相對,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大帝要怎樣處罰?”
莫正陽閉目想了片刻,道:“廢去星位,貶為庶人。”
此語一出,眾星君都是驚地合不攏嘴,對一個星官來說,廢去星位,比殺了他還難受,眾星官雖然都知道大帝嫉惡如仇,卻也沒想到會在蘇樺這位西鬥星君站出來袒護自己徒兒的時候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又要讓蘇樺何以自處?雖然蘇樺說自己退出上清了,可這一下打的,卻仍然是整個上清的臉麵啊。
就連子黍自己也沒料到大帝會說這樣的話,一時間愣在原地,有些無法接受。倒不是他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而是大起大落之間,師尊蘇樺剛要替他抗下此事,大帝便說出了這樣的話,仿佛對他有著什麽深仇大恨,非除之而後快的,可他又在何處冒犯了大帝?還是說所有與妖族有接觸的人,都和他一樣要被廢去修為?
大帝的命令,在中天就是當之無愧的聖旨,蘇樺雖然緊緊地抓住了子黍的手,可神色變幻之間,卻仍是不能出言力爭,以至於抓著子黍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哈哈,哈哈哈。”此時,唯有一人在笑,或者說是一妖。
東方極拍手鼓掌,同時做作地打了個哈欠,道:“看著你們這些人唧唧歪歪半天,煩也煩死了,倒還是現在最有趣。”
不少人厭惡地看了東方極一眼,根本沒有搭理他。
東方極倒是迫不及待想看子黍被廢去修為,“動手啊,你們怎麽不動手了?你們主子都發話了,當奴才的怎麽還這麽慢慢吞吞?”
先前還和蘇樺爭辯的東鬥此時聽著東方極的話語,再也忍不住,頓時將滿腔怒火發泄到了東方極的身上,“畜生!住口!”
“呦嗬,有點脾氣,”東方極歪著嘴露出一抹冷笑,當真把紈絝子弟的表情做到了極致,“老家夥這麽暴躁,小心活不長啊。哦,對了,看你這樣子,本來也活不了幾天了。”
東鬥的目光陰冷下來,如同毒蛇一般,看得東方極也有些心虛,身為星君,東鬥沒有再和東方極進行這些口舌之爭,而是嘿地冷笑一聲,冰冷的目光仿佛實質的殺意,令東方極覺得心口一涼,不禁低頭看了看,見自己並無大礙,這才鬆了口氣。
“動手吧。”
莫正陽根本不在乎東方極的話,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蘇樺臉色陰沉,上清的人誰敢動手?四周的人見了他的臉色也有些害怕,倒是天床冷笑了兩聲,道:“也不用太費力,讓我這陰火燒上一燒就行了。”
眼見天床向著子黍走去,不遠處的小薇已是悄然握緊了龍鱗劍,隻待那天床走到子黍身前,便一劍斬出,殺了天床的同時救下子黍。
天床緩緩走到子黍的身前,沿途無人阻攔,蘇樺冷冷地看著天床,可天床卻對眼前的這位星君毫無畏懼之情,隻是淡淡道:“煩請星君讓一讓。”
“師尊,不要為弟子連累了自己。”子黍知曉此事已成定局,倒是淡然了許多,主動掙脫了蘇樺的手。
天床冷笑了一聲,舉起琉璃盞,便要將那太乙陰火吹出。此火灼燒神魂,真的被燒到身上來,輕則損耗神智,重則變成白癡,甚至直接被燒散三魂七魄,以天床的手段,何止是要廢去子黍的修為,更是要讓他直接變成白癡,以傻子的狀態度過餘生!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