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阿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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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府大公國,喀合省,姑臧城。

    “爹!爹!”

    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哭喊著抱住男人的大腿,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爹爹要前往何方,隻知道軍帖一下,那個抱著他上街買糖葫蘆的爹爹就要走了,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也許能回來,也許永遠不能回來。

    童年本是快樂的,那時還不懂得失去的滋味,可一旦要失去什麽,哪怕那小小的腦袋中僅僅隻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也會讓孩子萬分恐懼,隻覺得自己的世界就此毀了。

    那男人伸手抹了抹孩子的頭,又轉過了身來,妻子默默在門前看著他,還有白發蒼蒼,彎腰駝背的兩位老人,以及一位雙拳緊握,神色悲愴的少年。

    這一眼,仿佛動搖了他的信心,可他還是狠下心來,掰開了男孩抱著自己大腿的雙手,向著鬧市走去。

    城內的鬧市,有賣早點的,有賣屨鞋的,也有賣雞鴨魚肉的,但更多的是賣馬鞍,馬轡,馬鞭!

    少年走出屋去,拉住了哇哇大哭的孩子,沉聲道:“爹!讓我去!”

    “胡鬧!”男人轉身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待看到妻子和爹娘時,眼神方才溫柔下來,“你還年輕,照顧好家裏人。”

    說罷,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出去,向那鬧市走去,很快又穿過鬧市,向那馬市走去!

    北國好養馬,馬軍遠多於步軍,又實行的府兵製,因此平素務農的府兵們在接到軍書之後,往往會細心去馬市挑一匹好的戰馬,一匹好的戰馬,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一條命。

    馬市上的人已不少,大多都是沉默的男人,帶著家中僅有的錢財,挑選著上好的戰馬,甚至因此而發生口角,爭得麵紅耳赤,實際上,他們不是在爭一匹馬,而是在爭自己的性命。

    失去了父親的家裏,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拉住弟弟的手,神情顯得異常悲憤。

    為什麽?為什麽要打仗?

    北國的兒郎,不靠偷,不靠搶,一樣也能養活自己,又為何要去和中天打仗?

    為何要讓父親離開孩子,讓妻子失去丈夫?

    到底是為了什麽?!

    一隊府兵恰巧從家門前路過,領隊的中郎將儀表堂堂,騎著銀甲馬,手持亮銀槍,威風凜凜,令人望而生畏。

    這少年卻好似根本沒看到中郎將的一身戎裝和他身後那支長長的隊伍,竟是衝到了軍前,喊道:“為什麽!你們為什麽要打仗!”

    中郎將勒住馬韁,怒視了這少年一眼,嗬斥道:“讓開!”

    少年卻有著滿腔的悲憤,滿腔的不解,“我不怕死!你們說南方人都是吃人的惡魔,要把他們趕盡殺絕,可我從來沒見過南方有什麽惡魔,大家一樣是人,一樣有兩隻眼睛兩雙手,為什麽要用眼睛把對方視為仇敵,又為什麽要用雙手掐住對方的喉嚨?”

    中郎將沉著臉不說話,身旁的左郎將看不過去,一扯韁繩,胯下戰馬飛奔出去,轉眼已是來到了少年眼前。

    圍觀的百姓驚呼起來,少年的母親更是險些暈厥,少年本人卻是一動不動,帶著滿臉的倔強。

    “哪來的小子,你懂什麽!”左郎將一揮馬鞭,將這少年抽翻在地,罵道:“南蠻殺害我們的同胞,侵占我們的土地,就該趕盡殺絕!你身為天府的孩子,竟然說出這種話來,簡直令人羞恥!”

    那被抽翻在地的少年掙紮著翻過身,一手手肘撐著地麵,咬牙看著耀武揚威的左郎將,眼裏雖充滿憤恨,卻是不再說話了,因為他知道,再說下去,換來的隻有鞭子。

    軍隊走了,少年的母親上前扶起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淚水,道:“孩子,你這又是何苦呢?我們是軍戶,生來就要為大汗捍衛家國,你說這種話,你爹爹他,他要傷心的……”

    少年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滿是悲憤地看著母親,他不明白,為什麽連自己的母親也不理解自己,可麵對那慈母的眼神,這份委屈卻是再也說不出口。

    他顫抖著站起來,道:“娘,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南方人都是惡魔!

    南蠻就應該趕盡殺絕!

    這兩句話始終在少年的心裏回蕩,他推開了母親,跌跌撞撞地走在風雪裏,眼神孤淒,帶著幾分倔強與冷冽,像荒野中的狼。

    “駕!駕!”

    城外,一支馬隊衝了進來,從少年的身旁經過,馬上的漢子們見到城鎮之後,一個個皆是如釋重負,翻身下馬之後,便朝著最近的客棧走去。

    那些黑馬的身上馱著不少包袱,在男人們下馬之後,有幾個包袱被不經意地扔到路旁,跌出來了幾塊鮮紅的凍肉。

    少年走過去,看著那凍肉,臉色漸漸發白,滿是憎惡地看了那群男人一眼,一個人走出了城外。

    地上的凍肉之中,還有幾截指骨,半隻手掌。

    風雪呼嘯,萬裏蒼茫,在沒有騎馬,沒有同伴的情況下,少年孤身一人離開姑臧城,朝著闊亦田大草原走去。

    他要去哪裏?他不知道。

    他隻想跑到蒼茫的天地裏去大喊大叫,像是荒野上的孤狼,對著明月長嘯。

    又有誰能說,孤狼對月的長嘯,不是在呼喚自己的親人?

    少年走著,在大雪原上走著,他的眼裏還含著一絲淚,在風雪下結了冰。

    忽然間,腳下一滑,他竟是摔倒在地。

    這本是一處陡坡,隻因積雪覆蓋,看去和別處無異。

    少年竭力想爬起來,可四周的積雪卻虛不受力,竟是越陷越深。

    大雪貼上了他的麵頰,想到離家而去的父親,年幼的弟弟,以及柔弱的母親和年邁的祖父母,他似乎又多了幾分力量,掙紮著要爬起來,可僅僅一個翻身,又陷入了大雪之中。

    極寒之中,身體漸漸失去知覺,他看著眼前的冰雪,眼裏是一片炫目的白光,最後勉強翻了個身,仿佛看到了那片萬古不變的天空,那片信仰中的長生天……

    馬車悠悠駛來,在雪原上不緊不慢地前進。

    一名馬賊駕馬在前,忽然間驚呼一聲,連人帶馬滾了下去,身旁同伴也不去幫忙,而是在一旁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人憤憤地從雪地裏爬起來,地上的積雪很深,所幸他有戰馬相助,拉著馬韁一步步走出了深坑,再回過頭去看時,才發現絆倒他的是一個死人,一個躺在雪地裏僵硬的少年。

    馬車仍在前進,到了那少年身旁時,卻聽得車中人說了一聲,“停下。”

    那是句還不算標準的狄語,不過這些馬賊聽後還是乖乖停了下來,隻見車上走下一位青年,看著那躺在地上的少年,走上前去,抹了抹少年的麵頰,觸手一片冰涼。

    “他早已死了,你若是真有同情心,還是關心關心活著的人吧。”騎著火紅駿馬的少女上前看了一眼,淡淡說道。

    青年扶起了四肢僵硬的少年,轉身看了那少女一眼,道:“比如?”

    少女甜甜一笑,道:“這麽冷的天,你不讓我進馬車坐坐嗎?”

    那青年也笑了,搖頭拒絕道:“不讓。”

    說罷,已是扶著這麵色發黑的少年進了車廂。

    說這番話的,自然是子黍和元亓音了。

    元亓音眼見子黍寧願抱著一個死人進車廂,也不讓她有機會休息,不禁氣得銀牙緊咬,險些一鞭子將那死人從子黍手中抽下來,可到底沒有那個膽量,隻得哼了一聲,拉著韁繩往前快跑幾步,暫時遠離了那車廂。

    當然,她身上如今也被子黍貼了一張神念符,根本跑不了多遠。

    子黍扶著凍僵的少年上了馬車之後,車內的龍勿離也是嚇了一跳,滿是不解地看著他。

    “應該還能救。”他說了這麽一句,取出了貼身的神器不死筠竹枝。

    青光照耀之下,少年的臉色稍微好轉了一些,麵上也漸漸恢複了血色,隻是仍緊閉著雙眼,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子黍摸了摸他的心口,沉吟片刻,又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枚儲物盒,當中放著幾滴晶瑩的水珠,說是水珠,可看去又和水晶一般,正是不死筠竹枝當中落下的露水。

    這樣的露珠,幾乎每個月都會從筠竹枝中落下一滴,當中匯聚了這件神器的生命精華,已是帶上了一絲神藥的特性,雖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救一個瀕死的普通人卻是毫無問題。子黍研究過後,便將之稱為瀟湘淚。

    這一滴瀟湘淚落入少年口中後,少年的呼吸明顯強了起來,子黍看了看這少年,鬆了口氣,收回了筠竹枝。

    龍勿離不禁問道:“你為什麽要救他?”

    子黍道:“路上見到有人垂死,救他一命,本是人之常情。”

    龍勿離默然片刻,又道:“可是,這一路上的垂死之人卻不止他一個。”

    子黍苦笑了一聲,道:“是啊,我能救的,畢竟隻是少數。”

    龍勿離頓了頓,又道:“我是說,你用神器精華去救一個普通人……”

    子黍笑了笑,道:“很傻,是嗎?”

    龍勿離沒有再說下去。

    子黍悠悠一歎,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當初皇姐和英姐將這件神器交付給我,便是要將之用於正道,拯救天下黎民。何況天下神器,有德者居之。這神器我隻是代為保管,隻願將來能替它找到一個好主人,又怎敢起半點私心?”

    雖是這般說,可子黍自己心裏清楚,擁有如此神器,又怎能做到心如止水。隻不過,當初聽到祁皇、祁英姐妹說,這是天雪留下來給他的,他心中便有了一種難言的負罪感。責任和使命永遠是沉重的,遠高於自己的生命,神器雖能保命,可為了活著而背信棄義,違背初心,這樣的生命又有何意義?

    說起來,他實在不願殺人,也不願有人因他而死。之前圍剿元家商隊一事,如今想來,已是頗有幾分後悔。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他很清楚這一點,後悔的隻是事前的戰略布局。那些星師其實根本攔不住月曦、元亓浩等人,卻在此役中死了幾十人,皆因他的一時氣憤,可見他當不了領導者,別說像小薇那樣統領整個南國了,給他一千人他都指揮不好。

    正惆悵間,卻見那少年動了動眉梢,緩緩睜開了眼。

    “你們是……”他茫然地看著子黍和龍勿離,隻覺得身子暖洋洋的,便如泡在溫泉之中。

    “外麵的那個,進來一下。”子黍還聽不太懂少年的話,轉身朝外喊了一句。

    元亓音噘著嘴鑽進了車廂,白了子黍一眼,“什麽外麵的那個,人家也有名字的好不好。”

    她說這話時聲音柔膩,聽得少年臉色微紅,子黍卻是神色如常,道:“你要我叫你什麽?”

    元亓音嘻嘻一笑,道:“你可以叫我音兒,或者小音、音音……”

    “好,”子黍點了點頭,“小紅,問下他家在哪,等會給他送回去。”

    “小,小紅?”元亓音愣住了。

    子黍道:“你既然騎紅馬,叫小紅怎麽了?”

    元亓音怒視了他一眼,“我不要,太土了!”

    “哪那麽多廢話,不要就出去。”子黍現在對她已是毫不客氣。

    元亓音銀牙緊咬,恨恨地看著子黍,腮幫子鼓鼓的,看著子黍不為所動,忽然間又泄了氣,有氣無力地看了那少年一眼,以狄語冷冷問道:“你叫什麽?家住哪裏?要做什麽?為什麽在這裏?什麽時候走?”

    少年聽到這一連串問話,不禁有些頭暈,道:“我……我叫阿雅,紮古蘭·阿雅。”

    “紮古蘭?”元亓音皺眉想了想,看看這少年的著裝,又搖了搖頭,天府境內並無姓氏為紮古蘭的貴族,可見阿雅隻是個平民孩子,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阿雅看著子黍等人,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露出了幾分苦澀的笑容,低聲道:“謝,謝謝。”

    子黍朝他笑了笑,又冷冷看了元亓音一眼,“好好說話。”

    “我!”元亓音捏緊了小拳頭,看著子黍冰冷的目光,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忍了下來,委屈道:“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子黍沒有搭理她,繼續向阿雅問道:“你家在這附近嗎?”

    阿雅茫然地看著他,元亓音低聲在一旁做起了翻譯。

    “我……我是姑臧人。”

    阿雅聽了元亓音的話,這才低聲說起了自己的家世,以及落入雪地陷阱的緣由。

    聽阿雅說完這些,子黍輕歎一聲,道:“我們送你回去。”

    阿雅點了點頭,又遲疑地看了子黍一眼,忽然問道:“你是南方人嗎?”

    子黍沉默下來,這也算是默認。

    阿雅也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道:“謝謝你們,你們都是好人。”

    馬車接近了姑臧城。

    天府的小城大多沒有城牆,隻有一排長長的柵欄,看上去倒像是一座極大的營寨,城內的房屋大多也是粗糙的土坯房,很少見到木屋,遠沒有中天那般繁華。

    帶著子黍等人來姑臧城的馬賊們已被子黍遣散,他知道這些人其實殺了更好,可他不是過河拆橋之人,也不喜歡殺人。

    “到了,這就是我的家。”阿雅指著前邊的一處院子,向子黍笑了笑,“你們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先住在我家。”

    子黍含笑道:“好。”

    經過一路交談,即便不依靠元亓音在一旁翻譯,他也大致能從表情和手勢聽懂阿雅說的話了。    (www.101novel.com)