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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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國,四月。

    子黍坐在馬車外,抬頭默默看著天空,一望無際的蒼茫,一望無際的遼闊,一望無際的寒冷。

    覆滿白雪的大地也和天空一樣。

    龍勿離坐在車內,同樣也一言不發地看著子黍。她近來好似懂得了許多,許多孩子不曾懂得的東西,於是也學著子黍沉默下來,默默望著那蒼茫的天地,和天地中的他。

    倒是又一次做了俘虜的元亓音,仍是騎著她的紅馬,不安分地繞著馬車轉圈。

    理由也很簡單,馬車走得太慢了。

    “照這個速度,十天半個月都去不了玄武靈廟。”

    “喂,你們還急不急啊?”

    “再這樣拖拖拉拉的,我可要先走了!”

    說是這般說,可她的身上如今還有子黍下的五星連脈禁製,隻與普通人無異,根本不敢孤身行走在這片雪原之上。

    子黍對元亓音的牢騷卻好似充耳不聞,隻在眉心有一點光暈閃爍,那是他在修煉凝魂術。

    雪原很大,漫無邊際,若非熟識之人,隻怕很快便會在一片蒼茫之中迷失方向,元亓音雖是自幼在天府長大,走過這片雪原時仍是神色不安,隻想快快離去。

    “我出境之前,聽人說,這裏是喀合省?”子黍看著在眼前晃悠的元亓音,忽然問道。

    “是啊。”元亓音歎了口氣,眼神不經意間望向北方,元家就在喀合省內,隻是她現在傳不出消息,卻是等不到家族的救援了。

    “那麽,這裏是哪裏?”子黍沉吟片刻,又指了指地下。

    元亓音隻覺得有些好笑,可是看著四野的蒼茫,又不禁歎了口氣,道:“闊亦田。”

    “闊亦田?好怪的名字。”說這話的不是子黍,而是龍勿離。

    元亓音抿嘴一笑,道:“這是北狄語,意味寒冷的地方。”

    中天以西曾有戎族,被平定後部分逃亡北方,遂成為今日的北國戎狄,不過北國的掌控者畢竟多是狄族,是以北國通用北狄語。

    “寒冷?倒還真蠻冷的。”龍勿離聽了解釋,縮了縮身子,又躲回到馬車之中。

    子黍看著地上的積雪,問道:“北國有春天嗎?”

    元亓音道:“有啊,再過一兩個月,積雪就要融化了。那個時候,水草豐茂,牛羊遍地,天高地遠,誰也管不著你……”

    子黍笑道:“比現在要好很多吧?”

    元亓音臉色一變,有些恨恨地看了子黍一眼,緊緊閉上了嘴。

    子黍仍是仰望著蒼茫的天空,道:“北國若真有你說的那麽好,就不會打仗了。”

    元亓音低著頭,默默跟在馬車後麵。

    子黍卻好似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道:“我想,你要是一個人走在闊亦田雪原上,又沒有修為,那會怎麽樣?”

    元亓音隱隱有些不安,“你什麽意思?”

    子黍道:“你看,前邊有人來了。”

    元亓音聽後,這才豁然驚醒,隻見前麵竟是來了幾名騎馬的壯漢,天氣寒冷,這些壯漢卻都穿著破破爛爛的麻布,留著一口大胡子,身後還背著箭袋,看上去像是打獵的獵人。

    不過,元亓音卻是明白,闊亦田草原上根本沒有適合獵殺的獵物,隻有狼!而狼在喀合省便是圖騰一般的神獸,尤其是雪白的蒼狼,更是被認為天神下凡,凡人萬萬不敢得罪。那麽,這些遊蕩在草原上的遊騎,就隻有一種可能:劫掠者!

    若是尋常人遇上了這些劫掠者,要麽被洗劫一空,要麽被殘忍殺害,可一個貴族小姐,若是失去了保護自己的能力,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搶走後強行安排與某位貴族青年完婚。

    天府民風剽悍,素有搶婚習俗,又是奴隸製盛行的國家,每一個部族都圍繞著一個貴族家庭而生存,奉其為主人。主人家的貴族小姐或者公子到了出嫁的年齡,必須要嫁給同為貴族身份之人方可,而族內除了自家親人外,大多都是平民和下賤奴隸,不同部族之間又常常有矛盾,若是不能與其他部族聯姻,便隻能通過搶婚這一習俗來完成子女的婚姻大事。被搶的女子當中,有的或許早已有了心愛的情郎,但在強權之下也不得不低頭,終生隻能以生兒育女為業,過得大多都很不如意,元亓音自然不希望這樣的厄運降臨到自己身上。

    “站住!”

    “你們是哪裏來的!”

    這幾個劫掠者見到了子黍的馬車,已是有些起疑,待看到貌美如花的元亓音後,立刻拈弓搭箭,紛紛對準了子黍。

    子黍有些愕然地看看元亓音,又看了看自己,雖是聽不懂北狄之語,可也大概能明白幾人的意思,苦笑一聲,舉起了雙手。

    幾個劫掠者見了,大是滿意,何況北國馬車製式與中天不同,子黍一副南方人的相貌,和粗獷的北方男子到底不同,不搶他的,又能搶誰的?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見子黍乖乖不動,已是有幾人騎馬到了元亓音的身前,他們自然能認出元亓音是北國的貴族,但笑得明顯不懷好意。

    元亓音自然知道一個弱女子在闊亦田草原之上遇見劫掠者的下場,這些劫掠者都是各個部族中的流氓強盜,本就是亡命之徒,根本不會在乎她是什麽身份,急色的抓了她便就地享用,貪財的則會把她賣給那些大部族,那些大部族為了解決族內貴族青年的婚姻大事自然會開出一筆高價。總而言之,哪怕她是天府大汗的公主,落到這些人手裏也絕沒有好下場。

    若是往常,她必定放出幾隻可怖亡靈來,弄得這群不開眼的家夥生不如死,可此刻修為被封,隻得眼眸一動,似笑非笑地看著子黍,用北狄語說道:“我呀,我是他家的。”

    她確信子黍不會丟下她不管。

    果然,這幾名劫掠者聽了這番話,立即神色凶戾地看著子黍,抽出了手中的馬刀。

    子黍原想看看元亓音的狼狽樣,不料這些馬賊卻打算先解決他,不由得苦笑一聲,身影一動,已是閃到一人身後,奪下了他手上的馬刀。

    其餘幾人顯然沒料到他動作如此之快,吃驚之下紛紛射出弓箭,竟完全不顧同伴的死活。

    子黍將身前之人推出,隻聽得慘叫一聲,那人已被十幾根箭矢射穿,剩下的人則抽出了馬刀,隨著一聲呼嘯,紛紛揮刀朝他殺來。

    “當!”

    一人手中馬刀方才舉起,卻見寒光一閃,精鐵鍛造的馬刀竟已被斬斷,切口平整,如削木片。

    子黍手中也是刀,極平常的刀,和所有人手中的一樣,可這樣一柄刀到了他的手中,卻仿佛成了神兵。

    剩下的人不信邪,彼此相視一眼,忽然兩人同時從左右側朝著子黍揮刀砍出。

    同樣的兩道寒芒,兩柄馬刀齊聲而斷,這群劫掠者驚駭地看著子黍,已是明白,子黍若真要取他們的性命,也不過是反掌之間。

    子黍道:“帶我去附近的城鎮。”

    幾名狄人麵麵相覷,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元亓音幽幽一歎,道:“你若真要去城鎮,為什麽不問問我?”

    子黍道:“多一個人指路,總是好的。”

    元亓音吃吃笑道:“你根本不相信我,不然,又怎會去問一群強盜。”

    子黍沒有說話。

    元亓音接著說道:“你若真的信不過我,當初就不該放我回來。”

    “我沒有放你。”

    “到了城鎮,你就困不住我了。”

    “三步之內,星君也救不下你。”

    元亓音聽了這句話,臉上的神色終於難看起來,“莫非你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子黍淡淡一笑,靠在車廂旁,道:“錯了,應該是你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元亓音神色變化,忽然換上一副嫵媚的笑容,風情萬種地白了他一眼。

    這種女人味十足的姿態,他曾經隻在小薇臉上見過,不過元亓音卻比小薇更主動,更放肆,就好似成心勾引他一般。

    “原來你也是這般男人,有了一個女人還不夠,非要別的女人徹夜相陪。”

    北國的女子感情奔放,那些南方女子難以啟齒的話題,她們卻是張口就來,元亓音顯然也在此列。

    不過子黍也早已不是昔日的懵懂少年,聽了這話,仍是平靜地說道:“晚上她會陪著你。”

    元亓音顯然知道這個“她”是誰,笑得更開心了,因為她相信“她”絕對看不住她。

    子黍沒有在意她的笑容,隻是問道:“帶路怎麽說?”

    元亓音笑道:“怎麽?你要學狄語?”

    子黍坦然承認道:“是的,到了北國,我總不能隻聽你的話。”

    元亓音眨了眨眼睛,問道:“你不怕我教錯?”

    子黍道:“他們的反應會證明一切。”

    元亓音嬌笑道:“可他們現在隻聽得懂我說的話。”

    子黍也跟著笑了,從南到北,他見過的人也算不少,可從來沒有哪個人像元亓音這般狡猾,狡猾的像是一隻雪原上的狐狸,甚至連那些狐狸見了也要自愧不如。

    “我知道你的演技很高明,可他們呢?”

    元亓音輕歎一聲,又低下了頭。

    她既然敢和子黍說這種話,自然早已明白靠自己逼這些人演戲糊弄子黍是行不通的。

    子黍不再和她說話,而是轉身對龍勿離說道:“你要是學到她的十分之一,我就不用擔心你了。”

    “那我要是學全了呢?”龍勿離臉上看似還帶著些癡憨之氣,可也多了幾分難言的光彩。

    子黍苦笑一聲,道:“那隻怕對你不好。”

    “為什麽?”龍勿離問這句話時,還是帶著幾分真誠的,那是可以看出的真誠。

    元亓音卻是掩嘴一笑,道:“嫂嫂,我教你,若想留住大哥的心呢,隻要會笑就行了。你的嘴要笑,你的眼睛要笑,你的臉要笑,你的手要笑,你的身子也要笑,笑到他心酥骨軟,神魂顛倒,那就再也離不開你了。”

    龍勿離聽了,又看看子黍,忽然臉一紅,低下頭去,卻是忍不住發出了些微細碎的笑聲,雖還遠遠比不上元亓音,但那畢竟是女孩子的聲音。

    子黍的笑容愈發苦澀,看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元亓音一眼,低聲道:“你說得很對,隻可惜,漏了一點。”

    “想不到大哥對女人也有研究,隻是不知小妹漏了哪一點?”元亓音的眼神愈發嫵媚,語調愈發輕柔,仿佛彼此間不是仇敵,而是親密的戀人。

    子黍卻是伸出了一隻手指,重重地點了點自己的心口,道:“一個女人臉上會笑固然很美,可會笑的女人,往往心裏不笑。”

    元亓音的笑容凝固了。

    子黍又轉身向龍勿離說道:“所以你若要學她,隻學一分就夠了。若是學到了十分,隻怕心裏就不會笑了。”

    龍勿離重新抬起頭看他,眼神顯得明亮了幾分,臉上似乎帶著些若有若無的笑意,很淡,因為她還不怎麽會笑,可也很真實,沒有半分弄虛作假,像是早晨的朝陽般清新幹淨,“好。”

    從一個“哦”字,到一個“好”字,這仙境中修煉了百年的上古神獸,也終於變得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子黍鬆了口氣,也露出了釋懷的笑容,正如他所說的,龍勿離隻學了元亓音的一分,她不會變成元亓音,也絕無可能變成元亓音,因為世上隻有一個龍勿離,卻有很多個元亓音。

    元亓音默默看著這一幕,沒有任何言語。她也漸漸看了出來,子黍和龍勿離顯然不是什麽夫妻,倒更像是兄妹,子黍看龍勿離的表情,就像是哥哥看自己一樣,這種眼神實在太過熟悉,以至於她確信不會有半分錯誤。

    對一個男人來說,心裏總有種想要去塑造女人的欲望,那個女人愈是乖巧,愈是依賴他,愈是對他言聽計從,那個男人便愈發高興,愈發滿足,愈發想當女人的導師和依靠。這或許就是世上總有那麽多人想當幹爹的原因吧,哥哥對妹妹的情感,或多或少也類似於此。

    所以元亓音從小便會裝,裝著乖巧的模樣,來討取父親和哥哥的歡心。漸漸地她便發現,不單是父親和哥哥,天下所有的男人簡直都是一個樣,隻要她想,總有辦法讓男人愛上她的,而愛是最好的武器,用愛殺人,遠比用刀劍有效得多。

    她相信子黍也不例外,不然又怎會一次次放過她?

    於是當子黍問起她怎麽用狄語說話時,她先是甜甜一笑,便耐心地為他當起了翻譯官。

    這一次,她沒有耍任何心機,因為這些心機目前沒有任何用處。

    但她相信,以後總是有機會的,等子黍真正愛上她的時候……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